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GE————丝绒爪痕[下]
丝绒爪痕[下]  发于:2009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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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遇到那个人之前,我就是这样想的。

被人委托家教并不是第一次,大二的时候教过一个初中考生画画,临时抱佛脚,只为进入一个不那么注重分数的专门学校。
结果让谁都不能满意,即使我和那孩子都努力了,但艺术就是这样残酷的东西,抛开天分不说,仅仅依靠我这么个本身仍在求学的人来教导,未必会有什么令人欣喜的结局。
这么一番话,我平静地说了。岂料找上门来的中年男人只是一笑,仿佛早有预料。
他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我面前,"这是五千现金,这个月的,每周三和周日下午您有时间的对吧?另外,我家少爷只是想打发时间,并没有打算以这个..."男人抬手做出按快门的动作,"为生。"
我在心里吸了口气,这大概就是传说中有钱人家的孩子了吧?为了消磨时光,月掷数千找人陪着打发时间?
男人像是听到了我的叹息,微微一笑,"您只需将您所知的教给他就行,并没有什么必须到达不可的目标,这点您可以放心。"
我的第一反应仍是拒绝,撇开那孩子不谈,寒假过后的实习也必将占据我大多时间,哪里有空做这些无聊事呢?
"为什么...找到我呢?"我一边想着回绝的理由,一边随口问。
"少爷见到了您拍摄的闪电的照片,非常喜欢。"男人微笑着回答。
"哦?"我吃了一惊,那次比赛非常低调业余,选手也都只是各大高校的学生而已,至于参赛照片,夺冠后的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可以看到,"他喜欢那个啊?"我下意识地接话。
"是的,少爷说过,那棵被闪电劈中燃烧起来的枯树未必不是在用一生等待着这一刻。这是他的原话。"男人想了想说。
"是这样吗?..."我像是在赞同又似乎是在求证,男人只是保持着礼貌的笑容注视我,我尴尬地低下头,回忆着拍摄那张照片时的情景。
"少爷很佩服你能捕捉到闪电。"沉默了两分多钟,男人突然补充道。
脑中乱腾腾突然喧闹起来的全是那天的狂风暴雨,我扛着三角架在台风日冲到郊外,在仅能维持最低限度安全的农户家天台忍耐期待...在那光带由天空挥舞向地面时,果断精确地将它纳入我手中。
那时的欣喜和成就感令我我不自觉地抬起了嘴角,同时感到已经涌到嗓子眼的拒绝又滑落回了肚子,如果只是一个月的话,对我的学业应该没有影响,再说,临近毕业,如果能用这笔钱为摄影社添置一点新器材的话,也算是我的小小回报吧。
"明白了,我接受,这份工作。"

初次见面的地点,是在我家附近的某个小公园,很奇特的场所,和我想象的场所大相径庭。
找到约定的地方,满目萧瑟毫无美丽可言,四下一个人都没有,下午两点应该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但那日却出奇的阴冷。仰望天空,不见阳光,云朵也被灰色的薄膜裹上,挣脱不了般地呆然不动。
那男人正站在儿童区的秋千架边,不知已来了多久。身边的秋千上坐着个男孩,正在专注盯视着自己伸长的腿,看上去仿佛刚有个无迹可寻的魔术师发出了"不许动"的指令。
很诡异啊,我在心中默默叹气,边在心中猜想着这个孩子的长相性格,边往那儿走去。

那男人发现了正朝那儿靠近的我,冲我挥挥手,我只能快步迎上前去,同时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那孩子。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瘦弱,身着双排扣的黑色外套,黑色长裤,头戴黑色八角圆帽,帽沿压得很低快要挡住眼睛,看来浑身上下没有丝毫亮点。
"有点奇怪的孩子阿。拒绝色彩吗?那为何还要学摄影呢?"在心中嘀咕着,一边对那男人一笑,"啊,不好意思,我没有迟到吧?"明知故问。
"没有,您非常准时。"男人认真回答。
那男孩继续专心地凝视脚上的鞋子,没有抬头的意思。
"庄先生,您能接受这份工作,少爷很高兴。"男人说。
"哪里哪里,我才要多谢你们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客气地说,一边摘下手套,等着男人正式介绍我们认识时的那一握。
男孩仍在沉默中自得其乐。除了脚尖开始缓慢点地之外,似乎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
我偷瞄那男人一眼,他已完成任务般地站到了稍远处,事不关己,连目光都未再落于我身上。看来只能我自己应付接下来的初次会面了。
走近那男孩几步,我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和着他的节奏发出了尴尬的声音,"你好..."随着话语呼出的白气浓厚得像可以在上面写字,说不定今天将是今冬最冷的一天吧。
男孩的动作停了一拍,却不看我,也不答话。我揣测着他的缄口不语是否表示了对我擅自打破平静的不满情绪呢?刚想再度介绍自己,不经意间却触上了他低垂着的眼帘。
说不定,这也将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吧...我猜想着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心脏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急切希望揭开谜底般,我蹲下,微微仰视他,用大人的语气说: "想荡秋千吗?坐稳,我来推你吧?"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年病态却美丽,线条柔和足以一笔勾画的面部轮廓,面色不甚健康的脸孔上,仿佛被烟熏过的姣好凤眼无波无澜,秀气的口鼻同样相得益彰,除了似乎因含着什么而微鼓的左颊略微破坏了静美之感,别处竟无可挑剔。
原来之前的消极猜测能让如今打破想象时的愉悦加倍啊。
他看着我,眼中没有任何台词,脸上罩着漫不经心的感觉。但口中却传来清晰的"咔嗒"一声,也许是咬碎了糖吧?
"我是庄宜。原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玩摄影,"我注视着他仿佛被藏在深渊中的眼睛,微微上扬的眼角让他的眼看来有一丝狐媚,但那表情却与媚毫不相干,只是孩子一样的单纯和冷淡。我想,他与我之前想象的,该是完全不同的吧?
"叶千盏。"他幅度极小地开了口,说出了让我意味不明的话。
"我的名字。"他略微提高音量补充,"千杯万盏。"简单补充后,他抬起头扬脸看着远处,脸上无悲无喜。
望着他那快要遮住眼睛的帽沿,心在跳动间歇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仿佛电击,拿捏得当的力道,没有痛苦,只感酸楚。
我压抑住胸口的慌乱,用力点点头,算是同他打过招呼了。
那孩子慢慢向后挪着脚尖,在我没留神的时候突然离开秋千站了起来,失去控制的秋千朝蹲着的我砸过来,我忙不迭退后的同时,铁链也哐当一声被人拉住。
歪扭着想要挣脱的铁链被男孩握在手中,清冷的空气中,他无遮蔽的手就这样毫不顾忌地与冰冷的金属相触。
我感激地起身冲他笑笑。他松开手,继续将之蜷入衣袋最深处,抬眼看我,苍白小脸上竟似只剩一双眼似的。
那眼在我心上钉了钉子,我直到很多年后也无法忘记。
"我说,"我靠近他,抬手替他整理围巾,他僵住不动,我装作若无其事,试图忘记自己举动的唐突。
"今后,就叫叫你千,好不好?"
我继续突兀地提议,因为下意识地觉得他也许并不讨厌我这样做,就好像我突然决定在气候那样恶劣时跑出去拍照一样。
回答我的是难以测量弧度的微笑,这笑容太过淡薄,所以未能替我升温取暖。但这是我见过的属于他的第一个笑容,即使在瞬间就散在了风里,我仍感到了由衷的欢喜。

"那我们走吧,千。"

五十
时间过去了两年,活着的一切都在改变,前进或者倒退。
姐姐和庄宜各自继续着无负担的独居,我给小丁发过邮件但一直没得到回信,然后,也陆续看到了一点关于ANITA的消息,和过去相比,她稍微低调了些,看上去也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安安说,大概和年纪有关吧?
但我知道,和年龄并没有关系。

日子进入了轨道,或早或晚终将到站,然后,我下车,我的儿女们乒乒乓乓地敲打出新的轨道后,坐上驾驶座,继续自己的路。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却没有料到会突然被命运从幸福安宁的日常生活中揪住,丢出,摔得几乎难以再次站直身体。
安安带着我们的儿子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家,在某个清晨。
我耐心等了一天,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也去找了岳父,但他同样被蒙在鼓里。我替安安设想了许多离家的理由,但哪个答案才正确并没有人能回答我。

在我打算报警的时候,收到了律师的函件。
安安向我提出了离婚。
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是什么促使安安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几年的日子平静如水,我也尽着最大的努力扮演好丈夫的角色,绝不是勉强,而是发自肺腑的想要成为那样可靠的男人。
在律师那里,我看到了安安手写的信。
她在信中写了不止一个的"对不起",她说,不小心看到了我的摄影集,也看到了那个人在后记里的自白,她猜测了我们的过去,并设法求证,虽然没有任何人提供给她答案,但那答案似乎不需佐证也已成立。
"这么说起来,你还是骗了我。这个人,根本还活得好好的吧?但是,我竟没法责怪你什么。在我的设想里,我一定会愤怒到失控,做出丧失理智的事。
但没有想到,我始终清醒如一。
无法哭泣也是痛苦,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夜间失眠的格外难熬,我常常凝视你的睡脸,一看就是大半夜,白天你离开家后,我却会怎样也想不起来你的长相。
我对自己的"忘记"毫无恐惧,我想,我应该是不爱你了。爱在什么时候结束的,我也不知道,但它确实结束了。
现在的我,想要寻找一份不需要努力和忍耐也能获得的快乐。你也是吧?
儿子由我照顾,女儿留在你身边陪你吧。说到底,我还是遗传了妈妈的喜欢"不告而别"的怪癖,请不要怪我,然后,好好生活下去吧。"

信中的文字和安安本人一样冷静淡定,但却完整地呈现出整个事实,我失去了婚姻和一个孩子的监护权。我很想当面向安安寻求一个更容易接受的理由,但却突然失去了面对她的勇气。
我第一次觉得,过去的几年我也许确实是在勉强着自己。
虽然无法亲口证实,但除了把这个转折作为既定事实接受下来之外,我也并没有别的选择。

办理完手续,我回到家中,独自收拾安安未来得及带走的衣物。
时值初夏,屋里却冷得出奇。
我一件一件地整理,奇怪的是,竟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它们穿着在妻子身上时的样子了。只是一堆失去魂魄的布而已,全部。不过,居然被我发现了妻子一直收藏着的结婚礼服,将近十年,时光如烟,却未曾带走衣服本身的光彩。
不变的东西终归不变,对我来说,孑然一身的命运大概在出生时已被绑在了手腕上了吧?

姐姐知道我这里有了麻烦,很想过来帮我照顾ECHO,但我婉言谢绝了。我没有力气再去面对对我抱有好意的人,ECHO多半也一样,她同我一起沉默并消瘦了下去,没有交谈,没有笑容,眼神甚至比我更加深沉。
那些同情的目光中仿佛夹着可称尖锐的问号,问题一个个向我抛来,大抵离不开"你准备怎么生活下去""你一个人抚养女儿,行不行啊"还有"你会再婚吗"
无论哪一个,现在的我都惧怕回答。
当我独处一室时,那种惧怕就格外刺目,我害怕的东西也许又增加了。一切均未改变,只是少了个人。一直珍视的家,现在只不过是一座废墟,其败坏的程度让我措手不及。
常常独自在屋里走来走去,看看那布置得如同星空的小婴儿室,壁炉上排列整齐的全家福,院子里妻子种的天竺葵,还有成就数次完美家庭演出的钢琴。我全部想要放弃,从我生命的出口扔向远方吧,那个与死亡连为一体的远方。
"实在不行,孩子先交给我吧?你不是也说过希望ECHO回国进行基础教育吗,我可以安排。"姐姐在电话那头说。
"ECHO她..."我婆娑着照片上女儿的小脸,黑亮的圆眼珠,可爱的酒窝。
"与其让她陪你沉浸在悲伤寂寞中,不如早早换个环境对她的成长更为有利,小希,听姐姐一次好不好?"
"会麻烦你吗?姐,你也该有你的生活。"我无力地说。
"我喜欢孩子,我已经不介意我的生活中没有爱情,但如果能多一个孩子,我想我会幸福很多。小希,你不用急着作决定,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姐姐说着,语气温和,没有压迫感,如同母亲。
我握住电话的手在打颤,鼻端突然剧烈地酸楚,以至于姐姐没能清楚听到我的感谢。

ECHO回国的日子恰好是安安离家两个月整,我坐在电脑前,删去了我们一家三口合影的壁纸,屏幕变为黑色。
墙灯散发的恍惚光线把我无表情的脸映在黑色的屏幕上。
两个月不曾仔细看过自己了,每天都用电动剃须刀草草扫过面颊,须根零乱。这几个月没正经吃过饭,脸颊凹了进去,眼窝下陷,嘴角的法令纹似乎也深了,看上去突然老了五岁,镜中的我十分陌生。
拖着步子走进盥洗室,好久没有使用的刮胡刀,刀片都生了锈斑。好久没好好笑过,我的脸上估计也生了锈斑了吧?试着抬起嘴角,似乎都能听见干燥的皮肤发出爆裂的声音,碎屑纷纷落下。
换了刀片,刮胡泡涂脸,然后举刀贴着面颊游走,异乎寻常地慢,如同某种仪式,但...手中恍然产生了还握着别的什么东西的错觉,柔软的冰凉,还未回想起那是什么,逆刮时那扯断须根的快感,却让我凛然一震。
"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做了,对不对?"
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微妙的距离感,那是想要完全靠近,又怕我突然躲开的位置。
句末没有上扬,不似问句,也许是在害怕答案。

睡眠恢复到了浅而易醒的状态,总是一夜乱梦四处奔走,比醒着更累。实在无法入眠的时候,我习惯了安静地坐在客厅里,随便找本书翻看,或是倒上半杯红酒啜饮,等待淡淡睡意来袭。
在梦的碎片里,不知从何时开始也没有任何征兆的,有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开始了对我的注视,"你是谁?"我朝那目光发出疑问,试图接近,但那眼却躲了开去,徒留下让我突然心跳加快的清丽侧影。
于是,我学会了在梦中只是凝望,而不再去尝试靠近。
是你吧?你自我对别人许下诺言后翩然告退,如今,承诺不攻自破,你还是不放心地回来看我了。
慢慢的,我开始期待梦的到来。尽管在梦中,你从未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诉说。
那眼中并无明白的友情或是爱情,连现在的我总能轻易得到的同情也没有,只是恬静,从根本上来说,恬静才是最坚强的。你那连一丝软弱或犹疑都没有的眼神明示一切。
我慢慢找回了力量,虽然那是个极其缓慢的过程,但渐渐沉下去的睡眠和恢复到出事前状态的体重都在为之佐证。

平静的独居男人,我的新身份渐渐被大家认可,也不再有人用刻意加过温的视线看着我。
再不幸的事情,过了几个月,也失去了感染力。何况只是小小的离婚。
唯一的变化,或者说是开始,是我开始给某个花尽心思得到的地址发邮件。
内容乏善可陈,有时是周日在公园拍的照片,小孩,狗或者别的什么;有时是流水账般的叙述,吃了什么、和谁吃的、味道如何;甚至也谈工作,被人挖角的动摇,或是对某同事的不满。
没有回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或许这个地址只是又一个树洞。
我持续我的一周一信,只是叙述加展示,别的什么也不说。
女儿在国内适应得很好,原本语言就没有问题,再加上姐姐得当的教育方法,女儿很快就超越年龄地独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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