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宜,在那痛苦的瞬间之后,你可以继续缱绻过去,我选择丢掉梦境向前看,但我们仍旧或者必须共同拥有一件事,用那张你卖给酒吧的照片作为连接点,你觉得怎样?
□□□自□由□自□在□□□
凌晨两点半。我步履蹒跚地回到了酒店。
喝了不少,平时无法想象的量,但今天,却怎样都无法进入彻底混沌的状态。
不要以为自己醉了,只要忘记自己没醉就行。
类同句式的排比让我头痛加剧,人人都在兜着圈子找寻着什么,尽管有的人连真正想要什么都不清楚。
"那么,我想要什么呢?"神经质的自语。
酒店电梯内,锃亮的镜面反射出我令人厌恶的模样。脏,潦倒,颓废,消极形容词堆砌出的中年男人。我抬抬嘴角,算是同镜中的自己打招呼,可那笑容比我嘴里残留的酒味更苦。
打开房门,一室宁馨的淡黄柔光。安安躺在沙发上,半掩的书卷合在胸前,像是倦极入睡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她把书放好,又拿了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ECHO独自躺在卧室的大床上,我走过去,俯视她酣睡中的脸,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蹲下身子,伸手抚上ECHO蜷成一团的小身体。没有想到的是,她那看上去散发着柔和香气的柔软身体,竟是不自然地绷直的。我大吃一惊,再仔细端详,才发现女儿未及干透又重新染上的泪痕的眼角和紧紧握住绒毛鸭子的小手,仿佛是证物,直截了当地控诉着我这不负责任的父亲对她的伤害。
一想到她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我就懊悔地想要抽打自己。
走进浴室,洗了把脸。
很想待在只有我一人的场所,所以在浴缸边沿坐了下来,也很想大哭一场,但居然无泪可流。
门被人轻轻推开,安安走了进来,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
"今天我去看了庄宜,聊了一下午。"沉默几分钟后,我开了口,声音多少有点不自然。
"嗯,过去你很少提他。"
"过去,我大概是有点恨他。毕竟,姐姐的幸福,断送在他手中。"我随口答着,同时心中一凛,时至今日,我竟不能完全肯定被断送了幸福的究竟是谁。
"这么说,今天开始不恨他了?"安安问,一贯的温柔。
"只是决定了不再恨下去。因为我想开始新的生活。"我回答她,同时如释重负,仿佛这些年盘踞心中的阴暗东西已被轻松铲除。
"新的生活?有多新?"安安轻笑后问。
"大概,像‘明天'那样新吧。"我望着她恬静的侧脸,也露出了笑容。
安安迎上了我的视线,"那,新的生活中,有什么?"
"有我们的家,有你,有ECHO,有我所有爱的人。"我认真地回答。
安安像是取笑我的傻气般地叹了口气,伸手与我十指相扣,"在这里..."她抬手举到我的胸前,轻轻叩动,"有个无论怎样我也比不过的人对不对?我对这个人的存在,连触碰都不可能,更别说撼动了。我猜,我大约连你心的边缘也未到达吧。"安安的表情既不悲伤,也不愤怒,仅仅是在叙述事实。
我不语,一切辩解都是徒劳。
"已经很长时间了吧?恐怕早在我之前就存在着了。如果真要追究的话,我才是多余的那个人。"安安垂下头,松开了我的手。
"没那回事。"我低声否定,"你和ECHO都是我需要的。"
"可你并不幸福啊,"安安叹息,"你不在的这两天,实在太长了。我不能不胡思乱想,我总在假设如果你回来了,我们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变化,会变得脆弱和不堪一击,还是回归从前那样的平淡安宁。我害怕前一种结局。与其让我拼命修补一个破碎的家,不如,趁现在粉碎干净。你知道的,我曾经扮演过那样的角色,我不希望ECHO将来也不得不怀着那样隐秘的痛苦长大。"
"ECHO不会失去父亲,你也不会失去丈夫。"我挤出牵强的笑,"我从未想过和你分手,任何时候。以后也不会。我希望同你一起生活下去,"望着浴室精致瓷砖上粉雾般的玫瑰图案,像是找到了台词,我尝试坦白,"我也害怕一个人。安安,你在单亲家庭长大,而我只有姐姐,我比你更怕孤独,特别在有了你们之后,再回到独自一人的状态是我无法想象,也绝对没有勇气面对的。我...就是这么没用,而且自私。"
"我爱你。如果你需要我,我当然愿意陪伴你。"安安拨弄着头发,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心里总有个声音问我,如果他再次伤害了你,你该如何是好?仅仅是另一个人的存在就让你感到了痛苦。如果,那个人出现在了你们的生活中,那你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想到这些,我就浑身无力寝食难安,更不想面对你。"
我抬眼凝视安安突然湿润的眼眶,说不出话来。
"这几天,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你。你心里的人,你想要去哪儿,你寻找追求的是什么,我一概不知。身为妻子,我失败得彻底,而且可笑。"安安的泪水停在眼角,滋润着细细的眼纹。
"我也不知道。"我握住安安战栗的指尖寻求共感,"想去哪里,寻找的是什么,我比你更困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所以说,我才是那个可笑的失败者。"望着安安认真聆听的表情,我鼓起勇气说,"并且事实上,心里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怀念,其实只是内疚。因为我对那个人,有必须做但却没有做的事。"
蓦地,安安睁大了眼睛,表情莫测。
是的,安安,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欺骗你。我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用虚假的台词搭砌生活,那些谎言迟早会成为我行李中的赘物吧?无法抛弃的沉重包袱只会让我哪里都到达不了吧?
"现在,这点我也可以抛弃。因为我想为你和ECHO建立新的生活,我想为你们成为新的自己。"我握紧安安的手,多年来沉淀下来的熟悉温润。
"你哪里来的自信呢?"安安笑出声来,目光如水,"坐在浴缸边上发出的誓言,我也必须相信吗?"
"我并没有完全的自信,不过,安安,你对我而言确是无法取代的存在。"我平静地回答她的笑问。抬起她的手到唇边,轻柔吻着她指上的婚戒。
安安身子一震,嘴唇微颤,泪水滑落。
千,我终于做到了。我第一次对人许下了承诺并且衷心想要实现它,虽然对象不是你,但我总觉得,你会为我高兴。
十年前,我怯懦地对你背过了身,现在,该是我大步离开你的时候了,但却意外的坚定。也许,眼前的这个女人比你更需要我的守护吧?这次,我想放弃无意义的寻找,安心地留在一个人身边,不再逃避,不再动摇,你说好吗?
"那,就说定了。从明天开始,不对,该说是从今天开始我们新的生活,安安,你愿意吗?"
安安点点头,靠上了我的肩膀,喃喃道,"我想没有问题。再次醒来时,世界肯定变得眉清目秀。"
后记
一年半后,回到温哥华的我收到了国内寄来的包裹。
寄件人的名字出乎我的意料,不知为何,这个名字似乎也引发了心弦振颤。我勉强深呼吸了几下,把包裹直接锁进了书桌的抽屉。
再次取出它时,已是凌晨时分。
怀孕六个多月的安安陪伴女儿早就睡下了,偌大的房子内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独坐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直到内容物完全呈现面前,我才松了一口气。拿起掉落桌上的信笺,落款是庄宜。
很随意的便笺,简单的问候之后便直奔主题。大意是说他在台湾的朋友给他寄了这本摄影集,他觉得我可能有兴趣,就向姐姐要来了我的地址把书寄给了我。把纸片翻转过来,竟然还有几行小字。
"陈希,看了这本书之后,我突然很想念过去,想到了疼痛的地步。
之后我找回了他为我拍的唯一一张照片。所幸被保管得很好,旧得自然。
那天在书上看到,人在临死前,出现在他视线内的人的影象将会永远滞留于瞳孔之中。我仔细用放大镜看了照片中的自己,眼中并没有他 "
他的文字有点混乱,我却完全明白,没有障碍。
在心中叹息着,我打开了那本书。
作者是Spenser.T,T?难道是Thousand的首字母?我哑然失笑,你果然还是喜欢玩这些小花样。逐页翻看,皆是精致的照片配上极简的文字,拍的全是意大利。
从那不勒斯的小集市到佛罗伦萨嬉闹街头的小丑,威尼斯的叹息桥、大教堂,还有我们并未同游的罗马的许愿池和万神殿,张张照片都流露着千特有纤细优雅的气韵,在那背后我仿佛看到了正咪起眼睛凝神眺望的千,他像个普通游客一样,挂着相机背着大包,带着自己手绘的地图上路了吧?终于...
我的嘴角擅自缓缓上扬,不自主地笑了出来,随手翻到了摄影集的最后一页。
我愣住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并不是意大利,但却那么熟悉...
午后阳光穿透树木,亲吻着小小的院落,入目皆是长势喜人的葡萄藤,树旁墙根各色野花恣意生长,藤蔓营造出的阴凉处放着两把木摇椅和一张小桌。其中一把椅子上,一头黑色长毛猫盘踞其上懒洋洋地瞌睡,看上去对桌上的松饼和茶都没有兴趣。
再仔细地看,似乎能隐约见到稍远处把阳光反射得异常绚丽的黄色墙面,树影斑驳点缀其上,一旁的蓝色百叶门被衬得格外明亮,斜靠在墙边的白色帆布椅上似乎有个女孩坐着,但实在太过模糊,怎样也看不清是谁了。
千的笑容在那画面之后一闪而过,初见时似在询问的礼节微笑,解救我于晕船痛苦时的浅笑,数次偶遇日渐温暖的笑,在威尼斯目睹我卷烟的笨拙时的忍俊不禁,还有,桑托里尼的那一晚,他澄澈如水,退行至孩童的天真笑容...
但我也并未忘记,那个被血色浸透的夜晚,他绝望凄楚的冷冷笑容,但我还是决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想要彻底毁灭自己的表情从心底抹去。
那不再是属于你的表情。
我知道,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并且,已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不约而同,我们都获得了有资格得到的最大幸福。千,如果你在身边,真想问问你,对现在的生活是否还有不满?另外,那个坐在帆布椅上的女孩又是谁?
合上书本,起身来到院内。 11月的空气冷冽干燥,我却未感寒意。只是坐在椅上,抬头仰望天际薄而透的新月和撒落周围的星子,天空静谧,不露声色的威压感让我无法直视太久,何况,眼泪已经滑行到了唇边。
但我不想擦拭,任它流淌。
这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哭泣,可也并非喜极而泣,只是自然溢出的泪水。
千,现在的我,对于你,终于没有了心痛的感觉......
"不要失去信心,神自有安排"
---修建圣马可广场的英雄San Polo
四十八
一个人的意大利
"不要失去信心,神自有安排"
---修建圣马可广场的英雄San Polo
因为喜欢这句话,原本打算就这样为摄影集划上句号,但未络说,后记一定要写,文字是照片的补充说明,有利于读者透彻理解你的作品,而不仅仅是猜测。
只有照片的话会难以理解吗?
不过,也许吧。
那次之后,我似乎变得比过去更加难以表达自己。
大约十年前,一场事故让我忘了一切。
如同自身被砸碎后再拿去过滤,过去牢牢保护我的某些东西成了残片,被时间硬生生隔开,留下的只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我。
"就算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何况,你一点都不在乎,对吧?"当时还是实习医生的颜未络这样小声问我。
记得那时,我回报给她的该是一个微笑。
不管愿不愿意,暂时的失忆总会渐渐复原,在我完全地回想起过去的那天,我启程来到了意大利。
这已是我第四次踏上这片土地。
每次的感觉都不尽相同,有时带着难言的悲伤而来,有时却是自虐式的快乐。
虽然现在常住在法国,但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的地方却是这里。
凌乱不堪的生活,如果没有这样一条纽带维系,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了吧?那纽带上布满绳结,匆忙之中草草扣上的,或是花样繁复巧妙设计的,虽然让我觉得疼痛,但却拽住了我日益下滑的身躯,使我不致沦丧。
我感谢它的存在,却无法面对那些绳结背后的故事,三言两语可以说尽或是终我一生也难以忘怀的。因为没有所谓的起点或终点,说到天黑,也无法解脱。
所以,有段日子,我怕极了日渐恢复的记忆,那些碎片刺伤着我,像我生命中的刺青,一下一下地在我空白的心上留下印记。
我只能选择木然地看着那些过往悄悄溜走,不敢捕捉。
"与其让回忆伤到自己,不如鼓起勇气把过去全部握在手中,重新拼出想要的自己,这样才是勇敢,对吧?"已陪伴我一年半的未络说。
我想,我当时应该没有笑。
现在,站在这个地方,我第一次觉得,有回忆的地方也可以是温暖的。
终于可以随意地走在热闹的集市,只是四处看而什么都不买;又或者在威尼斯的贡多拉上跟着船夫学唱歌谣;狂欢节时,我也披上斗篷戴上面具走在游行的人流中,同向我张开手臂的人抱做一团,用了很多年,我终于确信我也能获得同大家一样的幸福。
我终于把自己变成了能和大家一样的人。
我的勇气,是凭空而来的吗?或者说,胜利的终究是时间?不,我没有痊愈,我想,那些伤口,至死也不会有愈合的那天,我,只是宽恕了一切。
包括我自己。是的,我原谅了自己。
在浮起的碎片拼出的残象中,我曾因人的脆弱失望沮丧不已;也曾在苦痛之时觅一人为伴而不得;我任性地伤害过爱我的人,哪怕他待我小心翼翼,如同珍宝。
但我却终于释怀,我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我,当年的悲伤已是回忆,明天会有明天的星,不断地升起又沉落,而我只需要知道世上仍有个人在惦记着我,就已足够。
所以,我记忆的宝物中,始终无法丢弃并时常想起的总是圣马可广场,阳光下踱步的鸽群,卖力演出的乐队,鲜绿的露天座椅,以及走在我身边沉默着的你。
额上泌出的细汗让你看起来有些狼狈,紧抿的嘴角像在忍耐什么。是我买的花瓶太重了吧?我在心里暗暗笑着,尽管在你看来,当时的我甚至不算高兴吧?在我提议去咖啡馆内坐一会儿时,你那"总算得救了"的表情简直要让我哈哈大笑。
我已忘记了第一次踏上圣马克广场时的孤寂,我甚至没有勇气走进那家心仪已久的咖啡馆,但我却始终记得你,和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如今再次走近,仿佛你就在身边似的,你几乎真得成了接近永恒的存在,不老不死。
靠点滴温暖渐渐复苏的我,也许没机会为你做些什么,这辑写真你也许也不会看到,但,仍感谢命运之手曾把你我握在一拳之中,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你我曾真挚地对望过一眼,知道心中仍存有温暖,这就够了。
最后,请相信我也在诚心地为你祈求幸福。
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我所能想象到的全部幸福。
庄宜之番外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是十二月的某一天。
在那天前,天气似乎并不怎么冷,也没有雪。街上弥漫着的是廉价生涩的圣诞氛围,与宗教全然无关。
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他,也许又是一个平淡得让人记不住的冬季。
值得我期待的只剩最后一个寒假。因为在那之后,我的毕业实习将要开始,落脚点是一家小有名气的杂志社。
对于作为艺术系学生的我来说,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机会。
除了拍照这项技艺,我便再无闪耀之处,想要的东西不多,且全部悬于头顶上方十公分处,估计我稍稍努力就可全部得到。所以,我想,循规蹈矩的生活对我而言,不会太难熬。如果我的表现优秀,再加上还算光鲜的履历,也许,能如愿留在那家杂志社,然后得以继续以爱做的事为生,如打开相册般,一页页将我的人生翻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