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E伯爵
E伯爵  发于:2009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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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女

1

昭和三十五年(1960年),奶奶羽千代终于去世了。莲放弃了东京的编辑工作,返回青森县的蓬田村,一来是奔丧,二来是继承"桂之屋"寿司店。
使用"终于"这个词对于死者非常失礼,况且还是自己的长辈,但莲找不到更加贴切词语表达那种情绪了。当接到报丧的电话时,他好像听到了三味线的曲子在最末时断弦的声音。
藤原的本家只有莲一个男孩儿,他父亲在战争时期被征兵,死在了吕宋岛,母亲因为物资匮乏而死于肺结核。如果没有奶奶,莲或许很早就活不下去了。
为了主持一个大家族,其后又得让成员们在艰难的年代里活下去,羽千代作为藤原氏的家长表现出了男人般的钢铁意志。从昭和十八年(1943年),也就是莲的父亲被征召入伍开始,这个瘦小的妇人便每天在码头和寿司店之间奔忙,还要安排家里的大小事务,用微薄的利润支撑入不敷出的财务。
莲身体弱,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看着庭院度过一天。从东方的天际有了第一道白线开始,他就迷迷糊糊听到隔壁房间的拉门响,然后有布料摩擦声飘过,那声音极其细小,就好象幼鼠在遥远的洞穴里咀嚼。莲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倾听院里虫的鸣叫和其他忙碌的声音。在窗户的玻璃颜色变浅以后,他会起来,自己叠好被子,收拾房间,穿上衣服,再去吃早饭。家里的女佣志子会把中午的饭团也一起放在灶上,然后到店里帮忙。
莲吃过早饭就趴在暖桌上练习复杂的汉字。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屋外的庭院里有长尾雀的颤音,在添水的竹筒倾倒、并敲打叩石之前,它们会毫不客气地在地上寻找一些能吃的东西。黑松的叶片被风弄出丝丝的声音,就好象木屐踏在砂纹地上一样,它们的味道清新,混合着早饭的甜味、柴火燃烧的焦味和父母遗像前香的味儿,弥漫在莲的鼻端。
时间的流逝就是靠着太阳位置的变化来感知的。中午,莲吃过温热的饭团之后,会抱着祖父留下来的书一直看。周围很静很静,松叶还是那么响着,野鸟还是会鸣叫,添水的"磕磕"声和水的哗啦声还是会有规律地传来。莲低头坐在那里,整个下午都不会移动。黑松和竹子的阴影缓慢地爬过它们自己的根部,最后延伸到室内。
这个时候,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穿着苍色和服的女人进来,叫他的名字。
奶奶羽千代曾经是蓬田村有名的美人,她美丽得就像奥入濑的清泉,冰冷得就像冬天的雪。尽管当时她已经接近五十岁了,但依旧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莲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白袜在苇席上发出熟悉的摩擦声,和服因为腿的动作而呈现出一些柔和的起伏,最后一只纤长却因为劳作而微微发红的手拂过下摆,奶奶就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已经过了最灿烂年龄的女人容貌会有点退色,就好像再出色的画不管保存得多好,也会从鲜艳变为陈旧,羽千代当然也是。不过莲还是觉得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见过比奶奶更加动人的女性了。
她的脸上常常没有表情,皮肤就好像人偶一样苍白,头发整齐地在脑后纶成一个髻。除了鬓角的发丝变得花白以外,其余的都是纯净的黑色,当她低下头的时候,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脖子弯出月亮一样优美的弧度,逆着光能看到发根尽头有一些细小的绒毛。她的眼角有皱纹,可眼睛细长而明亮,瞳孔就好像泛着星光的黑夜。她的脸形瘦削,嘴唇却丰满娇嫩,因为营养不良和操劳的关系,常常呈现出极淡的粉色。
奶奶开口说话的时候,声调永远是平稳而没有波动的,莲觉得,即使在父亲的阵亡通知书送到,对军队信差回礼说"谢谢",她的声音也没有半点颤动。
瘦小的男孩子把手撑在大腿上,深深地朝羽千代躬下腰:"您辛苦了。"
"莲,今天过得好吗?"她每日重复地问孙子同样的问题。
"我有认真习字,请不用担心。"
"是这样啊......那就好,明天也要努力。"她说完这句话,脸上却并没有笑容,然后就起身去厨房......
"叮当、叮当"的铃声把莲从往事的回忆中唤醒,他听到火车哐啷的节奏逐渐缓慢下来,列车员正走过座位,预告到站的消息。摇晃的三等车厢里全是做体力活儿的工人,还有探亲回家的渔民,粗声粗气地聊着闲话,东北ZUZU腔充满了莲的耳朵。
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啊。
他朝窗外看了看,厚厚的白雪覆盖在建筑物上,蓬松而柔软的样子,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把路上的积雪扫开,飞起的一些雪沫掉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很快就融化、消失了。
莲把皮箱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夹在一队工人中间下了车。他一面朝出站口走去,一面拉紧了大衣的领子。
青森冬季的寒冷远远超过了他能记得的程度,莲看到自己呼出去的每一口气都变成白雾,他想,如果能没有那么多人的说话,也许还可以听到冰渣子掉落的声音吧。而从东京穿来的单鞋很明显无法抵挡寒气,即使没有被雪包围着,棉袜里的脚趾也很快感觉到了麻木。
看来还是不行啊,莲苦笑着想,当初不应该卖掉那双旧棉鞋,至少在回家的路上是需要的。
为了避免被冻伤,莲加快步子出了站台,在一群翘首以待的人中间,有个大个子的男人一脸欣喜地朝他招手:"莲少爷!"然后小心翼翼地挤出人群,来到他身边。
莲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朝自己深深地鞠躬,热切地说:"终于等到您了,莲少爷,旅途还顺利吧?您辛苦了,我叫做武田隆也,是特地来接您的,请跟我走吧。"
莲看着这个男人,在尽管极为短暂的回忆之后就想起了:叫做武田的大个儿是女佣志子的四男,小时候还曾经来干活、陪自己捉鱼。现在他的个头拔高了两倍多,脸膛因为长期在渔船上工作而变得又红又黑,粗大的双手满是皲裂的伤口,微微下斜的、粗黑的八字眉和敦厚的黑眼睛带着儿童一般的天真,算得上是一个可靠老实的男人。
"久等了,武田。"莲微笑着让他把行李接过去,问候道,"你母亲给我寄来土产的时候,说你又有了一个女儿,真是恭喜呀。"
大个子男人傻乎乎地笑着道谢,对于莲温和的语调和关东地区的口音有些敬畏般的礼貌。他带着莲走出大厅,然后步行到不远处的一个汽车站。
"啊,现在到蓬田村已经有公车了呀。"莲对于本地的变化有些吃惊。
武田点点头:"是的,一年前就开通了。莲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咱们这里公路修了很多,运鱼到外地也方便了。"
"真是没有想到。"莲苦笑着,有种隔阂的感觉--或许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被故乡抛弃了也说不定,就好像他当初义无反顾地抛弃故乡一样。莲摩擦着双手,试图让血液的流动能够加快一些,带来少许温暖。不过他热切盼望公车快点到来的心情,并没有被来迎接的人所理解,身边的大个子还是沉浸在会面的喜悦中。
"一看到莲少爷您,就仿佛又见到了羽千代夫人呐。"武田凝视着莲的侧面感叹到,"虽然这么多年没看过您的模样,但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您,相信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吧。"
莲搓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了另外的方向。
大约是因为隔代遗传的关系,继承了祖父极有男子汉气概的面孔的父亲,并没有一个很像他的儿子,任何一位看到莲的人第一感觉就仿佛是见到了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奢华的美丽当然是如出一辙,但是莲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奶奶有别人说的那么相似,他的五官轮廓比起羽千代来更加柔和,绝对不会让人产生关于冰雪的联想,而男性所特有的、挺直的眉毛和薄薄的双唇也昭示着与奶奶的差别。更重要的是,莲不会像羽千代那样让身边的人感觉到畏惧--他更加安静,就如同一边镜子,只会沉默地反射着别人的影子。
公车很快就来了,武田带着莲上了车,安静地行驶了很久之后,他们在一个竖着牌子的地方下来。
莲抬头看了看站牌,上边写着"蓬田站"的字样,旁边则有汽车的班次和时间。他记得以前奶奶去码头和店里,还必须使用轻便的马车呢。
"莲少爷,请这边。"武田微微欠身,提起行李,"村里的道路有些改变,请让我带您走。"
"好的,拜托了。"
莲跟在武田背后,原来的石路已经变成了水泥铺就的大路,黑色的玄武石垒起来,保护着新房子的根基,顺着斜坡走上去就是村子里的主要街道,那些熟悉的店铺还挂着老式的暖帘,莲猜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看到一个熟悉面孔从里面探出头来,而唯一会让他觉得惊讶的是那张面孔上的皱纹。
因为并不是休息的日子,所以街道上的人很少,一些年轻的妇女来来往往,偶尔也会看到时髦的烫发和口红。在路过"松酒屋"的时候,一个穿着浅色毛呢大衣,扎着红色发带的摩登女郎和留着长发的男青年一起出来,大声地笑着。莲几乎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站在了东京街头。
即使在这样传统的地方,愿意拘束在和服里的女性也越来越少。莲想起奶奶,她一生的衣着就只有各种不同的和服。从少妇一般明亮的颜色,到后来最常见的苍色,她都可以穿得非常美丽,包括迎接父亲骨灰的那身丧服,也有着夺目的光彩。当时他就站在奶奶的身边,被母亲牵着手,前面那个笔直的背影显得修长而又高大,他必须仰头去看--而更高的,就是压着乌云的天。
"少爷,到了。"武田的声音把莲从回忆中唤醒,他抬起头,看到几个身着丧服的旁系叔伯正站在大门旁等着他走近。天已经快要黑了,他们看起来等了很长的时间。莲加快了步子,向长辈们深深地鞠躬。

 

2

按理来说,主持葬礼的本来应该是藤原氏本家的长孙,但莲从东京辞职,赶回来费了些时间,所以就先由一位最年长的伯父代劳,主持了纳棺的仪式,把羽千代的遗体火化了。莲回来以后,还骨也已经完成,只看到了被洁白的绸布包裹着的陶瓷骨灰罐。白色的菊花放在两边,散发着带苦味的气息,铜钵里插着香,袅袅的青烟弯曲上升,用魂灵一样的姿态,萦绕在羽千代的遗像前。
莲在骨灰罐面前跪下合十,抬头看着前方的相片--这张像大约是奶奶最后那几年的模样,青丝已经变成了白发,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皮肤也松弛下垂,不过那双眼睛依然幽深而迷人。哪怕是肉体化为了尘埃,可依旧能从这双眼睛里感觉到灵魂的存在。他觉得自己背过身的时候,那双眼睛仿佛仍然盯着他,就好象小时候教导他该怎么算术一样。
"莲,要仔细一点,再仔细一点,不可以犯错。"
记忆中的声音清晰又严厉,每当莲想起来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脊背绷地更加挺直。
他吸口气,转身对几位旁系的叔伯表示感谢。代为主持的伯父藤原正雄摇摇头,客气了一番,然后表示一切都是分内的事情。"啊,虽然说我们做了一些杂事,不过还是得靠莲你说了算啊。"他把一些手写的册子递过去,"从现在开始,还要供养四十四天,店里的事情我和你敏夫叔叔会安排妥当的,百合子阿姨她们白天会过来照顾这边。不过我们在寺里选了墓地,莲你得亲自去看一看。"
"是,我明白。给您添麻烦了。"莲又低下头,"那么请大家休息吧,各位代替我守了通夜,又操持葬礼和告别仪式,真是太感谢了,今晚我在就可以了。"
"啊,啊,"正雄搔了搔花白的头发,有些高兴的模样,"有莲你在这里我们就放心了,不过你也是刚到,一定很疲惫吧。"
"请不用担心,我很好。"
"一个人真的没有关系吗?"另外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蹙着眉问到。
"是,请交给我吧。"
"我看让武田留下吧,哦,还有志子。"正雄对跪坐在下首的佣人母子说,"就拜托你们了。"
女管家和武田连忙答应了。
莲起身把几位长辈送到玄关,正雄又补充道:"明天慧子也会过来,你还记得她吧?"
青年温和地点了点头:"是的,已经七年没有见面,慧子一定长成大姑娘了。"
"她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比莲小了五岁。你们年轻人更容易亲近些。"
莲在心底苦笑着,对于伯父在言语中隐藏的暗示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而此时此刻也不能有任何过于明显的高兴或者失望。他只好深深地低头,等到武田拉开大门送走了最后一个人,才直起身子。
志子来到他身后,轻声说:"莲少爷,您饿了吧?想吃什么请尽管吩咐,草莓煮也没有问题哦。"
莲看了看这个从小就熟悉的下人,不由得微笑着起来。志子来到藤原家的时候才十六岁,现在已经快要五十四了。如果说莲的童年记忆中有什么温暖的话,那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佣人就是其中之一了。
当父母死去、奶奶操持生意的时候,只有志子像妈妈一样爱护着年幼的莲,即使在战后的困难时期她必须同时做家务和到店里帮忙,也从来没有忽略照顾莲的工作。在莲去东京上大学以后,不会写字的她常常托人带信给莲,要么是捎去一些土产。
现在,二十五岁的莲比志子高出了一个头,而那个年轻健壮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慈祥的老妇人,并且成为了合格的女管家。她稀疏的头发下有张圆润的脸,鼻子红通通的,发胖的身体裹在黑色的和服里,仿佛家里酿酱油的木桶。但是莲反而觉得这样的志子很像一尊佛,只不过散发着的味道并非檀香,而是尘世中的烟火味,并且不用去供奉就能安心受到庇佑。
莲看到志子在听自己说出"想吃"的答复以后眼睛里透露出欣喜,他也感觉到了一丝愉快。莲回到居间,武田也跟着进来,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莲少爷,晚上的时候我会负责在值夜,您可以稍微睡一觉。"
"啊,辛苦了,不过我还是应该坚持一下的。"莲又问到,"武田,你明天还要工作吧,早点去休息吧。"
"这个呀,因为这几天都要在本家帮忙,所以暂时可以不出海了。母亲说这边比较重要。"
"人手还是不够吗?"
武田想了想:"莲少爷去东京的这几年,羽千代夫人又把‘桂之屋'扩大了,而且因为经济条件比前些年好了很多,所以生意大有起色,基本上连旁系的长辈们也有了各自要看守的店面。本家这里一直是羽千代和我母亲在主持的,因为都是上了年纪女性,也不得不雇佣了年轻人来干活......在羽千代夫人去世前,人手只是勉强够用的。"
"那么奶奶不在了,店里怎么办?"
武田用古怪地神色看了看莲,然后又垂下眼睛:"莲少爷您马上就要成为家长了,所以店也会尽快开张。"
"师傅们呢?"
"他们明天会来拜访莲少爷。"
短暂的交谈以后,居间里又很安静了。电灯照在榻榻米上,纹路的表面显露出常年磨损造成的光滑。莲看着对面那几个空荡荡的、还没有收拾的黑色坐垫,想象不出明天会被什么样的陌生人填满。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店里的新东家,师傅们又会怎样看呢?即使答应了继承"桂之屋",莲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羽千代。
机械钟在柜子上发出九点的报时,拉门开了,志子端着草莓煮进来。"让您久等了,莲少爷。"她笑着呈上餐具,揭开小碗上的盖子,海胆的鲜美味道立刻飘散在空气中。于是莲得以暂时把明天的烦恼丢开,享受这久违的地道美食。

即使再怎么口头逞强,当身体很疲倦的时候也只能屈服了。武田十一点刚过就昏昏欲睡,双臂抱在胸前,脑袋一点一点的,壮硕的身子也东摇西晃,就好象一只蹒跚的灰熊。志子几次都呵斥他醒来,满脸通红的武田总是在不断地道歉之后又抵抗不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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