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觉得有些好笑,最后终于忍不住劝他到志子那里稍微睡一下。被母亲狠狠责备过的武田耷拉着脑袋,起身跟着肥胖的妇人上楼去寝间。
莲换上黑色和服,决定稍微活动一下,等到十二点再去睡。
半夜的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黑松和竹子仿佛都穿上了白无垢,而这与室内另一桩人生大事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因为结冰的关系,添水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风也没有,四周静得有些虚无,只有偶尔一些叶片上的积雪因为过重而滑落下来,簌簌地掉在地上。
莲在宽廊上坐下,看着庭院,双手揣进袖子里。他并没有因为长途旅行和马不停蹄的祭拜而感到疲惫。尽管已经连续十八个小时没有合眼,他也毫无睡意。这个时候想要抬头看星星未免奢侈,但是呆在室内陪着奶奶的遗像会更加难受。
关于羽千代死去这件事情,即使亲眼看见也显得不那么真实。因为莲知道,他的生活还是按照奶奶希望的那样前进:继承家业,和一个选定的女性结婚,生下儿子、经营"桂之屋"......
当年他要去东京读大学的时候,奶奶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成为杂志的编辑,奶奶也只在电话里只说了句"知道了,保重吧。"他曾经有错觉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这个院子了,不过半年前一个电话就很快粉碎了他的奢望。
"我身体不太好,莲,你差不多一点就回来。"羽千代苍老的声音仍然没有一点起伏,那不是要求的语气,而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木匠的锯条在木材上来回拖动,早晚都要锯断木头,而什么时候到达临界点木匠却看不到。于是奶奶的话就是那根锯条,莲一直在被切割着,他没有办法对奶奶说出拒绝的话,只好等着自己断裂的瞬间。最后一个关于奶奶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并几乎有一种解脱的错觉。
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如此了吧......他还会再要求什么呢?
莲站起来,机械钟发出十二点的报时。鼻端和耳朵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觉得眼眶也很酸胀,应该回到室内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从庭院后面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响声。
难道是有贼吗?
不过蓬田村倒是很少发生这样不安全的事情,被野生的狸或者迷路的猴子闯进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莲犹豫了片刻,从居间拿起了一支白蜡烛,朝发出响声的方向看了看。但他很接着就发现这声音好像来自更远地方,并不是如他所感觉的那样来自围墙或者什么角落,于是莲继续朝前走去。
从主屋可以到厨房后面的一个小仓房,那里放着给店里准备的一些食材。奶奶对于制作配菜非常地精通,而且从来不假手别人,甚至连选用的酱油都会自酿,这也是"桂之屋"的特色之一。所以本家的仓房里,还有专门设置的一个两人多高的九尺木桶。莲没有女性生来的那种灵巧,对于厨房里的技术也没有丝毫兴趣。童年的时候,虽然在奶奶的教导下学习着制作配菜和酿造酱油的方法,但是他很少来仓房里关心那些盛着米糠的陶土缸和坛子。在他的印象中,缺少光线的仓房总是黑乎乎的,仿佛随时会有鬼从角落里显形。
不过,莲今天却很快就从半开的门里看到了灯光,他吹熄手里的蜡烛,走进去。
房梁上的两盏灯只亮了一盏,橘黄色的光线被灯罩箍成了圆锥形,落在地面上。靠着墙的地方是酱油桶,而对面则是一排排的米糠坛。光线擦过它们的表面,好象镀了一层金黄,因为有常年沉淀的深棕色作为底子,那层金黄淡得如同桑树叶片上的绒毛。莲闻到了熟悉的酸味,还有因为湿冷而泛出的极淡的潮味儿,这些都是美食在诞生之初所必有的。他朝灯光下走几步,仓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这让他怀疑之前不断的"笃笃"声是不是由别处传来的。
突然,有个人从大木桶后面走出来,莲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高大健壮,穿着汗衫和长裤,打着绑腿。他的头发剃得很短,所以显得脖子虽然粗壮但依然修长,宽阔的肩部有隆起的肌肉,因为出汗的原因,裸露的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下好象抹上了橄榄油。从上面倾泻下来的光线使得他的五官看不清楚,但是眼部、鼻梁和颧骨侧面的阴影却让莲判断出他有深刻的轮廓。这个男人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朝门口走过来,那庞大的身躯好象是扑上礁石的巨浪,一时间让莲感到有点畏惧。他朝后退了一步,这个男人便停在他面前。光照的变化使得他的脸完全暴露出来,竟然是意料之外的悦目。
他的眉毛浓黑而挺直,眉梢微微吊起,看上去很严肃,但眼睛却大而圆润,有一种如同女性一样的精致和灵动。在高高挺起的鼻梁下,双唇很薄,似乎有些无情的征兆,但是方正有力的下颌却弥补了这个不足。莲仰起头,看见他对自己笑了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然后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结实的肌肉在撑得很饱满的汗衫下滑动。一股陌生的味道钻进莲的鼻端,那仿佛是一种松香,又混合着男性的汗味和热乎乎的体温,让莲忽然打了个哆嗦,喉头发紧。
"你是谁?"
那个男人用腰间的毛巾擦了擦脖子,鞠躬说道:"您好,敝姓黑泽,是来送货的。"
莲疑惑地看着,那个男人上下打量着莲,又笑起来:"是莲少爷吧?早就听说您要回来继承‘桂之屋',以后还请多关照。"
莲握着蜡烛还了个半礼,讷讷地有些紧张,单独和这样一个男人站在空荡荡的仓房里,气氛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莲调开视线,走到黑泽刚才站的木桶旁边。
酿造酱油的木桶看起来就像是巨人,占据了一大片空地。旁边的架子上放了不少方形的木箱子,一些新鲜的萝卜和姜放在里面,旁边还有件灰色的棉羽织。
"这些是要做配菜的食材。"黑泽对莲解释道,"都是在起露水之前送到这里。"
"可现在是冬季,不用担心露水了。"
黑泽歪着头看了看莲,那笑容有几分孩子似的天真:"因为一年四季中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都是这个时间送来的,所以就按照老规矩,没有更改过了。"他过来拿起一颗萝卜放在莲的手里:"您要不要尝尝看,很新鲜呢。"
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莲感到黑泽的皮肤像火一样烫,那壮实的身体靠过来的时候,陌生的味道和散发出的热气再度包围了他。现在明明是隆冬,这个男人又只穿着单薄的汗衫,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热度呢?
莲觉得自己就像雪人一样冰冷,耳朵、手指和脚趾都缺少温度,如果和这个男人呆得太久,说不定就会融化了。莲再次害怕起来,他稍微移开几步,和黑泽拉开距离,低声说:"这个样子......怎么能吃呢?"
高大的男性仿佛很困惑的样子,忽然拉起莲的手,在那个萝卜上咬了一口:"可以吃,很甜的。"
莲意外地看着黑泽,他嘴上沾了点萝卜的汁液,薄薄的双唇一下子变得晶莹又湿润,在黝黑的脸膛对比下更显出一种嫩红的肉色。
有什么东西从莲的内部破裂开,就好象种子的胚芽逐渐变成了蔓藤,在体内慢慢爬升,那沿途长出的枝条撩拨着他的血肉,同时由于深深植入根系而产生微妙的刺痛。愉悦和痛苦不断交织的感觉,让莲的脊背发颤,他的恐惧在极短暂的时间内达到了顶点。
在匆忙丢下手里的萝卜以后,莲只来得说声"辛苦了",便逃出这幢仓房。
3
藤原慧子今年十九岁,有一副人偶般精致的脸,她来拜祭羽千代的时候没有穿和服,而是换上了黑色的西式外套和百褶裙,穿着羊绒袜的双腿苗条迷人。她坐下来的时候,交叠在膝盖上的手因为衣服的颜色而显得更加白嫩,好像玉雕刻出来的。她始终低着头,所以莲几乎没有看清过她的眼睛,只是那又黑又直的长发随着主人点头的动作而轻轻摇摆着,荡出美丽的弧度。
百合子和另外的长辈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这两个人,而莲却僵硬地坐着。志子正在更换燃尽的蜡烛,让莲想起昨天晚上自己把白蜡烛丢在了仓房里。当时他从仓房回到居间,看到志子正为他拿来保暖的茶。被问起到哪里去了的时候,莲说有人送食材过来,女管家点点头:"一定是真一了,那孩子很守时。"莲在心底默念了两遍那个名字,并没有再说别的。
志子告诉他,黑泽家的菜都很新鲜,一直在和"桂之屋"合作。材料大都是羽千代每天早上到店里的时候由马车一起拉过去,因此在起露水之前就会送到。每天晚上午夜过后,黑泽真一就会从后门进来送货。
"羽千代夫人总是会在一点钟起来,清点之后再继续睡的,以后也要辛苦莲少爷了。"
每天凌晨起来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莲很想问一问是不是黑泽也会一直等着清点完毕。可是莲并有把这个疑惑说出口,因为"是"或"不是"的答案都不能让他安心。
百合子婶婶咳嗽了两声,把视线飘忽的莲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今天是头七,藏道法师还要来做法事,莲,需要的话,斋饭就由我和你安子阿姨来做吧。如果访客来的话,就要拜托你和慧子了。"
"好的,给您添麻烦了。"
莲看了看对面的少女,她还是乖巧坐着,姿势完美得挑不出一点儿缺憾,莲在恍惚中好像看到了一个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如果是和慧子结婚,或许莲反而会轻松一点吧,这个教养很好的小姐能成为合格的本家媳妇,帮助桂之屋顺利地经营下去......
莲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一天的访客果然像正雄估计的那样多,因为村里的人和店里休息的师傅,以及合作的商家都来正式拜访藤原氏的新家长,不停的弯腰答礼和客套寒暄让莲把自己剖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是机械动作的肉体,一半是背过身去的灵魂。总之他也觉得奇怪,虽然很讨厌很多事情,可是依然能做得很完美,这大约也算一种本事吧。
房间里回响着和尚诵经的声音,来宾们把粉末状的香洒在香炉里,灰烬下面有暗火在慢慢地炙烤着,发出芬芳的味道。莲坐在主位上,从敞开的拉门看到了庭院,外面的雪融化了一点点,黑松和竹子露出了叶片的尖端,苍白的阳光慢慢地从它们的顶端爱抚着,然后笼罩了全身。虽然明亮,却没有什么温度。地上的雪的表面有植物、假山和围墙的阴影,由长变短,又再次拉长。很多人在莲的面前来来去去,抹着眼泪,说了什么莲都不记得了,只有庭院作为一个不变的背景存在。莲凝视那里的时候,耳朵边的一切声音都好像飘得很远很远,并且隔着厚厚的玻璃一样听不大清楚,这日让他有种回到童年的错觉。
最后,天完全黑下来了,莲和大家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客人,藤原正雄回到这里来接妻子和女儿,敏夫叔叔和安子阿姨则送和尚们回寺庙。
"今天辛苦你了,"正雄对表侄子说,"店里一切正常,不过因为歇业了几天,所以客人比较多,有些还带来了菊花,真是让人感动啊。莲,你要不要抽空去店里看一看。"
"好的,不过......明天还是先去确认墓地吧。"
"说的也是,那我会和庙里商定具体时间。"正雄又看了看旁边的女儿:"今天慧子打搅了很久,希望没有添麻烦。"
"哪里,慧子也辛苦了。"
"那么,就明天见了。"
莲把几位长辈和慧子送出大门,挺了一天的脊背终于松了下来。他打发又在这里守了一天的武田回去看看女儿,然后让志子随便弄了点东西吃。
"真是辛苦莲少爷了。"女管家心疼地说,"藤原家人太少了,又要守灵、操办葬礼、又要开店,实在是太勉强了。"
莲苦笑着说:"如果奶奶活着,也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的去世耽误了‘桂之屋'的生意吧。"
志子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我稍微睡一会儿,晚一点就起来。你也累了几天了,要保重。"莲按了下女管家的肩膀,然后上楼去自己的房间。
他铺好床,躺上去却并没有睡着。屋子里很黑,不过月光却非常明亮,残留的雪反射着朦朦胧胧的白色,从窗户外面透进来。莲侧着头,稍微动一下就能够听到皮肤和棉被摩擦的声音,绵长的呼吸伴随着缓慢的心跳,把时间也拉伸了。莲闻到棉被干燥的气味,隐约有肥皂的香气,柔软的布料包裹着他的身体,就好象女人的肌肤一样。
他想起儿时入睡前,奶奶会过来关照一下,用白皙纤长的手指把棉被的缝隙压实,或者拍打蓬松的被子,让它更加保暖。对于莲来说,这个细节是冰雪一般的奶奶很少留下的带有温度的记忆。
现在他在黑暗的房间里想着这些,空气中有些东西在浮动,好象是流云,又像是雾气飘荡在白神山地的山毛榉林里。莲觉得身子很轻,但棉被把他压着,所以无法飞起来。他有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变得透明,也许就能穿过这些门窗和墙壁,甚至不在雪地上留下足迹就飘出围墙,然后一直上升,拥抱黑沉沉的天空,融化进去。
奶奶在临死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突然冒出的念头让莲背后出了一些冷汗,他猛地坐起来,那些浮动东西一下子被打散了,棉被里孵出的热量消失在空气中,他的皮肤上立刻起了层疙瘩。
莲在枕头旁边急切地摸索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怀表。他握着表走到窗户边,那里斜对着仓房。借着白色的月亮和积雪,莲看到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都靠近了"12",而仓房的天窗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莲的拇指在表壳上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和肌肤亲密地贴合在一起,很快就有了热度,表壳上的滑腻让莲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些。
他扔下怀表,披上衣服,从寝间向仓房走去。
夜晚的寒气很快让莲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很凉,呼吸变成薄雾喷出来。他加快步子走进半开的门,然后轻轻地关上。
黑泽正坐在酱油桶旁边,弓着身体,系上散乱的绑腿布带。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停下来,抬头看着那个纤细的青年,笑道:"莲少爷,您真是准时啊。"
莲的心跳更快了,他猜想这是由于那一段急促行走的关系。不过,他注意到黑泽并没有站起来。为什么他不站起来呢?莲在心里想,这个男人用了敬语,却又好像很粗野、不懂礼貌。
莲走过去,靠近黑泽。他终于系好了绑腿,站直了。莲看到他赤脚穿着一双木屐,宽大的脚背和骨节突出的脚趾都因为暴露在外而变得通红。而莲穿着足袋,双脚都被保护得很好,唯一露在外边的是脚踝上方一小段苍白的肌肤。
莲调开视线,看着那些送来的蔬菜,"这次是什么呢?"他问黑泽,"还是萝卜吗?"
"有一些萝卜,还有新鲜的葱和青瓜。"黑泽从莲身边走过,给他看那些蔬菜。
莲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松香、汗液和人的体温,而这次他虽然穿着棉羽织,那味道却更加浓厚,甚至让莲忘记了仓房中长久以来的、淡淡的潮味儿。
这个人也许没怎么念过书吧,土音真重。莲一面听着黑泽介绍自己的货物,一面猜想。那个男人的侧脸上有细密的汗珠,是体力劳动过后的证据,这为他的皮肤增添了光泽,黝黑的脸膛变得就好像铜一样。
"莲少爷,就是这些了,没有问题吧?"
"啊,是的,辛苦你了。"莲拿起一颗萝卜,上面的泥土被洗干净了,白色的皮就像布一样。莲知道或许黑泽正在等待自己说"可以回去了",但他的嘴巴里还是吐出不相干的话。
"黑泽,蓬田村种蔬菜的人家不算多吧?"
那个高大的男人意外地看着莲,莲发觉他的眉尖稍微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笑了。"莲少爷说得对。"黑泽点点头,"大部分都是出海捕鱼的,可是村子里也有很好的菜地,不种的话就太浪费了,菩萨也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