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E伯爵
E伯爵  发于:2009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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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双目通红的志子躬着腰跪坐在身边,不停抚摸着他的头发。莲张了张嘴,志子连忙用勺子把温热的盐水喂进他嘴里。
看到莲可以吞咽之后,志子忍不住啜泣着说:"都是我的错,莲少爷。实在太对不起了,都是因为我失职了,您才会着凉的,还好发现得早,铃木大夫给您打了针......"
莲想要安慰内疚的女管家,喉咙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转过头,看见正雄和敏夫都在。他们脸色阴沉,即使看见莲从昏迷中醒转,也仅仅是稍微松开了皱起来的眉头。
"嗯,醒来就好,现在感觉怎么样?"正雄干巴巴地问到。
莲点了点头,他想起昨天自己和慧子的谈话,看来伯父已经知道了也说不定。但是正雄没有提到那个,他严厉地说:"莲,作为一个大人,你应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居然会因为着凉而发烧,你在雪地里呆了多久?难道没有常识吗?"
沉稳的敏夫连忙劝住了气头上的正雄:"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在恢复了。"他又对生病的青年说,"莲,安心休息吧,铃木大夫说你体温已经降下来了,只有醒过来就没问题了,今天晚上要小心一些。哦,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志子,这里一切就拜托了。"
女管家连忙回答到:"是,我明白,请放心吧。"
正雄草草嘱咐了几句,气呼呼地离开了,敏夫看着莲,嘴角紧绷,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只叹了口气,也下楼去了。
莲没有力气去计较两位长辈的态度,他眨着干涩的眼睛,问道:"现在几点了?"
"已经晚上八点了,莲少爷,您昏迷了一天,真危险呀。"
"是吗......我只是有点头疼。"
志子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责备的神情:"您的外套和袜子都湿了,连暖炉也没有,就那样躺在地板上,现在是隆冬季节啊。"
"对不起......我忘记了......"莲疲惫地垂下了眼睛,他也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卧室的,反正浑浑噩噩地坐着,然后就睡着了。志子为他拿来了一些药片,服侍他吃下去。莲伸手摸了摸,右手腕上还戴着表。
志子为他压紧棉被,然后翻找出干净的衣服:"等一下请您把衬衫和内衣都脱下来吧,汗湿了不少呢,穿久了也不行的。"
莲看着女管家胖乎乎的背影,觉得鼻子很酸,他侧过头,把眼角的水气压进了棉被里。志子没有发现莲的小动作,一边回来帮他换掉湿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今天啊,正雄先生过来的时候气冲冲的,好象本来想找您说什么,但是您病得太厉害了,他就和敏夫先生一直守在这里了,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这样啊......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莲少爷,您在昏迷的时候,其实正雄先生和敏夫先生争吵过,是关于您的婚事......"志子迟疑地顿了一下,在偷偷看了一眼莲的表情以后,才继续说下去,"慧子小姐好象明确地向父亲表示不会和您结婚。"
莲的脑袋虽然昏沉沉的,但是这话还是让他意外地"唔"了一声。
"正雄先生认为慧子小姐的决定一定是和您谈话以后做出的,他很不高兴。莲少爷,您要不要好好地去解释一下?如果是年轻人吵架,那也很正常的,不用赌气......"
"志子!"莲虚弱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辛苦了,还是先休息吧。"
女管家叹了口气,却只是让莲重新躺下:"我在这里陪着少爷吧,万一您不舒服,也好照顾您。"
莲闭上眼睛,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以及志子轻手轻脚收拾药和水杯的声音。其实莲没有办法入睡,他在棉被底下抚摸着表盘,感受着齿轮推动秒针的嘀嗒声从玻璃盖下面传到皮肤上。他听见志子的衣服悉悉索索地响,然后在旁边停下,接着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好像是在织毛衣。
周围很安静,表的嘀嗒声持续不断,却没有催眠的效果,反而让莲更加清醒。志子的毛衣针偶尔会发出很小很小的"叮"的一声,这声音开始还比较频繁,后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终于完全没有了。
莲睁开眼睛,看见披了件棉衣的志子坐在榻榻米上,双手耷拉下来,靠着柜子睡着了。莲把右手的表举在灯光下,仔细地辨认出"11点过7分"的这个时间。他的头已经完全不晕了,肌肉还仿佛恢复了力气。于是他小心翼翼爬起来,穿上毛衣和外套,擦过熟睡的志子朝楼下走去。
白天一定又下了雪,庭院中还是茫茫一片。但莲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分出多余的精力去观赏,他径直来到后门,套上一双雨靴就走向仓房。
莲拉开灯,看见酱油桶旁边的架子上空荡荡的,他惴惴不安的心立刻安定了一些。他朝那个架子走过去,地面上响起沙沙的声音,塑料的雨靴好像和什么东西摩擦着。或许是沙土吧,莲猜想,仓房里没浇筑水泥,只有石块儿铺在地板上,难免会带进沙土,况且他这段时间并没有认真打扫。
莲低下头,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辨认着那些东西,发现是一些白色的结晶颗粒。他用手指沾起来一些,没有发现砂糖那种透明的质感,倒是很像盐。
有人在这里撒盐吗?还是今天早上志子叫人搬运了蔬菜留下的?真是讨厌啊,有别的人来过这里了!莲仿佛有种隐秘被窥视了的感觉!他不满地用脚把盐粒赶开,重新在架子上坐下了。
尽管头发蓬乱,脸色憔悴,但现在莲觉得身上很轻快,完全没有大病过的疲惫。他带着微笑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一定得等到黑泽,无论如何要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他想和那个男人再尝试一次,学会忘记一切。即使只有短短的半个多月,莲也觉得他已经无法离开黑泽了,只是一个晚上没有见到他,自己就难过得像要死去一样,怎么可能再承受失去他的痛苦呢?哪怕因为抛弃责任被人唾骂,只要有那双结实的手臂能拥抱自己,什么都不用害怕。莲想,其实黑泽真的要带他走,那么就用更强烈的东西来代替关于奶奶的回忆吧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但无论如何,莲都会给自己和黑泽一个机会。
他又看了看表,脸颊因为期待而再次发红。大约在11点30分左右,莲听到了后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人吱嘎吱嘎地踏着雪越走越近。莲立刻站了起来,慌乱地耙了几下头发,又拉直衣服上的皱褶,他的心跳快得不得了,甚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那个人推开门,"嘿、嘿"地背着一大筐的菜进来了。他的脸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中,莲突然有些晕眩的感觉--
来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矮个子,棕色的皮肤上有很深的皱纹,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一件旧棉衣。他看见莲仿佛吃了一惊,愣住了。
莲盯着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那个男人恭敬地欠了欠身:"您好,敝姓黑泽,是给‘桂之屋'送新鲜蔬菜的。"
原来也是黑泽家的人啊,莲的表情稍微松驰了一些,又追问道:"真一呢?为什么他没有来?是生病了吗,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那个中年男人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莲,却讷讷地没有回答。
莲看见他的模样,勉强做出客气的笑容,解释道:"啊,真是失礼了,我叫做藤原莲,是这里的新主人。之前一直是真一在送货,为什么今天他没有来?"
"原来是莲少爷啊,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那个男人拘谨地行了个礼,然后又满脸迷惑地反问到,"不过,我就是黑泽真一呀,而且也一直是我在给贵店送货呢。"
莲扶着头,眩晕的感觉又加重了,并且眼前掠过一阵不祥的黑雾。他靠着酱油桶,支撑着发软的腿,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个叫做"黑泽真一"的男人连忙放下背篓,搀扶着他坐下。莲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泥土的气息,还有些肥料的臭气,没有丝毫清爽的松香。青年的胸口又是一阵难受。
"您在生病吧,脸色真糟糕呀!"这个男人用浓重的口音叫起来,急得抓耳挠腮,"志子夫人在吗,我去找他。"
莲摇摇头,他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男人,那眼神认真得让对方有些畏惧。"你叫做‘真一'吗?"莲加重了口气问到,"黑泽家到底有几个真一?"
"就只有我一个。"老实的男人疑惑地回答说,"莲少爷,黑泽家一直在为贵店服务,每年年末还会来拜访。您出去读书了,或许不熟悉我们家,我们是蓬田村唯一种田的,男丁一共九个人,加上还是小孩子的英夫和五郎,只有我是叫做‘真一'。"
"没有一个个子很高、头发短短的年轻人吗?他长得很壮,很爱笑的,经常穿着白色的汗衫和棉羽织,打着绑腿,哦,对了,还有木屐......"
男人努力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真是对不起,莲少爷,您一定是搞错了,黑泽家没有这样的人。"
莲闭上眼睛,感觉到整个空间都旋转起来了,体内有什么东西剥落下来,变成了一个无底的裂缝,身体变得很轻,能够呼吸的力气都消失在空气里。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有人在尖利地狂笑,分辨不出男女,那声音模模糊糊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莲的眼睛刺痛,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喘不过气,如果不是旁边的人拉住早就瘫软在木架上。
就在"黑泽真一"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醒来找不到病人的志子急匆匆地赶来了。在黑泽的帮助下,她终于把莲重新搀回了卧室。
一直在流泪的莲任由女管家像对待婴儿一样急急忙忙把他裹进棉被里,并没有听见她焦急又担忧的责备,他的耳朵里只剩下那个笑声,细如丝线,却绵绵不绝......

 

9

半夜的偷偷外出让本来好转的病情又再次加重了。莲重新陷入昏迷,并且足足折腾了一天才恢复意识。虽然没有转化为肺炎,但是铃木大夫说还是很危险。莲被更加严厉地限制在卧室里休养,三天后才开始慢慢活动。其间慧子还是来帮志子料理家务,却没有再和莲说话。
大病之后的莲消瘦得厉害,他原本就小的脸庞显得更小,颧骨突出来,眼睛深陷下去,皮肤呈现出可怕的青白色,双唇就好像失血一般地发紫,甚至还残留着在做噩梦时被牙齿咬出的血痕,如果在夜里撞见,被人认为是鬼魂也不奇怪。他偶尔静坐在居间里,就好像是一尊石像,可以发呆一整天,但是绝对不会把脸朝着庭院,仿佛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雪两天前就已经融化了,宽廊前的砂纹地和载种着植物的泥土地都是湿漉漉的,虽然化雪的天气更冷,可是并没有再让水变成冰。接地的建筑根部会有些潮湿的痕迹,即使干了也会留下难看的污渍。春天来了以后,就又该请工人来检修房屋,进行一些必要的扫除和加固。暖和起来后或许会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找到蘑菇吧?莲在想,他小时候爬到宽廊下曾经见到过一个很小的蘑菇冒出来,而奶奶说那段木头已经朽烂了,所以才给蘑菇钻了空子。"应该立刻把它换掉",这就是奶奶的决定。
今天,莲的身体又恢复了一些,饮食也正常了,铃木大夫来检查过以后,表示他只需要注意休息,再补充下营养就好了。
志子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雄和敏夫,两位长辈便在结束营业以后赶到本家,跟莲进行了一次郑重其事的谈话。
"慧子已经把她的决定告诉我了。"正雄不悦地对大病初愈的青年说到,"那个......关于你们的婚事,我和敏夫都觉得比较般配,对藤原家和‘桂之屋'也很好。虽然没有正式提亲,但我也一直把你当作未来的女婿看待。可惜我没想到慧子很坚决,那么即使不高兴也没有办法了。莲,我明白现在不比从前,长辈的话做不了主,所以结婚的事情......就算了吧。"
莲听着正雄气呼呼的表态,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高兴,但他出于礼貌,还是深深地鞠躬向长辈道歉。
敏夫咳嗽了几声,似乎要缓和一下气氛:"莲,如果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回店里来看看吧。工作一段时间再考虑婚姻也是男人通常的想法,毕竟‘桂之屋'还是需要人继续守护下去的。"
"是这样吗?"声音沙哑的青年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说道,"之前让您多费心了,不过关于‘桂之屋'我确实无能无力。"
敏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莲把头又压低了一些,用平静的口气说:"实在惭愧,我觉得我不适合代替奶奶去主持‘桂之屋'的生意,对于结婚也没有什么兴趣,所以请把家长这个位置交给更加合适的人吧!"
"混账!"藤原正雄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藤原氏家长的身份是能随便抛弃的吗?你把家族和荣誉当成了什么?"
敏夫也严厉地斥责道:"莲,不要太任性了!藤原家本来人就很少,战后更是如此。本家只剩下你一个男人,‘不做家长'这样的念头太不负责任了!当年身为媳妇的羽千代夫人都可以勇敢地承担起家里的一切,难道作为唯一男孙的你要当一个胆小的懦夫吗?"
莲的双手用力撑在榻榻米上,克制着发抖的声音说:"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不过......我不是奶奶!她可以做到的事情我是不行的!请不要再让我重复她的人生了!我不喜欢做寿司,也不喜欢经营,对一个没有热爱支撑的工作怎么可能维持下去呢?"
"你还是小孩子吗?这样的借口太蹩脚了!"
"请考虑一下我的请求吧,我认为慧子比我更有资格继承‘桂之屋',她可以做得和奶奶一样好,甚至更好!"
正雄突然瞪大了眼睛,惊诧万分地看着莲,他的胡子因为粗重的呼吸被吹得颤动,腮部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好像咬紧了牙齿。"我明白了......"他阴沉地说,"是因为黑泽吧?"
莲好像被针刺了一样,猛地抬起头来。
正雄冷笑着说:"又是跟黑泽有关系吧?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哼,看来早点断绝和他们往来才是正确的!"
莲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加地吓人,他的手因为用力压在榻榻米上而感觉到有些刺痛--果然被发现了吗?他仓惶地看向了旁边的敏夫:另外一位长辈的脸上显出极为露骨的鄙夷。
"真是丢脸啊......"敏夫低沉的喃喃自语就好像是在印证莲心底不祥的猜测。
正雄抓住莲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问道:"你不愿意结婚,要放弃‘桂之屋',全都是因为黑泽的关系吧?那个混蛋果然做了吗......你们都是这样,好歹有点羞耻心吧!"
莲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面前的正雄涨红了脸,然后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莲倒在榻榻米上,皮肤表面的灼热和疼痛远远不能和内心的恐慌相比,最糟糕的猜想使他的全身发凉。被人出卖的寒冷从心底蔓延出来,好像在不断挖掘着原本就存在的黑洞,要把他整个人都吸入。
原本在居间外服侍的志子急忙过来,一半劝阻一半保护地把莲拉到自己怀里:"请不要这样,正雄先生,莲少爷还在生病呢!"
"那又怎么样,他应该好好被教训教训--"吼叫的正雄让敏夫牢牢抱住,终于没有再动手。
敏夫赶紧连拖带拽地把暴怒的兄长劝走了。
莲靠在志子的胸前,任由女管家温柔地抚摸着头发,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弱小,却不能像孩子一样再依靠着年长女性的怜悯而被安慰,这样只会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悲。莲对自己说,他真的必须再一次见到那个他爱上的"黑泽真一",否则即使死掉了,也不会安心地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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