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地往商店街聚集的街道走去,街道曲折如迷宫,阳光连同阴影穿梭于巷弄之间,营造出迷人的光影效果。一路走来,发现沿途以纪念品店居多,橱窗里陈列着精巧可爱的艺术品,可惜店铺大多尚未开门,千偶尔会停下脚步,认真端详风格各异的店招,有时会回头冲我一笑,以吸引我同去观赏。
我们都不怎么说话,跟他在一起久了,我也学会了享受沉默。
直到走到一条向下的小径旁,眼前突然出现了海面,海湾那边就像有人在轻轻拉扯床单般,荡出迷人的波纹,清澈见底的单纯蓝色,纯粹的视觉幻象美到了震撼人心的地步。
"从这儿走下去吧。"千提议道。
"好。"我欣然应允。
脚下湿漉漉的,明明没有下过雨啊,我轻轻咦了一声,千突然笑出声来。
"是驴,"千瞥瞥我,"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如果不每天冲洗一下街道,估计会发生很多尴尬事,明白?"
我也笑了,自然地握住他的手,穿行在人流渐多的路上。
千小声哼起了歌,是法语的,歌词自然是完全不懂,但那旋律简单悠扬,给人一种莫名清澈的无邪感觉,我留神听着,随着歌曲渐入高潮,某种让我黯然的情绪却一点一滴地落在心上,郁结其中,听到最后眼前竟是一片白茫茫的绝望。
"千,这是什么歌?"我问,握他的手加了一分力量。
千停下步子,在人群中与我对视。海风吹起了他的头发,眼睛被额发挡住,我伸手去拨,却感到了他不自然地绷直。
"是在法国的时候听到的,怎么,你完全想不起来吗?登船宴会上放过,我们在医疗室遇见的时候我也唱过..."千将目光转向看似咫尺的海,淡淡道。
"哦,对了,确实听过。我对这方面非常缺乏自信,音乐之类的..."我脑袋里的触须突然抓住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旋律,啊,没错,是听过不止一次了。
稍微抱歉地笑笑,想再继续讨伐下自己的记忆,千却突然转过了脸,匆匆在我面颊落下一吻,轻而草率,"如果不记得,就不要勉强自己想起来了。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留存下来比较好。"
"但,不是已经出了唱片了吗?"我无法理解地问。
"是啊,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任何东西一旦成型,就...不容易丢弃了..."千笔直站着,衣袂飘飘,那和歌声一样绝望的眼神仿佛清晰地烙在了我的脸上。
当时的我,竟然没有感觉出他身上荡漾着的死的气息,或者说,我已有隐约的察觉,但只是不愿提及不想诉说而已。
四十一
回到船上的第二天,我在床上赖到中午才打算起来。
窗外是已经常见到漠然的蓝天白云,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最初的感动以及在城市水泥森林中残喘时对这可爱天气的渴求。
浑身酸痛,感觉像是参加了铁人三项的翌日。其实力气多少还是有的,疼痛也没到让人动不了的地步,但我确实只是没有兴趣挪动身体。
不过,我居然依赖这种懒洋洋的疲惫感。
蓄力十分钟后,我终于下床,稍稍梳洗后,又回到床上,靠在随意鼓成一堆的被子上,呆呆看着正在整理礼服的小丁。
"真是诡异的转变,你越来越懒,我却勤快得反常。"小丁发现了我的凝滞的眼神,叹口气说。
"唔。"我最小幅度地点点头。
"你‘唔'什么啊,我完全弄不清楚你的大脑构造了。之前不是思路清清爽爽的人嘛,怎么从桑托里尼回来就变成这样啊?"小丁停下了动作,走到我身边挨着坐了下来。
"你是在问我吗?"我的大脑正被浸泡在热乎乎的糖浆中,不但粘稠而且甜腻。我停了几秒后反问,看来反应神经也同样塌陷了。
"难以想象,你这么个稀里糊涂的家伙居然会被约克大学录取,"小丁好气又好笑地瞪我,一边用胳膊肘撞我一下,"如果被人见到你这样,估计学校的事会泡汤吧?"
学校,学业,我的学生身份,全部现实,我并未忘记,只是暂时驱逐。
对于不久之后将要被一刀切断的生活,我也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只是现在,容许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人,这样也不行吗?我也不喜欢比较,我对别人的生活也没有兴趣,但想要留在你身边,并不是谎言。
在桑托里尼的那个宁静的早晨,在被突然笼罩上夏日痕迹的海边,我们呼吸着沙粒在阳光下被晒出的新鲜气味,并肩而站。
我偷偷瞄了你一眼,你的眼中似乎还残留着夜的温柔,夏日之晨光却更为急切地扑近我们,唇角微抬,我第一次见你因海的美好而露出微笑,握住我的手也随着那绽开的笑容一点点注入了力量。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我们俩正手指相扣地站在那扇新门前,在若明若暗的光之中,屏息等待门的开启,哪怕只是短短的十秒钟。
仅仅十秒钟,已经足够。
"对了,我找到明天举行婚礼的教堂照片了,要不要看?"小丁轻易打破了我无规律的走神。不等我回答,他就打开了电脑,一边对我做着"来"的手势。
不想让他扫兴,我跟着坐在电脑前,看他打开了图片。
Modica圣乔治主教堂,果然名不虚传,外观雄伟华丽,气势非凡,无处不流露着大气奢华的建筑风味,好像在看场面宏大的史诗电影一般。而其内部也同样堪称为一件艺术杰作。尤其是圣坛后装饰着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九组马赛克镶嵌画,画面精致漂亮,让我简直不知该从何看起。我的脑中就剩一个念头,姐姐能在这么美的教堂举行婚礼真是不虚此行。
"怎样?"小丁笑嘻嘻地问我,仿佛那壁画是由他拼贴出来似的。
"是姐姐中意的风格。"
"难道你不喜欢?"小丁看来是没能得到让他满意的答案。
我刚想继续调侃他以表示我已回归正常,电话却响了起来。
"会是姐姐吗?"我拎起电话,电话那头的人等不及我开口先笑了出来,隔着电话线路,连笑声也更为稚气。
"我在甲板上,游泳池附近,来喝一杯怎样?"直接了当的邀请。
"你方便吗?"我问出口后又觉得这个问题该我回答才合理,"我马上过来,等我。"
千在那头"嗯"了一声,挂上了电话。
我把电话放回原位,又走进盥洗室重新整理仪容,小丁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感觉得到,他一定很想提问,可惜那答案我也尚未抓住。
熟门熟路地来到约定的地方,我和千初次交谈的游泳池边。
算算不过十天时间,我和他的关系居然进化到了如今的状态,这在当初,被他的冷淡和骄傲刺伤了的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吧?
阳光耀眼,借着水波的荡动兴风作浪,我眯起眼睛,但目光仍不离开不远处正在与人交谈的千。
和以往见到的不同,总是姿态优雅沉着大方的千,这次却是双臂抱于胸前,微微颔首的防卫姿态,这在他的身上是很少见的。因为身上有着太多裸露的伤口,所以千根本不会选择那么拙劣的戒备方式,除非...那个人是...
我快步走到俩人身边,站在了千的身旁。
庄宜面露惊诧地看着我,十足陌生的眼神,仿佛进入视线中的我和他素昧平生,只是失礼打断他俩谈话的某人。
"我的朋友来了,庄先生,对不起。"千无表情地对庄宜说,同时在我注视他的瞬间扬脸迎接我的视线,淡淡一笑。
"那我们下次再说。"庄宜顺着台阶随口说,目光却执着地不愿离开我。
千又是一笑,不再管他,突然抓起了我的手,朝露天酒吧走去。我配合着他的不自然,但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在阳光下呆然站立的庄宜。
他仍在看我,与耀目阳光截然相反的,幽微入细,同时又不胜悲哀的注视,在这样的情境下,我想,我可以读出其中的意味。
"千。"
"嗯?"他目露疑惑。
"我..."我只是想藉说话来打破庄宜留下的某种氛围,手指在酒杯边沿走着,"你还记得那次我喝的是这个啊?"
"当然,因为我讨厌这个。"千一本正经地指指我面前的朗姆螺丝钻。
"千。"我凝视他并无任何阴郁驻扎的眸子,想笑却缺乏动力。
"不要这样看着我。"千转过头眺望阳光的来处,我追逐着他被镀上华美金边的侧颜和纤细洁白的脖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叫你的名字而已。"我的声音很小,自己都听不清楚。
话语振动着突然沉下来的空气,但搅起的只是悲伤。
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叫你了。
这是我的潜台词,尽管同我的问题并无关系,但这点似乎更深地抓挠着我的肺腑。
"你尽管叫好了,每天对着天喊一千遍,我至少能听见一次吧。"千的嘴角抬了起来,露出不逊于夏日阳光的明朗笑容,眼色却海一般深沉。
我相信,当然。
但我同时也感觉得到,你正在变淡,某种东西正在一点点冲散你,我无力阻拦,无法挽救。
我的问题是"你真的会好好活下去吗?"
当天晚上,是新人们的SINGLE PARTY,晚宴将在船上最豪华的餐厅Horizon Court举行,作为明天婚礼的铺垫,主办方想必是非常重视今晚的活动的吧?
姐姐换上了一套她最为得意的雪纺小礼服,怀旧的精致刺绣配合层叠的蕾丝花边,轻盈如羽翼。姐夫仍是驳领的礼服,只是衬衣的颜色鲜亮了一些。虽然姐夫的神色略显疲惫,但他们仍是一对引人瞩目的新人。我作为陪衬物而存在,要告别单身的也并不是我,所以就随便了许多。
和姐夫从见面直到进入餐厅,我们未交谈过一句。
"老姐,今晚该好好休息了吧?"
姐姐听了我的建议,轻轻叹了口气,"快结束了啊,很舍不得啊。有时候想想,一辈子这样漂在海上也不错。"
"是不错。等到食物、水和能源都耗尽的时候,这艘漂在漆黑大海上的巨大邮轮,当然,也是黑乎乎的,只有人,走来走去地等..."我不看姐姐,自顾自说着。
姐姐拧了我一下,脸上却并无笑意。"老实说,我倒还真有过这样的预感。当然,和海无关,是庄宜,他...,我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了。已经结婚了,为什么我还会那么不安呢,是新婚恐惧症还是..."姐姐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不为我所闻。
"姐,没事的。"无力地安慰着她,但我甚至不敢接触姐姐那与光鲜外表并不相配的忧郁眼神。
晚宴开始后,餐厅内热闹起来。刀叉声,寒喧声夹杂着提琴声。手风琴和小提琴的组合,一高一矮的乐手笑容可掬地轮流为每桌的客人演奏。姐姐的情绪总算在暖烘烘的氛围中回升,烛光下,不止一次同庄宜相视而笑,更在接过意大利帅哥赠送的红玫瑰后与庄宜轻啄嘴唇,自然得仿佛我并未坐在对面。
晚宴接近尾声时的厨师大游行,使气氛达到高潮,今晚做出美味食物的厨师们从厨房鱼贯而出,各个都是整齐的行头,笑得灿烂自豪。宾客们用鼓掌打出欢快的节奏感谢劳动者,我也跟在其中,享受快乐。
不过,姐,我知道你还是没能放下心中的不安完全投入,因为我也一样。
我们为之烦恼的,其实归根到底是为同一个人啊。
四十二
在兴奋感尚未退去的时候,舞会开始了。被轻易煽动的新人们纷纷自在起舞。姐姐与姐夫喝着甜酒,一起等待喜欢的曲子。
我找到小丁,拜托他帮我照顾姐姐的伴娘。
有点不安,刚才为什么没见到千?这样的场合,他们主角三人难道有理由可以不出现吗?我没有目的地四处寻找。
上天垂怜,在我开始留意的同时,千出现了。
依旧美丽惑人的ANITA正在接受访问,千笔直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没有表情地看着别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黑色,窄身剪裁的黑色织锦礼服让他看来比平时更为诡异高贵,黑色纽扣的白色立领衬衣恰到好处地配合着他冷淡的表情,我仿佛见到了初次邂逅时的他,妖冶决然,与我无关。
"果然还是会有阴影啊,自己的妈妈再婚,任凭他再坚强也总会低落的吧?"小丁不知何时潜伏身边,低声说。
是低落吗?恐怕不仅如此吧?
我熟悉他的表情,他低落的时候表情会变得懒散困倦,连眼皮的眨动速度都会因此变慢,像是入冬时分的蛇,而绝不至于像现在那么的冷。
因为这几天的相处,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底色。尽管在我身边,千努力地恢复澄澈,但在他的世界,终究,还是被染上些许颜色更安全吧?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灼热的视线,千转脸迎向我,毫不意外地扬唇微笑,经过测量的完美角度,自然至极。但那含有某种冲动的视线,在他淡如人偶没有表情的脸上,仿佛是对外表明自身存在的唯一媒介一样。
"千..."我不自觉地出声叫他,我想几步走到他身边,握住他也许是冰凉的手。
千极慢地摇摇头,眼中的光攸地黯去,嘴唇翕动了几下。我看不清楚是什么,极想过去问他,但小丁一把拉住了我。
"喂,不是说帮我问问叶家少爷访问的事的吗?如今都快下船了,到底行不行啊?"他压低声音问。
无名之火瞬间席卷身体,我的手几乎快要不受控制地去揪他的衣领了,他在那同时又说,"咦?他去哪里了?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好像完全没有发现我的愤怒般的单纯语气。
我忙回头朝那儿看去,千确实消失踪影,不知逃向何方。
"我去找他。如果姐姐问起,帮我应付。"我简单甩下话就朝外跑去。
走廊上没有人。
整座邮轮仿佛被人施了咒,空气吸走了所有声音,过分安静。所有的生命体都悄悄藏匿,徒留华美的壳。我踩在高级地毯上,双脚被绵软托得更加无力。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被墙上精致的玻璃浮雕和壁画注视着,急得出汗的我显得愈发的愚蠢。
"你回房间了吗?"我喃喃自语,大口呼吸,往回走去。
"没想到你说的下次来得那么快啊,庄先生。"千的声音突然响自不远处的走廊拐角。
绷住的空气被他毫无掩饰的清亮声音划出了裂痕。我站住,好奇心驱使着我停下脚步,现在的我,哪怕付出代价也想知道,千将怎样面对与他必然有过瓜葛的那个人。
因为地毯的高级,我才得以没有任何动静地接近了了音源地。
"你,还好吧?"庄宜的声音很紧张,仿佛努力很久才说出的第一句话。
"我只是去洗个脸而已。"千平淡地回答。
"我说的...不是现在。你知道的..."
"久别重逢的问候下午已经进行过,不用重复了吧?不过如果你那么在意答案的话,我再回答一次就是。我很好。"千轻轻笑了出来。
"你在骗我...你一向不会说谎的!"庄宜的语气中有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庄先生,我很困惑,你凭着什么认定我过得不好呢?难道我的不快才是你幸福生活的基石吗?"
"你看上去明明不快乐..."庄宜孩子般的嗫嚅。
"我们只是碰巧在同一条船上而已。谁都没必要为我的情绪负责。"千咳了一下,"我该回去了,请你让开好吗?"
"真的只是碰巧吗?千,难道一切不是你设计的吗?不管是旅行的路线,还是被选中的我,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呢?"庄宜的声音亦苦亦甜,我的掌心突然渗出汗水。
千悠悠叹息着,"确认我的刻意能让你安心吗?那我承认下来就是..."
"千!不要敷衍我!"庄宜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好几个分贝,那渗透着哀求的怒意几乎被我全部感知,我被他在瞬间表现出的软弱震住了,一动不动地靠着墙,和他一起等着千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