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的奏本上,春旱二字让晋盈十分头痛。今年东部发生重大春旱,晋盈觉得必定是他上一年冬天的疏失,他揉揉头,只怪当时先皇病重,自己只把中心放在了军队的整编之上,却忽略了民生。
郦梦菲伸出手细细揉着他的太阳穴,道:“不知皇上为何忧心?”
周童悄悄退到门外,在外面静静候着。
晋盈回道:“有朕在,这些事便不必德妃操心了。”摆摆手,让郦梦菲停住。
她碰了一鼻子灰,最终怏怏走了。
路过周童,他深深一礼,郦梦菲看也不看一眼,她走后,周童抬眼,轻声叹了口气。
他虽然是经着太后提拔才当了总管,但总归现在是皇上身边的人,他始终不能违心对郦太后效忠,他并不愿意看到她姑侄二人在后宫里掀风弄浪。
新近封了的几个妃子之中,他也细细观察过。
郦德妃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的,总觉得自己十分高贵,便不会让其他人入了眼,她应当满心满肺都是皇上,而皇上却拥有三宫六院,又怎会让她的期盼得到满足?
柳如妃就是那种善于迎合人心的女子,是那种为了目的可以临时示弱,但转眼可以立刻不认人的,她争宠无非就是只为了争宠,至于和谁争宠,争谁的宠,仿似并不在意。
至于云兰妃,周童想到她,忍不住笑笑,他觉得这女子甚有趣,仿佛十分安贫乐道,就这样乐于在深宫之中当她的清流,任风吹得再急,雨落得再凶,她并不为所动。想想这样的性子也是最适合在这宫中生存的,但处出处免不了吃些苦头。
只是,早听民间传闻,这个云二小姐十分聪慧,她明明非是池中之物,如今不和这些妃子争风吃醋,也是她的可贵之处。
他折回御书房,见晋盈正扶额假寐,于是轻轻走向内室,想给他寻一个薄披风。
却见到一个白色身影在里层的书架旁搜索着什么。周童的心仿佛突然被拎了起来,这大清早的莫非还撞鬼了?
他悄悄走近,却突然见那白色影子回身,她伸手在嘴边,示意他别出声。周童细瞧,这不是云兰妃吗?她什么时候钻到这里来了?
御书房的书大都是些儒家经典和供皇室男子学习治国方略的书,简而言之,都是些正经书,十分艰深,十分难懂,她一个女子家家的,去哪里找书不好,非要到这里找什么?
“等皇上走了我就走。”云白鹭尽力压低声音,然后是周童十分无奈地要返回去找柜子拿披风。却猛然见一个明黄色身影,负手而立在眼前,他眼眸虽暗如深潭,在这微微黯淡的室内,却显得十分明亮,他踱两步,然后假装严肃道:“不知这这御书房什么时候出盗书贼了?”
云白鹭叹了一口气,本想趁着他上朝时候偷偷拿了两本就走,却偏偏发现了前朝某位老先生的一个孤本,结果不小心看得醉了误了时辰,见自己也出不去了,就干脆多寻几本书,反正再多也不够她看的。
这被回抓包了,以后再看书怕是难了,御书房可真是个宝库,什么书都有。不仅有那些个正经书,还有前朝或前前朝的孤本,也有市井里绝迹了的话本子。
云白鹭见到这些的时候,就觉着,原来皇族的人都是假正经,他们都在偷偷看些假正经的书,却还一本正经的治理国家。
晋盈好整以暇等着云白鹭回话,只见云白鹭回身傻傻一笑,道:“那我还了便是。”
晋盈伸手拿来云白鹭手中的两本书,一本书是《梦溪笔谈》,一本是《资治通鉴》。晋盈摇摇头,道:“这两本都不好。”
云白鹭一挑眉,道:“皇上何处此言?”
晋盈笑笑:“莫非,兰妃站着,也喜欢让朕陪站吗?”
云白鹭看这样站着说话十分不妥,于是就道:“那……便出去说罢。”
他们走出层层书架,走到外室,晋盈坐在书案边,又指了指书案另一面的椅子,示意她坐下,云白鹭不客气地坐在对面道:“皇上为何说这两本书无趣?”
云白鹭并不这样觉得,因为在前前世她就看过这些的,这一次,只是觉得有些怀念想要重温罢了,她想听听晋盈这个作为储君成长的,为何觉得这上好的经典并不堪读。
晋盈道:“这《梦溪笔谈》插图太少有些无趣,而《资治通鉴》里又有太多权术,不适合你。”
云白鹭真心觉得这理由实在有趣。她此时笑眼弯弯,双手支撑着下巴,懒散地看着对面那人:“皇上所言极是,臣妾望尘莫及。”总之先蒙混过去再说。
晋盈笑笑也没回答,却是伸手道:“拿出来罢。”
云白鹭望天:“什么?”
“那本。”
“哪一本?”
“你腰间的那一本。”
云白鹭怏怏道:“皇上真是好眼力。”
云白鹭回手抽出那一本《桃花扇》递过去,早早藏好竟也被发现了,她觉得自己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适合当小偷。
晋盈看了看,回头看周童不在,将这一本放在另外两本书之下。若被周公公发现这御书房内有市井杂书,恐不大好,毕竟这是关乎皇家威望的大事。
于是他将这几本重又递给云白鹭道:“兰妃既然喜欢便拿去看,以后找书不必偷着来了,喜欢看书并不是什么不光明的事。”
云白鹭接过,道:“那臣妾可否在此处看一会儿再离开?”
晋盈道:“准。”
她喜欢这一处淡淡的檀香,虽然自己的兰月轩有兰香,她还是更喜欢御书房宽大的桌案,看着香炉冒出淡淡的青烟,沉浸在书里她也会忘了时辰。
这样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云白鹭见晋盈起身不断踱着步,仿佛十分烦忧,她被这紊乱的步子唤回神,轻轻合上书,问道:“皇上为何如此烦忧。”
晋盈随口道:“东部大旱,百姓无法耕种,民心颇浮。”
他也不知为何,就这样把国家之事随口说了出来,仿佛眼前的这位不是自己纳入后宫圈养的妃子,而是那个可以谈心的大臣,甚至还隐隐盼着下一秒就会有什么良策可以从对方口中说出。
云白鹭听了之后却有些受惊,她自己有前世作参考,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随意干预皇帝的事,而且还会觉得躲得越远越好。
不过……云白鹭觉得,反正自己也不会与后宫那帮人争宠,偶尔提点一下晋盈应当也是可以的罢。毕竟这辈子她可不想当百姓口中的奸后,独揽大权,被自家儿子嫌弃。
“那就派遣大臣前去治理即可。”云白鹭把这常识一般的结论灌输给晋盈,晋盈点点头,道:“这是自然,只是……”他眼神黯淡,道:“兰妃可觉得朝中有合适之人?”
明显,这是个反问句,明显,这是说朝中无人。所以不能回答。
原来,这才是皇上烦忧的根本。
晋盈此时已经坐下,喝一口茶,云白鹭轻轻嗅嗅,他是有多需要提神,要喝这般浓的茶?
“皇上眠浅,应喝淡茶。”云白鹭道。
“若是兰妃帮朕解了这道难题,朕便应你,以后只饮淡茶。”
云白鹭一挑眉,这是把关乎龙体之事推在她头上了?晋盈何时也变得如此无赖了?
?
☆、也是粉丝
? 云白鹭突然掩面笑道:“皇上说笑了,臣妾何德何能可解决这国家大事?”
她这样说着,却看对方脸上有了些许失望颜色,便觉得晋盈已经认为她也只是个普通女子,哪里会有什么经世方略。
未曾想,他道:“我以为兰妃会帮朕这个忙,毫不吝啬,却也和她们一样,甘愿做俗世粉尘。”
云白鹭垂目道:“不敢。”心里却如火山隐隐欲喷,她和她们才不一样,竟然把她和那帮家伙放在一起,简直是玷污了她在21世纪受的教育。
“谅你也不敢。”晋盈语气颇为威严。
云白鹭真心觉得眼前这个人当了皇帝之后,性子也跟着变了,再不如从前那般沉默,竟是开始渐渐显示出属于君王独有的那一分气度,用霸气侧漏形容都不为过,就这气场,她若和他硬拼,都没把握全胜。
“那臣妾便略说说陋见。”云白鹭故作沉思状,少焉,抬头道:“朝中老臣是不少,但大都不愿亲自辛苦,假使派人治旱,必然推辞者多,强施加命令,又不会有好的成效。”
晋盈点点头,仰头闭目继续听着。
“但我朝青年才俊并不少,况且殿试也快来到,与其只是以殿试作为排名录用依据,也只是录用些能言善辩的文士罢了。臣妾之见,莫若将治春旱作为考题,这样不仅考量了他们作为霖国未来栋梁的资格,说不准春旱问题就这儿被解决了呢。”
听云白鹭这么一说,晋盈也称道,怎么自己单单想到朝中无人,却忽略了这些隐藏的人才?他们也许年轻,却不见得不如那些朽官。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既然身为霖国子民,他们也该在用人之际出一份力。
治理春旱,考量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学识与才华了,顺便连为官处世,济世之道也一并考察了。
晋盈睁开眼点点头,绕过桌角,走到云白鹭这边,矮身道:“朕竟不知,云小姐还有这一番韬略,扔在这宫里着实浪费了些。”
云白鹭被这气场吓得有些紧张,看着自己和他的距离那般近,心很没出息得乱跳了几下。听他说云小姐,而不是云妃,她觉得很尴尬,便作惶恐状道:“不敢。”
“朕允许你敢。”晋盈抛下这一句,折回去,继续拿起他的折子开始细细看,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回,他的眉头已然舒展开来,批奏折的节奏也是快了许多。他偶尔拿起朱红笔在需要注意的地方标注一下,偶尔又拿起折子,反反复复读着疑惑的地方,真真不遗余力。
云白鹭看看时辰,摸摸自己扁了的肚子,然后道:“皇上如此辛劳,也该注意休息才是。”意思是,她已经饿了,不想看书了,皇帝您快停下罢,她就能顺理成章离开了。
晋盈头也不抬道:“还早。”
云白鹭有些垂头丧气,若此时告退恐不大妥当,于是道:“臣妾的丫头还等着臣妾归去用午膳,臣妾不回,她亦是不敢妄动的,臣妾恐她饿着……”
晋盈合上奏本,用好笑的眼神目视着她,觉得对面这人怎么这般孩子气,不过也难怪,她今年才十七岁罢。他还没有发觉,每次见到眼前这位,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连烦恼也少了许多。
他缓缓道:“这么说来,朕也是饿了呢,不知兰妃那里有没有多余碗筷?”
云白鹭很想说没有,不过,皇命难违,只能违心答应。
而柳妃宫中,丫头明轩站在门口望着,也不知道在等着谁,柳如沁面前放着两双碗筷,桌上有几道精致小菜,而她对面有一只精致非常的碗,那里面盛装的是她精心熬制的桃花羹,只希望在桃花落尽之前,能让那人享用这易逝的芬芳。
“还没来吗?”柳如沁问道。
“娘娘,饭菜都凉了,皇上一定不会来了,您还是先吃些罢。”明轩劝道。
“我不是差人去问了吗?怎么还不见回信。”柳如沁明明叫另一个小丫头去问问皇上是否能来用午膳,却始终不见回音,让她白白等了这么许久。
话语刚落下,就见一个年轻一些的丫头匆匆走来,她气喘吁吁道:“娘娘……”
“让你传个话都这样拖延,到底怎么回事?”柳如沁有些愤愤,但她抑制着怒意,只是低头玩弄着护甲,等着拿丫头回话。
“奴婢将娘娘告诉的话原封不动说与周公公,他也的确应了的,只是……”
“说。”柳如沁于是更为不耐,吞吞吐吐,她的下人为何还有这副德行的。
“奴婢在角落观察着,未及周公公进去禀报,皇上就走出了御书房往别处去了,还带着……带着……”
“带着谁?”啪嗒,是碗碟坠地的声音,柳如沁也不顾自己身上穿的是细心挑选过的碧绿水袖宫裙,一袖子挥过去,眼前的空碗碟,调羹都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带着兰妃娘娘。”
“兰妃,云白鹭,她不是病着呢吗,告诉我,她不是病着呢吗!”一声高过一声的怒吼也无法泄愤,从小云白鹭就处处比自己优秀,长大之后,那些一起玩到大的总是称赞她如何如何美丽,如何如何仗义。她柳如沁就算拼了命融进她们他们的圈子里,却依旧只能躲在一角白白羡慕她始终不食人间烟火的那副模样。
现在,连皇上她也来抢了,果真自己当年预料得不错。去年春日泛舟湖上,本以为那一剂猛/药能让她对她构不成威胁,即使她躲过那劫也能死掉这份心,没想到入了宫,她竟然还是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