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GE————丝绒爪痕[下]
丝绒爪痕[下]  发于:2009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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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拍照,就算是庄宜这样外表出色的男人,也随处可见了吧?
千,你...你把他变成了那么平庸的男人,你难道不后悔吗?
"也许,你说的有可能。"庄宜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什么,有可能?"我反问。
"我和你的亲戚关系,在你认识千的那刻,结束了,就是这件事。"庄宜异常认真地补充说明,面带微笑。
我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已经无法控制在细微的幅度之中。庄宜就这样平和地回答了我,仿佛方才的失神未发生过,就算知道发生过,他也是以旁观者的姿态观赏着呆滞状态下的自己,并不以为苦。
我异乎寻常地为他的割裂状态震动,脑中一片空白。
"我和千认识的时候还在读大学,我是他的摄影家教。那时候如果不是因为等钱买新器材,我是不会答应的。大概是对有钱人家的孩子天生的恶感作祟吧,"庄宜的脸上出现了急欲倾诉的表情,他兀自叙述着,似乎并不需要听众。
"他...那时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完全不像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该有的感觉,不爱说话不爱笑,对人又冷淡,别扭得不得了。可是,我就是喜欢上他了,"庄宜摇着发出稀薄回声的酒,"奇怪吧?当时我根本没有考虑过性别问题,好像理应如此。"
"之后,就在一起了吗?"我接收到了他需要回应的信号,试探地问。
"是啊,接着就自然地在一起了,很快乐...幸福的一段日子。我们几乎整天在一起,完全地侵入对方的私人的空间。"庄宜露出甚至可以用腼腆来形容的微笑,慢慢地补充了形容词后,又陷入了沉默。
幸福,似乎和千有过交集的人总会不吝惜地使用这个词,并且丝毫不觉夸张肉麻。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幸福已成了奢侈品。
我无法判断自己在失去了千之后有没有尝到过幸福,但至少我满足过,可是从昨晚见到姐姐到现在,我几乎忘记了曾让我如此安心的安安和ECHO的存在。果然,我终究还是被回忆缠上了四肢,体内基于现实而形成的部分,也许正在以我不敢想象的速度溶解着。
我不想这样,我并不愿意被卷入那样的漩涡之中。
"后来,为什么又没在一起了呢?"我问他。
庄宜突然抬起头看着我,那眼神令我极其不自在。
"几年没见,你也变了很多。这些问题,你原本在那个时候就想问我的吧?居然能留到现在。你在我心中的印象被彻底颠覆了啊。"他的嘴角轻扬,笑容并无温度,眼中却未染上讥诮,留下的尽是落寞。
"千,千的事,你告诉过姐姐吗?"我转移了话题。
他的身躯一震,良久没有出声。
"老实说,我,很后悔告诉了她。"庄宜的声音干巴巴的,简直可以放在脚下踩碎。"那时,没顾得上小玥的感受,只想一吐为快。背着秘密生活,恐怕只有圣人和傻子才做得到,我只是个平凡男人,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给自己找了条用来逃避的小路,就什么都没想地钻进去了。"
我默默听着,蓦地想起昨夜姐姐那冰冷的表情。
"做了错事,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庄宜喃喃道。
"错事是指什么?离开了千,还是对姐姐的心猿意马?"
"刚开始不想这样的,但和小玥越来越无法生活下去。也不怎么想到千,我甚至已经记不太清楚他的长相。可面对小玥时,突然就不行了,没有了力量,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再也不能爱女人了吗?"我问,心中酸涩,我...也许也是一样的吧?全部。
"女人,男人,什么都爱不了了,包括拍照。所以,大概两年多前,我把所有照片都卖了,包括他帮我拍的那些。然后,向你姐姐提出离婚。其实,那个时候我是预备结束人生的,并不是死,而是披上新的外衣,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一个人活下去。"庄宜以大拇指的指节抵住眼窝,仿佛疲惫到了极点。
"但,终于还是没有离开吗?"我问。
庄宜看看我,自嘲地轻笑,"因为是在勉强自己,所以连照片都没能全部处理掉,留了一张,你要看吗?"
不等我回答,他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精装书,随意地翻开,书页也就自然地展开到了夹有照片的那一页,他用拇指和中指小心捏住边角,拿到了我的面前。
四十六
画面看上去几乎是一团漆黑,也许因为所有的光都被画面上的少年给夺取了吧?那少年背对镜头裸露着身体,伸懒腰般地抬起手臂,腰部线条因为这个动作格外优美撩人,而吸引住我目光的是在少年背部接近尾骨的地方,那巴掌大小的蝴蝶纹身。
并不是什么精致的图案,构图也毫无设计感可言,但那翩然欲飞的动作,脆弱又刚强的姿态,却比我见过的任何蝴蝶图都要生动魅惑。
"是..."我感到了自己呼吸的急促,视线无论如何无法离开那似曾相识的背影。
"是千,那个纹身原是我有次随手画的图案,没想到再见他时,他居然当个宝似的把这个图案永远留在身上了。因为纹身,他还发了一场烧。"庄宜咪起眼睛,被回忆浸没的表情,一手以指尖抚摸着照片上比我印象中更为青涩的千的身体。毫无瑕疵的肌肤之下是覆盖着薄薄肌肉的美丽背部,突然纤细的柔韧腰身却勾起让人紧拥怀中的欲望,他的身体所散发出的诱人色香,竟是经年不变。
这是仅有一面之缘就再也无法见到的身体。如果不是这突然出现的照片,我自己都意识不到,思念原来埋得那样深刻,对他的整个人,全部,压倒一切的渴望。
眼眶微热,内心被噬空的地方感到了近似磨损的疼痛,但身体却因震撼而无法自抑的战栗。我抬手捂住眼皮,略作掩饰,但古怪的沉默是骗不过任何人的吧?
"我啊,果然和ANITA说的一样,是个很弱的男人呢。我弱得过分,没有支撑他的力量。直到今天,那女人的话总算是应验了,确实,现在见到他都是种痛苦。"庄宜叹息着,用和先前大相径庭的轻率态度将那祯照片扔在桌上。
"是ANITA强迫你们分开的吧?"我追问。
"有些时候,有些人,仅仅是存在着就已足够摧毁一切了,ANITA就是这样的女人,"庄宜皱起眉头,脸上却荡起薄薄的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极力压抑慌张而迫不及待展开的笑容,因为本身的虚假,那高扬的唇角看来竟有几分轻佻。
"我和她谈了不止一次,什么都说了,但那女人压根不相信爱情,并不是针对我。对爱本身,她似乎抱着相当阴暗的执念。我的力气很快用尽,只能越来越退后,最后被她逼得连暂时撤退再想法进攻这样的心情都不复存在了。结果,是我同意了放弃。"庄宜直视着照片中仿佛身处温暖暮色中舒展着美丽身体的千,咬了下嘴唇,"就像闭上眼睛,我自欺欺人地以为是睡着而已,我也以为迟早会再度见到阳光。"
" 爱就这样死了,对吧?"我吃力地接过话,脑中尽是千那渴求垂怜的落寞的眼。
"是,只是不再睁开眼睛...我就这样放掉了他,我明明知道他需要我,却还是任他四处漂泊。我就是这么差劲的男人,什么都保护不了,包括...你的姐姐。我当然是喜欢她的,想和她一块儿生活,像世间所有夫妻似的稀里糊涂开开心心地白头到老,有能力的话还想生两个孩子。你姐姐所希望的姐弟组合,"庄宜的脸上划过闪电一样短暂的笑意,"但,现在,是没有资格了吧?"
我静静听着,脑中沙沙作响,"资格?出门前我还在想这个问题。现在看起来,失去资格的该是我才对,我至今还瞒着妻子,更加难以宽恕吧?"
庄宜摇摇头,"不算,"他从衣袋里掏出烟夹在指尖,"骗一个人,花的力气更大。你至少愿意编谎话,这点比我强。"
我也讨了支烟点上,"谎言加谎言,层层堆砌,越是往上越是岌岌可危,"深吸一口,我勉强笑笑,"好比万花筒,看上去五光十色,其实,一不留神就会碎成玻璃渣。"
"小希..."庄宜突然出声叫我,表情古怪,直到我等不到下文而认真看着他时,他才继续说道,"我想你也许在那时就有感觉,千其实并没有死..."
这句话并未带给我多大的冲击,但我并不敢想象如果这是在没有再遇到千的情况下得到的消息,我将会回应给他怎样的情绪。
许是见我的神色平静得过分,庄宜忙补充道,"听网上的朋友说的,说他在台湾出过摄影集。虽然只是小范围传播,但评价不低。"
"他现在在台湾?"我的尾音怪异的上扬,像在强调句子末尾的问号。
"应该不是,可能还是在法国吧,毕竟,他喜欢那个国家,在那里也有朋友。"庄宜把半截烟按熄,仿佛暗示这一话题的休止。
"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意大利吧?"我不愿罢休,再度伸出了刺。
庄宜站了起来,又从冰箱里取了啤酒,缓慢坐下,打开灌了几口,"是,他是最喜欢意大利,但感觉上,敬畏多过喜爱。大概因为那是个太过华丽而且艺术气质又那么浓郁的国家吧?为了探索意大利,我们...我们一起画过地图。"
"地图?"
"嗯,旅行地图,详细到每天的三餐去哪家店吃,点什么菜什么酒,去哪家教堂作祷告,时间来不及的话在大教堂和乡村小教堂中如何取舍...还有,去哪里的集市闲逛,带怎样的礼物回来...所有细枝末节我们全部标注在了地图上,因为什么都不想错过什么都不想遗漏,所以地图上的注释简直多到了恐怖的程度。"庄宜闭上了眼睛,被什么灼痛了的表情。
被灼痛的岂止是你?我笔直地注视着他,眼中翻滚着令人难受的热浪,那是能驱使人做出暴力行为的热浪,我用尽全身力量压抑着,身体仍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记忆中,千的微笑仿若冲洗中的照片,在显影液中摇曳着,浮现得越来越清晰,直至触手可及。
"小希,你,你没事吧?"庄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没事,并且,幸运的是,那条你们设计的线路,我替你陪他走了一段,你们的心思没有白花。"我终于克制不住地使出了最后一击,尽管我也很疼,但笑得至少比较自然。
望着庄宜怔怔的表情,那突然湿润的眼睛和哆嗦着的嘴唇,我由衷感到了报复的快意。尽管我连报复的原因都不甚清楚,那股快意清泉浇熄了胸中的妒火,瞬间凉下来的心却比刚才更深地感到了凄冷。
我,是个替身吗?说到底,你为他流血流泪,为我...却什么都没有。我...我是可以无所谓那些的,因为我本身也并没有付出过什么,充其量,不过十年无用的想念而已。
"谢谢你,小希。"庄宜突然握住我的手,掌心潮湿冰凉,同我的心一样。
我不作声,也无话可说。
"总算没有遗憾了,地图,好歹是派上了用场。有你陪着,他确实开心地按自己所想去过意大利了,这就够了。"庄宜深邃的眼快要穿透我的身体似的。
"不谈这个了,"我低声说,接着又用朋友般的语气问,"往下,有什么打算?"
"没有想过,也许先这样生活一段时间吧,金钱方面暂时还没什么问题。再以后,总是要去找份工作。"庄宜用让人放心的稳定声调回答。
"那就好,结婚之类的呢?会再试一次吗?"我问。
"几乎不可能了,我总是忘不掉自己是失去资格的男人,拥有家庭和孩子的资格。"庄宜苦笑笑,"你呢?"
"资格之类的,打算不再放在心上,至于生活,还没想好怎么过下去。"我将半晌未抽已然熄灭的烟头丢进了空啤酒罐。
"共同拥有了一件事后,和你的感觉似乎不同以往了。"庄宜认真说。
"比起以前,确实。"我站起身来,我想趁羁绊尚未成形前就溜走,"该走了,这几天我就回加拿大了,也许会有很久见不着了吧?"
庄宜也站起来,跟着我走到门口,为我打开了房门。
手臂撑住门框,他并没有让我就势出门的意思。"回家以后,替我问候小玥,别的...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是因为我受到了伤害,我始终没法面对她。所以,连道歉也..."
我点点头,同时难以自禁地回头张望,仿佛有人留在客厅里不曾出来,的确,千仿佛已经籍由我和庄宜的意识、对话回到了这儿。我几乎可以看见那桢照片藉由斜斜照进屋子的余晖而蕴出的温暖光芒。
"姐夫,你还爱他吗?"我问出了自己都觉得奇怪的问题。
"爱。"庄宜肯定果断地吐出一个字。
我沉默了,同庄宜站在门里门外,我们各自怀抱着自己的生活,退一步就可回归安宁,但谁都不原意先关上门。
"从爱上他的那一刻,我就进入了牢笼,但那时笼盖还未盖上。失去他之后,才开始被彻底囚禁在牢笼里,"庄宜靠在门框上,表情淡然地补充,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我明明知道没有逃跑的可能,但我居然也不后悔。年纪一点点上去,越来越能感受到生命本身就是牢笼这一事实,所以就愈发安之若素。"
"因为这样,就不想开始新的生活了吗?"我为他的表情感到疼痛。
"新的生活未尝不是牢笼啊,也许更为狭窄。再说,为了公平起见,生命之痛楚你只能选择其一,笼子也只能进一个而已。不过,我已经先于你选择了其中一种,我觉得,那滋味并不好受,"庄宜轻轻笑笑,"或许以你的聪明不至于让自己也泥足深陷?"
"我还来得及吗?"我问他,同时也问自己。
"来不及的人是我。"他眯起眼睛注视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我再也无法创造了,因为现在在我眼里,再也不存在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但我也已经在那笼子里了,而且,没有被释放的可能。怎么才好?我的问题在心里埋藏太久,已经无法问出口了。
"其实,千是不宜留录在记忆里的那种人。所以,不要强迫自己遗忘,只需忘了自己记得就行。"庄宜用开导者一样的语气说着,其实,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眼中同样闪烁着霎那的莫名惊惶。
虽然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但我终究不希望让自己再次沉入到黑暗潮湿的泥土中,然后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你可以成为根,地面上的一切将与你无关,当然也不再需要惧怕任何东西,因为你不会再有任何感觉。
四十七
离开那男人的家,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似乎哪里都可以,但似乎哪里都不是那个最正确的,为我准备的所在。
进了看到的第一间酒吧,我缩在角落,把脑袋搁在椅背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上面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充其量只是射灯照到的时候一点可怜的光影而已。
庄宜是怎样变成一个空壳的?我反复思考,寻找答案。我想象他在夜里难以成眠,等待着太阳探出地表;日间仍旧神思恍惚,一阵风都能让他产生错觉。千的全部无法诉诸语言的感情结结实实地封住了他的声带,他也许早就懒得和人交谈。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的打捞,从往昔的岁月中抓住那一丁点的温暖,填进他日益虚空的胸膛。
现在的我也产生了重新开始打捞的冲动。只是我想的,并不是仅仅是千而已。被我中途搁置的日常生活,我需要负责和保护的家,我不得不回去的归宿,这些即将充满我的全部,为了装下它们,我必须得一样一样把属于过去的东西丢出来,清理的时间也许只有这几个小时,不容拖延,不容留情。
在即将变为空白之前,我拼命喝着酒,试图将惧意一起赶出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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