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GE————丝绒爪痕[下]
丝绒爪痕[下]  发于:2009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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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傻瓜..."我喃喃道,"小丁,去报警。"回头嘱咐,却见姐姐满脸都是泪,我眼一热,不敢看她。
"不用了,没有意义了,"千突然出声制止我,"希,能不能准许我任性一次呢?"
"没有人会准许你这样做,眼看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大家都会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去,你为什么连两天都等不了呢?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呢?"我大声叫道,声带都感到了痛楚。
"神在惩罚我,"千无力地靠在了栏杆上,"我原本以为远远看一眼就足够了的,但我忘记了,我是早就失去轨道的人啊...再也回不来了..."
"不要死,千,你不能死..."身后的庄宜突然出声,用成年男人的声音发出了孩子一样的哀求。
那声音刺得我的背脊隐隐生疼,我咬住了嘴唇。
"我知道那条路我只能一个人走完,但走下去实在太辛苦了..."千轻轻咳嗽着,想抬起左手捂嘴,但那手却始终无法到达目的地,一再软绵绵地垂下,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
四十四
"我陪你走,哪里都去,千,你听见吗?"我的膝盖突然不听使唤,脱力地想要弯曲接触地面。
"希,你果然是个温柔的好人,可惜我们..."话未说完,千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咳了起来,颤抖着的纤弱肩膀仿佛就要被震断。
我一手扶栏一边小步向前走着,"千,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你看,我们这几天不是很开心嘛。你愿意的话,我还会继续练习做菜本领,哪里的料理都可以学着做给你吃...胡子的处理也可以全部交给你,随便你怎样我都没意见。我们还可以四处旅行啊,就算是意大利,我也有很多地方没去过,我想让你一直做我的导游呢,千,不要就这样结束了啊,我们不是才刚刚开始吗?..."我渐渐靠近了他,我的声音中也渐渐弥漫出越来越浓的潮湿,眼泪一下子滑到唇边,苦涩地如同我勉强挤出的笑容。
千的唇角轻扬,流出会意的微笑,像是突然想到了我和他在某件事情上拥有的亲密而神秘的默契。
"千..."我喃喃呼唤,他那突然湿润了的黑眸钉子一样射入我的心,身后传来的轻微杂乱的脚步声却打断了我即将继续的告白。
回头望去,ANITA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我身后一米开外之处,悄无声息,脸孔如同正被皎洁月光抚摸的精致雕像,美若女神,浑然天成。她静静看着前方的样子仿佛正在观看某出无高潮的话剧。而站在她身边的赫然是有过几面之缘的CLYDE,匆匆与我目光交接数秒后,他不再看我,用比起ANITA灼热得多的专注盯视无力地靠在栏杆上的千。
我转过头,恰好窥见了千的脸上突然露出的一丝不易察觉,压抑不住的微笑,这微笑令我魂不守舍,令我惊恐不安。我徒然地向前伸出手臂,他与我已十分接近了,但我却触不到他,无论怎样也触不到他。
"我这一辈子只做过三件忤逆你的事,第一件是小时候那次执意下水游泳,结果失败了,"千喘息着停了片刻后,勾起嘴角自嘲地一笑,"第二件是爱上了一个人并且希望能永远在一起,结果也失败了。"
庄宜随着那淡若轻风的"失败"二字,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呻吟,仿佛被人击中胃部般弓起了背。ANITA并不做声,只是安静聆听。
"第三件,恐怕就是抛弃生命,这个,总不会再失败了吧...妈妈。"千有点吃力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牙牙学语的幼儿,"我这个过了保存年限的证物,还是应该销毁比较好吧?"
我不明白他的话,但身后的CLYDE却一个箭步跨了上来,"你胡说什么呢!那些旧事你还念念不放地记在心里做什么!快回来吧,看看大家都为你急成这样,你不是总怕给人添麻烦吗?现在怎么无所谓了呢!"
千摇摇头,目光转向正含泪凝视他的我,"希,有你陪的这几天,快乐得不像真的,所以...就不是真的。忘记我,就像忘记一个陌生人。你能做到的,对不对?"千温柔地提议,仿佛他真的相信我能做到,但那目光中,却空无一物,也许,有什么已经先行撤退,所以,他才会有那种任何事任何人都不想再看的眼神。
望着千病入膏肓般剧烈颤抖着的右手,我觉得心脏突然一阵阵的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动脉都会发出金属般地回响,我感到了自己的悲伤和无用,心中明明焦急不安,却无法说出话来。
CLYDE深长的呼吸着,像是愤怒到了极点。他越过了我,朝千的方向扑了过去。千几乎在同时抬起右手,用那寒光烁闪的刀刃对着已然伤痕累累的左腕深深割了下去,残忍的刀尖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我眼前撕裂皮肤,绞断血管。
一瞬间,月色惨烈如血,我的眼前一片猩红,犹如定格的电影画面。耳边似乎传来过一声极轻的女性的呼喊,那呼喊在与空气互动之前,被硬生生截断,所以,我听到的只是卡在喉咙深处的怪异声响。接着,充斥脑海的只剩被放大到恐怖地步的液体滴落在甲板上沉重粘滞的节奏。
结束了吗?所有一切究竟是在何时以何种符号标示终点的呢?是海面被重重砸破的巨响?还是甲板上鲜血构成的诡异图案?或者其实是登船宴上我漫不经心的那道目光?
也许在那时,死就一直站在他的背后等待着他的决定了吧
"Spenser!"
Clyde焦灼的声音截断了我急促的喘息和诡异缭乱的思绪,茫然地抬起头四下环顾之时,有人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倒在地。
探照灯亮了起来,在海面上徘徊。月也突然拨开云雾,飒然抛洒,如同洪流。甲板上顿时亮如白昼,光让所有人无所遁形,无处躲藏。
我怔怔地看着突然聚起工作人员的船头,看着突然出现在视线之内的庄宜,他正奋力把身体探出船体,撑住栏杆的双手用足了力气,似乎将要腾身跃起。
"姐夫,你去哪里?"我猛地大叫出声,声音响亮到怪异的地步,如同野人说出的第一句人类语言。
庄宜的动作不自然地停住,像是被突然剪断扯线的人偶。
"发生了什么...小希...?"姐姐站在身边发问,声音像被雕琢镂空的玻璃杯,随时都有破碎的可能。
她那似乎控制不住的颤抖嗓音让我害怕与她面对。我上前抓住庄宜仍死死靠住栏杆的胳膊,不让他继续动作。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但事实上,这么做是多余的。
庄宜也许早就失去再做点什么的勇气和力量了,当他僵硬的身体与我接触的瞬间,我就深刻地感觉到了。
我用力抱住他突然瘫软下来的身体,不让他失控地倒在地上。他在剧烈地颤抖,仿佛正在被人撕扯着,缩起的肩膀像在努力逃避疼痛,同脸色一样惨白的嘴唇翕动着我看不懂的咒语,眼睛呆然看向前方,目光却同身体一样虚软,没有焦距。
小丁走到我身边帮我架住了他无力的胳膊,姐姐沉默地站在近处,盯视地面。大家的神态都是我从来无法想象的凄惶,此刻我只希望自己不在这里。
"但总要回去的吧?"小丁的声音干涩涩的。
我不说话,只是望着为救援而忙作一团的工作人员们,听着被纷乱人流烘托出的嘈杂人声,恍若隔世。
"小丁,麻烦你帮我把他带回房,小希,你想留在这里的话也行..."姐姐低沉地说,力量耗尽的声音。
我缓慢地摇头,与他们一起转身离开。
下楼梯时,我回头张望,独自站立的ANITA仍留在原地未动,仍然如同精美的雕像,只是,她的脸上如同深海底一般死寂悄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从中流露出来。

回到房里,独自一人。
这种时候,其实并不适宜独处,但似乎也不适合有人陪伴。
姐姐的反应出乎我意料的冷静,先前的泪仿佛在脸上结了一层薄膜,掩盖住了应有的表情,无论是愤怒,悲伤,或是失望,什么都没有更让人不安。
用冷水洗了把脸,发现镜中的自己也同样地失去了表情。

坐在沙发上,突然觉得寒气刺骨。
心上仿佛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正在往里呼呼吹着冷风,身体的温度在这样的攻势下急速下降。
像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我也想找寻温暖,潜意识地打开已经逐渐放进什物的旅行箱,突然害怕我急欲寻找的东西已经不在。
直到摸到和信用卡放在一块儿的烟盒,才放下心来。手指在黑暗中抚摸着那之上镌刻的小字,如同默读盲文。
坐回沙发上,我打开盒子,和计算的一样,只剩一支烟孤独平躺其中。这一支,我原本打算带回岸上,带回家里,甚至带去加拿大。也许,今后只剩它可以陪我。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但没有料到,现在真的只剩它来陪我度过今晚。
我点燃了它,烟草的醇厚香味搅拌着威尼斯的阳光进入口腔,然后滑过鼻端。
那奇异的芬芳似乎在空气中凝成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不偏不倚地撞击在我的胸口。为了缓解痛苦,我更加用力地深深吸入,熟悉的香气安抚了我痉挛般疼痛的心脏,但却感到烟丝的碎屑粘在了唇上。
"你卷的太松了,抽的时候会让你不停吐烟丝的。"恍惚中,千像那时一样坐在我的对面,笑意淡淡地评论着我的作品。
我竭尽全力抵抗着回忆对我的殴打,但却无法争辩。
"我该听你的...我后悔了..."我注视着手中正在缓慢释放青烟的物体,喃喃自语,"早知道会这样,就该丢了我做的,留下你卷的。谁能想到,到最后陪着我的还是我自己呢?"
口中残留着不快,我狼狈地朝手中吐着烟丝,滚烫的眼泪一同落进掌心。
我所攀附的,就是这样梦一般恍惚的爱情,而且,连消失的时候都这样残忍地轰然倒塌,留给我一个完全绝望的未来。
伏下身,额头死死抵住膝盖,黑暗扼住了我的喉咙,剧痛和悲伤混合的某种阴暗东西悄悄萌芽,渗入体内,在身体的中心部位盘根错节。不成声的哭泣剐着骨髓,所有的力量从哭泣中喷射殆尽。
除了这不能抵偿任何痛苦的哭泣,我什么都做不了。
千,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你终于如愿以偿地销毁了自己。

次日的婚礼照常进行。
阳光灿烂的西西里,云朵在蓝天上构成宁静美好的抽象画,并固执地保持纹丝不动,大教堂美轮美奂,新人们笑魇如花。
绝美的契合。

四十五
在姐姐家醒来时,发现已是下午一点。
这一觉如此悠长,仿佛跨过了十年。
脑中残留着的是多年前震撼我心的蓝天白云,但现实的窗外的天空却暗沉模糊,北方层叠的雨云不祥地缓缓移动,看久了之后,真让人想伸手过去将它扯开撕碎。
茶几上有姐姐留下的字条,逐字看下来,除了告诉我她已去上班外,还附了个地址,一边草草留了个庄字,这是庄宜现在的地址吗?昨天晚上倒确实告诉过姐姐自己想去看看他。
终于到了这地步了吗?这个我本就该面对的时刻,到底还是来了,横亘心中十年的问题,十年前懦弱的我仿佛正站在面前,可以的话,我现在很想对当年的我大喝一声"不许逃避!"
那是我生命中最为黑暗的一天,不仅因为我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因为那些我没能做到的事,使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我躲开了事实,躲开了挽救,也躲开了挣扎和苦痛,但是,真正的幸福也在那之后悄然转身,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大到无法修补的裂痕。
我可以坦然面对已经得到的惩罚,但现在,连接点似乎就在我的手中。我盯着纸上的地址,突然生出了勇气,这点勇气甚至把我认为今天不会见到的太阳都逼出了深渊,毫不扭捏地被天空搂在正中。

庄宜和姐姐已经分居好几年了,现在独居。
找到那儿没花什么力气,扣响房门却几乎耗尽了我体内积蓄的薄薄一层勇气。在我还未想好该用怎样的表情迎接睽违近十年的庄宜时,门被打开了。
微妙地停留在中年与青年的交接点上,这个男人,有着比我的想象好了太多的精神和外形,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庄宜在这样的挫折纷争后,应该是颓丧的,至少应该是消沉的,但,眼前这个正对我露出温暖微笑的男人却与我的想象背道而驰。
"你姐姐打过电话说你会来,"庄宜解释般说着,一边侧身示意我进屋,自然而然。
我该回报给他同样自然的态度才行吧?略为迟钝地点了点头,我挤出笑容,跟着他进了房间。
房子不大,但感觉上却很开阔。开放式的厨房与客厅融为一体,深色的家具,格调高雅,因为没有女人,屋里少了很多罗嗦花哨的东西,当然,也因如此,房间里的生活气息非常稀薄。
"快四年还是五年没见了吧?记得上次还是你上大学的时候...对吧?喝什么?"庄宜用仿佛与我之间从未有过时间裂缝般的轻松语气说。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十年光阴瞬间由脚底溜了个干净。
"我们五年没见了。"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我认真回答了他的寒暄。
庄宜正在从冰箱里取东西的动作不自然地顿住了,像是被人突然拔出了插头,手指紧紧扣住冰箱的把手,他叹了口气,"确实。在船上...是十年前的事了啊。"
我盯视着仍在不断涌出冷气的冰箱,朦胧光影之下杂乱的内部,我轻轻笑笑,"听上去好像我不再出现,你就会完全忘记那件事一样,"我走到他身边,扶住冰箱的门,"原来我才是关键词,我才是钥匙。"
"但不知道,我打开的究竟会是所罗门的宝藏还是潘多拉的盒子呢..."我低声说,近似自语。
"你姐姐,怎么样?"庄宜不看我,拿出两罐啤酒,用力推上了门。
"我不知道,你该比我清楚,"我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了腿,"我不了解,以她目前的生活方式,她算不算好。"
庄宜在我的斜角坐下,垂着头,把一罐啤酒推到我面前,接着,用非常利落的手势打开了自己那罐,就像过去曾经不止一次帮姐姐打开饮料那样。
注视着庄宜举罐的手,那手抬至唇边,倾斜出大大的角度,大量的液体顺势沿喉管滑了下去。
我为什么要这样地同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男人坐在一起喝啤酒呢?
手指抚摸着罐体在六月闷热的空气中凝出的水珠,精致的表面被我瞬间抹杀。我深深叹息着,有一丝快意升上心头,也许我是为了自己终于能亲手毁掉什么而喜悦。
"为什么不说话呢?姐夫..."我咽下一口苦涩冰凉的酒,扬起了嘴角,我,是有资格笑的。
"我已经不是了,陈希,我们已经没有那种关系了。"庄宜抬头看我,额上有深深的抬头纹,他的眼神平静地仿佛正在向孩子解释什么几何问题。
"我猜,大概...十年前就已经没有了吧?也许,从我认识那个人开始。"我讨厌他那事不关己的表情。
轻微干脆的金属扭曲声,庄宜手中的啤酒罐被捏瘪了一块。
"我说的没错吧?...庄先生。"我用手指在罐的边沿划圈,一边极力控制着不知何时颤抖起来的手指,它不听我的使唤,不仅如此,我的体内,有别的什么的东西正欲摆脱我的掌控。
庄宜的眼神怔怔的,像是在注视着咖啡桌上的一道细小的裂痕。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姐姐所说的,"他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句话的涵义。
他的灵魂也许已被抽离了,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
小口喝着酒,我将视线移开那个表情恍惚的男人,四下打量起来。
墙上很干净,房间里也同样干净,没有一丁点与摄影有关的东西。我不由怀疑起来,这个人还是我那个举办过摄影展的姐夫吗?这个人还是我姐姐崇拜的出过摄影集得过国际奖项的男人吗?这还是那个在业界闻名的将学院派技术与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巧妙合一的摄影师庄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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