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珺听她一阵胡言乱语,急忙扶她到床上,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滚烫,她拽来被子,把云白鹭包在里面,让她只露出一个头,继而便去找府内郎中开一副退烧药。
云白鹭紧闭双眼,眉头皱着,却突然伸出手,拽着她道:“冷,冷……”
竹珺返回轻轻拍拍云白鹭,她渐渐松开手,一副伤心欲绝模样,她喃喃道:“祗钦,哀家这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们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竹珺心里觉得好气又担心,这么阴冷的天,小姐只说出去见郦公子,却穿得那样单薄,侯爷和夫人知道了,不知会怎么责怪她的失职呢。
再次拍拍云白鹭示意她安心,便轻轻推门,向郎中的房间走去。
云白鹭断断续续烧了几回,所幸没有什么大碍,但着实把云家上下都下了一跳。最近她时常害病,长安候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制定的食谱太清淡了,白若倾趁晚秋之前为她赶制了一床大厚被子,非要她夜夜捂着,连云清灵都出闺门来探视她了,更别说三娘与清和。
弄得云白鹭都忍不住多照了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个一碰就碎的小瓷人。
即便此时已是晚秋,但终于还是迎来个好天气,云白鹭听见房顶又啪嗒啪嗒有所响动,打开门,云溪走进来,转身关上门,道:“小姐,白公子那边不妙。”
云白鹭眸光闪动:“怎么个不妙法?”
“洛家小姐中途听闻洛家主母身体抱恙,就……就抛下了白公子回扬州了。”云溪一口气将这个沉重的消息说完。过了年,他也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儿了,也懂得了一些东西。见到一对鸳鸯的浪迹天涯之路就这样前功尽弃,忍不住觉得可惜。
“抱恙,如何抱恙?”云白鹭从这个消息里嗅到了洛家浓重的心机味道,但洛秋梧应当不是那种鲁莽之人才对,否则她怎么放心把大表哥交给她?
“据说是不久于人世的病。”云溪答道。
云白鹭一叹,即便知道可能是局,她也愿意跳进去,却不知道,这么一跳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罢了,罢了,你去告诉那两人,务必护白公子安然回广陵,以后尽心为他做事便是。”
“遵命,小姐。”云溪退了出去,云白鹭瘫坐在自己的床上,觉得十分憋闷,眼看着就成功了,她偏偏就漏算了人心这种善变的东西。
先皇新逝,太子方登基,洛家主母这场病生得真巧。
却见竹珺慌慌张张,推门而入,脸色有些忧虑,她道:“小姐,宫里来人了,快出去接旨。”
“如果爹爹不在,也应让娘亲代为接旨,却不应来叫我。”云白鹭觉得竹珺近来愈发不稳重了。
竹珺忍不住叫道:“小姐,就是宣你接旨呢!”
云白鹭急忙走出,却见到前世最熟悉不过的那副面孔,心下立即暗道不妙。
她默默抬起双手接下这一道宣她入宫的旨意,周童躬身道:“还望娘娘早做准备,年后宫里便会来辇。”
长安候便送周童直到大门口,低头不知对他说着些什么。
知道的,所有人都是知道的,原来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她嘴角一扯,难怪觉得眼皮总在跳,这便就应验了。她缓缓打开卷轴,读着上面的字,她作为劳苦功高威严赫赫的长安候嫡女,入宫也理应以妃子的身份,她入宫的封号便是一个‘兰’字。
合上圣旨,回到房里,把它扔在一边,她展开宣纸,提笔疾书,让云欢把信送到郦公子手上。
她还是决定了。
?
☆、准备逃跑
? 说走就走,便不能有丝毫犹豫。于是云白鹭并不准备告别,就着竹珺帮着拾掇一些出门必用的东西。除了衣物,药品,银票,她也不想再带着其他。
至于其他的安排,容她以后慢慢考虑,所幸即便她不在,她的家业也还在,长安候府也还在。但短时间内,她是不会再回来了。
郦世南也很快写好了回信。即使入宫的车辇要在年后才来,但她必须早点离开这里。
竹珺很快收拾好了一应物品,云白鹭正襟危坐在床边,准备做最后的嘱咐。
“竹珺,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如何回答宫里来的使者?”她沉声问道,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就说小姐患了急性天花,没几日就……”竹珺讲到这里有些说不出口,抬头看云白鹭神色凌厉,便接着道:“就说小姐很快就殁了,因为怕传染府上的其他人,就火化掉了……”竹珺突然哭了起来。“小姐,这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云白鹭站起,握住竹珺的手道:“人生本来就聚少离多,况且不进宫对我来说才是好的。”
“小姐,我可以去找你吗?”竹珺试探问道。
“傻竹珺,你总不能一辈子陪着我,也要找个好人家嫁了。”云白鹭安慰道,她心里也有些不忍,毕竟除了她即将入宫这一项,她觉得她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也许是宿命的安排,但尽人事,知天命,是她一直所坚信的,这一次就赌一把又何妨?
竹珺点点头,亦不再答言,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但她知道郦世南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公子,小姐和他在一起是会幸福的。
这是云白鹭在云府的最后一天,即便她想悄无声息的离开,但这之前,她还是要好好告别这个她一直以来的家还有她可爱的家人。
三娘那里,娘亲那里她都去做了一会儿,无非也就是话话家常,说说市井里的那些趣事。她甚至去了云清灵处,她却难得不在。最后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长安候的小茶室。
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长安候喜欢自烹一道茶,然后任茶香氤氲在这温馨的室内,也是一种享受。云白鹭也喜欢在这里饮茶,尤其是长安候在的时候,父女俩也能好好聊天,感情自然更深厚。
只是没想到,今日茶室里并非只有长安候一人,因为有一个谪仙般的人正和长安候大谈茶道,见他精神焕发,倒有些让她意外。
杜而立见云白鹭走来,连忙起身行了一礼道:“而立多谢小姐提拔。”
云白鹭这才想起,皇上登基不久,就封了杜而立为一品国医,这可是是个好头衔,因为这样平日就可不用出诊,只对皇帝一人负责即可,实在闲散得很,所以也难怪如今他能有闲与长安候饮茶。
“杜国医客气了,是杜国医自己有实力,爹爹和我不过也只是个牵线搭桥的。”云白鹭谦虚道。本想坐下稍待一刻便回去休息了,却没成想,杜而立道:“侯爷,而立从前托侯爷福住在侯府,许久未回,也有些想念,今日难得,让小姐带而立四处转转可好?”
长安候知他不羁的表象之下是个完全可靠之人,在他心中,杜而立已经早已不再是幕僚而已,而是一个可以随意畅谈的老友,自然欣然应允他的请求。
他点头道:“甚好,鹭儿带杜先生去罢。”
于是云白鹭在前,把杜而立领到了儿时她与他喝女儿红的那个小亭子,亭柱已有些许风霜的痕迹。云白鹭忍不住想,原来不知不觉,已是过去了这些年,而对面那人,云白鹭瞅瞅杜而立下巴处留得那一撮小山羊胡,摇头叹息,这些年竟然让一个人的品位堕落成这样吗?
“不知杜大叔找我何事?”云白鹭一见那不伦不类的小胡子,就忍不住心生打趣意味。
“那你和叔说说,你真的打算进这个宫?”杜而立从善如流,开门见山,云白鹭就知道,他这个御前红人此时光临侯府不是叙旧那么简单,不过他这次来就是为了问她愿不愿意入宫?
云白鹭坦率回答:“并不。”
于是杜而立起身,拍拍云白鹭肩膀道:“我就知以你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入那宫墙的,”却突然面带忧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想好退路了么?”
云白鹭听闻,也是心头一沉,从来她都知道,王权强势,若不是她已想好了搪塞的借口,她这一走,不知是丢下了个多大的烂摊子给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她故作轻松道:“江湖天高地远,哪里容不下我?”
她早派了云欢去扬州的那住木兰清斋查探清扫,本打算先租出去赚些租子,却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
在那里几乎没有人认得她,也方便她改名换姓,挣钱糊口了。
“好。”杜而立点点头,“你送我大好前程,我也不知道如何答谢,还没等好好报答于你,你却是要走了。”仿佛是说给自己一般,竟不自觉叹了口气。
云白鹭掩面一笑,道:“你岂是那贪图名利之人,左不过皇上的毒是只有你才有能力去解的,辛劳你这么些年,咱们也算是扯平了。”她所说倒底是她此时所想,却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说起你欠了我些什么,那两坛陈年女儿红我可一直记着呢。”
杜而立也是一笑:“那叔等着你回来讨债,保重。”还叔个没完了,这个脸大不害臊的,云白鹭忍不住在心里把他蹂/躏好几下。
表面上云白鹭点点头,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少顷,她轻声叹了口气。他是专门来找他道别的罢。
她抬头看看无云的天,偶尔一行孤雁经过,忍不住想知道,它们下一站是停在哪里,总归不是此处罢了。
云白鹭当夜于卧房辗转一夜,她觉着这一定是她最后一次在这温暖的大床上做着前世或前前世的梦,明天开始,她就要开始一段新的旅途,虽然有些许担心,但还是喜悦多于忧虑,她依旧盼望着明天早些到来。
于是另一日,在天色尚早,四周还处在一片昏沉朦胧之时,云白鹭已经偷偷溜至马棚。断涧见到她过来,轻轻用头蹭蹭她,云白鹭给他顺顺毛,沉默着把它牵到大门口。
最后回望一眼长安候府,只希望,今后云府所有的一切能够平安顺利,只希望,她所珍爱的家人能够永享安康。
带着断涧从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到临近城门的杨柳附近。看到硕大的城门,她又忍不住想到从广陵返回那天,柳新城接住了要跌马的她反倒折了手臂的事。
重生近九年,原来处处都是回忆。
她抱臂假寐在杨柳树下,断涧十分警醒地看护着她,虽然杨柳已经掉光叶子形容枯槁,但云白鹭能够感觉到背后的老树十分坚实。清晨的冷风吹来,有些寒凉,她裹了裹自己身上的披风,试图让自己更暖一些。
时辰还早,还有一个时辰才是她和郦世南真正相约的时间,虽然想见他的心情很迫切,但是城门口就像一个深深的峡谷,即将把她与过去截断,也许未来自己也一样快乐,但依旧会怀念曾经。
忍不住有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断涧踱过来,在她脸上蹭蹭,打了个响鼻,仿佛是在安慰她。
云白鹭伸手抚摸着断涧的脸,接下来他要跟着自己吃一段日子的苦了呢。
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光线斜斜照来,映在城门上,显得这座门古朴而壮美,云白鹭从未在这样的初晨如此近距离观想,她在洛阳生活了这么许久,却在离开之前发现了她从未体味过的美妙,如此,便觉得有些心酸。
她此时已经站得笔直,等着郦世南的到来,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吱呀——守城的官兵,已经将厚重的城门打开,只要从这里走出去,便是走入一个新天地了。
渐渐经过的人也多了,有出城的商贩,有押运的镖车,还有往城外探亲的百姓,云白鹭回望,却不见所等待人的影子,于是渐渐有些心焦。
断涧仿佛感同身受,只拽着云白鹭往城外走,云白鹭抓住缰绳,道:“断涧,回来。”她忽热眼神黯淡,轻声说道:“你可知,如若没有一起浪迹的人,即使一个人远走,这自由是该多么空虚?”断涧眨眨眼睛,安静在听,“这样的话,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云白鹭抬头看看日头,太阳在已在自己头顶正上方,宣告着等待的徒劳。云白鹭拽回断涧道:“走罢,打道回府。”
云白鹭回到云府,卧室的书案上一张洁白宣纸上寥寥数字:“鹭儿,对不起。”
她扯嘴一笑,道:“怎么提出要走是你,到头来爽约的也是你?”
突然觉得有些冷,她大声道:“竹珺,端个火盆来。”
云白鹭一嗓子,这下坐在里间兀自神伤的竹珺才反应过来,是小姐回来了!她麻利地端来一个炭火盆,本想问问是什么情况,见云白鹭面无表情,与平日的小姐十分不同,于是并不敢多言。
云白鹭打开那个自己用来储存平时往来信件的妆奁盒子,把这小箱翻转过来,一股脑全都倾倒在火盆里,这些都是郦世南写给她的信,还有他画给她的画。有些信上同时有着两人对话,有甜蜜,也有小打小闹,都是些美好的回忆。
不过都不重要了,就在决定烧毁的时候。
火蛇窜动,吞噬那些曾被主人珍视的东西,片刻间扬起飞灰,仿佛宣告一个时代的覆灭。很快,火盆里已经没有可以再焚烧的东西。火焰自动熄灭,云白鹭拾起其中那个白色的小物什,除了表面沾染些炭黑,它还是依旧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