两人对视,俱是眼眸闪烁,璀璨绚丽。
这才是真正的,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善若水伸手一动,竟是握住了杨飞盖一惊之下留在他身体里的紫色气剑。
只是轻微用力,便是吭蹦声响,留在外面的那一截,断成碎屑。
站在一旁的钟未空与杨飞盖,同时一震--只要善若水愿意,打败他们两人,本是轻而易举!
"你这数月来暗中扩大长灵教,就是猜到有了新的长老,要告诉那个继任的长老你还活着,引他出现却不得。"杨飞盖看着善若水,道。"作为长老的人,一旦教主意外死亡便会随即立毙,所以你方才与我们周旋,只是为了用自己的死亡来引出真正的长老?"
善若水笑了一声,冷落秋却是看着善若水,接道:"即使我不是长老,也照样会来。我做不到钟未空可以果决站到杨飞盖的对立面,也做不到朱雨君逼莫秋阑停下来。我只想在你旁边,能多久,就多久。"
久久无言,善若水抬手拍了拍冷落秋的脑袋,缓缓笑起来:"我知道。够了。我很开心。"
那眼里浓重的忧伤,看去,便是温柔一片。
冷落秋便笑起来。
却也只能艰难地抽动嘴角,眉头皱起来。
脸色,早已苍白一片。
善若水指尖微动。
插在冷落秋胸口的黑金之剑便缭绕出一阵朦胧的色彩。
"不要紧。"剧痛之下全身痉挛的冷落秋慢慢伸手,抚平善若水眉间的皱纹,泪水却滑下来。
善若水便那样倾城绝艳地笑了一笑:"记得,我喜欢你。"
黑金之色缭绕在两人周身,美丽恍若异世。
终于,冷落秋随着胸口的剑化作飞灰,缓缓倒了下去。
"可以问了。"善若水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来。
"还是请教主从头讲起吧。"杨飞盖轻叹一声,道。
善若水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那就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一开始,我也只是觉得这个人总是冷冰冰的,想逗着玩而已。却越来越发现,他聪明又可爱成那个样子,放都放不下了。一起参加那个牢什子武林大会,也就只是想和他抢抢他那么想得到的东西罢了,没想到我得了那串生灭,事情便闹成了西鸾与我国的国家争斗。我若说我没有得天下的野心,那必是假的。但当时与西鸾多方作对,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更多的只是不想冷落秋回去。可惜后来越走越偏......
"我厌恶所有接近他或他接近的女人,却错杀了他的未婚妻,之后便更怕失去他,设计让西鸾国政大乱,甚至不惜杀死从小便照顾失去生母的冷落秋的乳母瑞国夫人,然后便是一次醉酒,强要了他。这叫他怎么原谅我,我怎么原谅自己?天真地以为,得了这天下,吞并西鸾,他便会敬仰我无法离开我,于是我解开了被历代教主奉作禁忌的尸军封印,这才发现,尸军的恐怖,根本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善若水苦笑一声,"却在还来不及处理尸军的当口,莫秋阑漠北大军攻下中原,发疯般地找上门来,那夜我酩酊大醉,却是冷落秋冲上来替我受了那一剑。那一剑,本不致死,只是,我以为他不会原谅我,是来杀我的,于是与莫秋阑的剑同时,我的剑,也刺入了他的身体。"
说着,善若水伸手抚上冷落秋胸腹一角。
隔着衣服也能摸到那个明显不过的伤疤,他便笑了起来。
凄苍一片。
"莫秋阑发疯?"钟未空一愕。
"那也是,我造成的。"善若水道,"本来是想吞并北方莫氏所掌控的地带,于是趁着我刚继任长灵教主,故意找到莫秋阑和莫秋意来接任左右鬼。我知道莫秋阑对莫秋意有意,本是打算堕鬼式后再找机会让两人知道对方身份,来挑起皇室内乱,只是不想,莫秋意竟被莫秋阑诅咒而死。这一下,事态便迅速扭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钟未空与杨飞盖面面相觑。
原来这其中有这么多事情,而这一切,又都是有着这样的关联。
而始作俑者,便是面前的--善若水!
"他当时,真的是快死了。"善若水一笑,指尖滑过冷落秋苍白的唇,"于是我带走他,不惜动用连我也只有五成把握的‘九息还丹术',将功力甚至思维记忆尽数凝聚入丹,让我们陷入长眠中,在数年甚至数十年时间里缓慢自行修复身体创伤,而将封印尸军之法,画在了我们所在的石室山壁上。只是,这样做必会有两个缺陷。一是强制抽离武功及魂魄会对身体造成损害,让骨骼肌肉萎缩,便似返老还童一般。二是醒来之后直到功力自丹尽数恢复之间的记忆,会在恢复的那一刻,全部消失。"
"反正他死了,也不用担心他会回到从前,再恨你。"杨飞盖道。
"死了?"善若水竟是一笑,很惬意的样子,"谁说的?"
"什么?"这回杨飞盖和钟未空齐声道,
善若水将怀中冷落秋的身体扶正,旁边两人这才看清,原来方才对话同时,善若水就一直往冷落秋的命门输入真气!
"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会提前醒来,离开我们所在的山壁石窟。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终于听到,他说喜欢我。而我也终于说出来,我喜欢他,这样就够了吧。当年我为了他的爱剥夺了他的自由,那现在既然得到了他的爱,就,还他自由吧。"
"你要做什么?"钟未空惊道。
"将‘九息还丹术'反一反使用而已。"善若水说着,双手疾出,连封冷落秋三十二道大穴,"消耗我的功力,让他尽早恢复功力。凭他当年只比我差一点点的武功,保个命绰绰有余,否则,我也不会对捉弄他这样有兴致了。其他人,我随便玩一下,就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多没劲。"
两人愕然,随即莞尔。
这种说法这种语调,的确是传言中的善若水才会有。
还有,九霄。
又同时一个面面相觑。
这两人一醒来,忘掉自己的过往,却是不约而同地,变成了对方的性格。
若不是生命里比自己还重要的人,又如何做到这地步?
钟未空忽然想到什么,道:"你不是说,灭尸军就必要杀他么?"
"‘长老'必须消失。但如果他不再是了,就不用死了。马上,我就要开始卸任长老的仪式。这仪式只有教主代代相传,原本也只用于犯了大错罪当判死的长老身上,所以整个过程极其痛苦,必要将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才能结束。哼,我这样对他,已很温柔。"
善若水说着,周身竟形成一圈气罩,金芒暴盛!
钟未空和杨飞盖不禁一笑,对这个竟原来是这般古灵精怪的教主不知该做何感想。
同样的奇怪想法,却立即浮现脑海--若是这个人的话,果真是可以一呼百应,镇服天下的吧。
"我已经通知了那五个小子,等我进行仪式完毕离开,他们也会来到这里带走他,不必担心。"善若水道。
"那你呢?"杨飞盖皱眉,"你的功力消耗......"
"我的?"善若水一挑眉很有些奸诈,"谁说是我的。"
钟未空一笑:"是莫秋阑的。"
"而你的,还是你的。"杨飞盖也叹笑一声。
"答对了。明日,我就会解散长灵教,然后隐遁江湖,不再出现。冷落秋,也是时候,回到他的生活里去了。"善若水道。
"甘心么?"钟未空道。
"我会用‘九息还丹术',其实是自私的。也就是希望,也许一起醒来一起忘却,就可以好好从头开始一遍。虽然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有些曲折,不过结果还是一样的。我从来不是个容易甘心的人,但这一次,我甘心了。"善若水沉默半晌,又笑道,"你们走吧。你们之间的问题,也该解决了。"
钟未空与杨飞盖互视一眼,默契地依言转身。
山路崎岖,两人拖着伤体,走了好些时候,才终于下了半山腰。
一路无语。
直到钟未空停在一条岔道,说了句:"跟我来。"
没有任何异议地,杨飞盖跟着他走。
山路,骤宽。
盈盈灯火,闪烁如歌。
那是--灯。
很多很多很多盏,灯。
花灯,荷叶灯,跑马灯,八角灯,宫灯。
各种花色各种样式各种材质,每一盏都漂亮得令人惊叹的灯笼,挂在两边枝头。
轻曳地微微摇晃,划起一道道恍惚明亮如同精灵夜宴的火光。
似乎就着那一晃一荡,唱起了催眠曲般的小调。
这是一场,缤纷错杂又温柔若水的流光幻界。
华丽花火下,一排叹息到痛至心扉的永别钟声。
"漂亮吧。"钟未空笑。
"......很漂亮。"杨飞盖惊喜道,紧紧握住钟未空的手。
钟未空就笑起来,回握着,拉着杨飞盖走进那一片灯海,坐在了最中央的空地上。
"知道要来这里,我就捎了个口信给森雪,叫他在我们来的那天把这些挂在这里。本是想先带你来看的,结果阴差阳错绕了一圈。"钟未空道。
"很漂亮。"杨飞盖看着身边人映在一片辉煌游曳中的侧脸,眼神闪亮,似乎只会说这么一句。
"善若水,还是算错了一个地方。或者说,半个地方。"
"哦?"
"其实,我并不是存心让师父替我们死。"钟未空轻道,"我只是想,如果你我之中有人死了,那也是了结;若那人真是师父真出来干预,那边继续往下走,也是好的。"
"未空......"杨飞盖手中力道加大,眼中隐约的焦急更加深重。
"很多时候,真的,想说的说出来,想问的问出来,那就什么事情都没了。"钟未空静静回头看向杨飞盖,道,"为什么你忘记问一问,我目睹你与钟碍月相拥的时候说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飞盖一怔,思索良久才道:"你好像说什么,我弄错了......"
"是,弄错了。"钟未空笑起来,很舒心的样子,"而我也早就想问一问,为什么相识一开始,你就好像知道我很会画画一样,问都不问地就叫我和你一道模仿钟碍月的笔墨来?"
"你......"
"其实我的绘功,是莫秋阑教我的,就在他软禁我的半年时间里。即使是你,也难以得到这个情报吧。"钟未空凑过脸去,很近很近的距离,"所以说,你搞错了。你一直,都搞错了。"
杨飞盖想说什么,却似预感到什么,怔怔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个拿着桃子棒糖去看你,会对你笑,有时会在露天画画,让你一直记挂爱恋种下你情根的人不是我,而是--钟碍月!!"说完,钟未空就笑了,闪亮如星辰,流转得,仿如落泪,"你一定不知道,其实小时候最喜欢吃那桃子棒糖的人,是我。只是偶尔会送一支给钟碍月。结果,他就拿着我的桃子棒糖结识了你,而你,却把成长缓慢的我,当成了他。只有那个看着你落进湖中也无动于衷转身离开的人,是我!"
钟未空说着,越笑越大声。
而杨飞盖看着这样的他,只剩仓皇焦急不可置信,还有眸底深沉的伤痛。
"所以,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你一错,三个人,都跟着阴差阳错。"钟未空说着,笑容淡下来,眼里一片盈柔的自嘲与不舍,"而钟碍月早就知道得不到你,却在最后告诉我,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一向算无遗策的他定是知道,我会将他的话告诉你,这样,无论如何,我们两人,都会永远记得他了。他的城府,真是,和他的孤独一样深。"
杨飞盖惊震地,唇,微微颤抖。
钟未空安静下来,却是转口,淡淡一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给你下的,是什么毒?"
杨飞盖的表情,丝毫未变。
竟只是,无声苦笑。
"啊,那自然是因为,已经没力气出声了。"钟未空说着,环抱上去。
不过轻轻一搂,杨飞盖的身体便好似突然塌下来似的,扑到了他的身上。
"这些,其实都是钟碍月送的。他记得与我的灯约,每年都会积攒下好几只漂亮的灯笼,只是,等我终于见着了这些,就是和他永别的一夜。"钟未空把脑袋搁在杨飞盖的肩头,黯淡茫然地微微仰头,看着仍然灯火游曳的烛光,轻道,"经由我,你才看到了钟碍月制造的,这让人痴迷的美景。就好像,你把对钟碍月的感情,错放在了我身上。"
耳边,听见杨飞盖勉力发出的声音,却也只是呜呜几声,不知所云。
"不要紧呵。你身上的,只是师父常年携带的散玉香,由师父亲手调配而出,也不怪你毫无所觉。在师父与我们一同进入生死门的前一刻,我偷了一些并用在你身上,只会导致浑身脱力,并无毒害。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自行解开了。"
钟未空说着,直起身来,将杨飞盖平放在地上。
"这辈子,最讨厌被当作另一人。"钟未空自嘲一笑,"只是真不巧,总是碰上。"
他低头,一根一根掰开杨飞盖下了死力抓住他胳膊的手指,看见上面暴起的青筋和痉挛的肌肉,然后转眼,看向杨飞盖颤抖着睫毛的湿润的眼,眼里是那样的迷蒙无助,似乎千眼万语,也只化作两个字--别走。
钟未空,便粲然一笑。
一刹那,所有的迷茫悲欢无奈愤恨转折离合,都揉进那埋藏多时终于得以宣泄而出的爱恋和悲哀里头,层层流泻,光华耀世。
他俯下身去,吻着杨飞盖。
却是下死力地辗转啃咬。
血丝从唇角淌下来,又被厮磨吸吮,化作一抹无际的艳色。
"我原本喜欢的,就不是你。可你却让我喜欢上你,又让我知道,这只是一个错误。这该,如何是好?"钟未空仰起脸来,极近地靠在杨飞盖眼前,说着,"我想,我确实是,爱上你了吧。爱到,连毁了你都做不到。这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直起身体,抱着膝盖看着远方天际半晌,轻笑两声道:"我与莫誉津本就立下盟约,共同对付莫秋阑,但条件是,我最多只能亲自率军攻下他一半江山。盟仁城,便在永嘉国土中界线附近了。即使善若水不出现,我还是会在毁灭盟仁之后,告诉你一切再杀死你或者自行离开......"
钟未空站起来,仰起脸,不让滚热液体流下来。
"十二时的童话结束,公主和王子擦肩而过,没能得到幸福。那错被当成主角的水晶鞋,也是时候退场了。"说着,又对脚边似想挣扎站起却无能为力的杨飞盖道:"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吧。"
钟未空,转身。
手指虚虚滑过那些摇曳灯火,步履缓慢轻悠,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轻松与空茫。
发丝与衣袂纠结着,轻扬风中。
他开始,唱一支歌。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那年那夜,左鬼流焰在火场废墟带着杨飞盖飞舞穿梭犹如嬉戏的画面,再次展现在两人心头。
这才是,真正的初遇。
其后的相逢纠结,钟碍月莫秋阑单岫墨珠九霄各色人物出场退场,到最后,也只剩了这一夜清风,满目灯火。
还有一道,消失在灯后的背影。
走得,头也不回。
"左右鬼契约已解,再加上我的功力,你便这样好好活下去吧......"远远地,最后一句话传来,语风突然一转,便是气吞万里的傲气豪情,"我想要而终是得不到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但我要的东西,不屑于抢!!你以为我为何要助你打下半壁江山然后拱手相让?我要让这土地踏过我的铁骑,这天空镌上我的名号,我要让你坐拥天下,也对我,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