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自有春如海(男男生子)————柳凉生[第一部]
柳凉生[第一部]  发于:2009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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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怎么都不说话?没想到咱们三爷还是个寡言面薄之人哪。"令狐寻梦因为喝了酒,脸上有些许酡红,倒是更觉艳丽,虽然一身素缟,却是风姿卓越,光彩照人。她给谢三的杯中又满了酒,端起酒盏,轻柔一笑:"妾身敬三爷一杯,多谢三爷那日在席上替妾身解围。"
谢三一愣,笑道:"是那欧阳家的小丫头太不知天高地厚。我不过就事论事。不过那小姑娘的胆量倒是不小,竟在这样的场合咄咄逼人。"
刘向天道:"欧阳家向来是江南四族的领袖,实力不可小觑。况且南方武林与朝廷藕断丝连,不能与一般的草莽相提并论。"
"所以,才是贵族哪......贵族,三爷可懂么?"令狐寻梦慢条斯理地整整头发,"有些人生来命好,出生便可以呼风唤雨,有些人苦苦挣扎,却命如草贱......唉,这世间的事,岂能说得清呢?"她的目光幽幽地落在谢三身上,颇有深意地一笑,"江南欧阳号称武林世家,祖辈上出过多少王侯将相?咱们这些人哪,在他们眼里,永远都是不值一提呢。"
谢三低头饮酒,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的苦笑。
"不是有句话么?叫作‘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太子',呵呵。"令狐寻梦的声音甜而不腻,在这个寂静的庭院里越发觉得动听,"出身显赫者素来以血统自傲,总觉得尊者愈尊,贱者愈贱哪。"
"嫂嫂差矣。"杨俊杰在一旁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白屋出将相,寒门出公卿,当年的汉高祖刘邦不过是个泗水亭长,最终还不是成就霸业?人生在世匆匆数十载光阴,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原来,"令狐寻梦低低一笑,眼波流转,"杨二哥可是想做枭雄么?"
杨俊杰笑道:"杨某只求大义 。"
刘向天颔首:"正是。眼下女真人步步紧逼,关外又有蒙古这个祸胎,朝廷却一味退让,皇上年幼,太后懦弱,只怕大宋皇朝迟早会毁在陈氏一族手中。"
杨俊杰挑眉冷笑:"奸党!自古外戚干政,终会天下大乱。"
令狐寻梦轻轻摇着手中的绢扇,缓声细语:"可是,那陈靖威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一不二,段太傅虽然可以和他抗衡一二,只怕终究不是陈氏的对手。"
"先生呕心沥血建立清水社,正是要召集天下有志之士,铲除外戚,一洗乾坤。"刘向天道,"如今清水社遍及天下,陈氏的末日指日可待。"
令狐寻梦笑而不语,只是看着对座谢三,道:"三爷觉得呢?"
"谢三一介布衣,哪里懂得什么天下大势。"
"谢兄弟何必过谦?"杨俊杰道,"而今时逢乱世,正是丈夫用武之地,谢兄弟一表人才,岂能蹉跎光阴?"
谢三只管喝酒:"不是我蹉跎岁月,乃是岁月辜负我谢三。"
杨俊杰拊掌:"原来兄弟是在待价而沽么?"
谢三放下酒杯,悠然道:"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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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夜幕中平缓地前进。
"三爷。"令狐寻梦坐在阴影里,夜色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你可想过,刘杨二人为何突然要来见我么?"
谢三淡淡道:"莫不是为了庄帮主的祭日?"
令狐寻梦笑道:"三爷装什么傻呀?"她将身子向谢三这边移了移,温柔地拉住谢三的左手,"三爷当日忍下了这般苦楚,又岂是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谢三望着自己扭曲的手指,凝神不语。
"冷云峰真的死了么?"
谢三一愣,继而正色道:"是我亲眼所见,应该不假。"
"然而,你并未找到他的尸体,不是么?"
"老人峰数百丈高,坠入峰下焉能活命?"谢三冷笑,"何况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他若活着,怎会至今毫无行动?"
"或许,他受了重伤......"
"不!"谢三突然略微有些激动地打断对方的话,"他肯定已经死了。"他稍稍一顿,自觉有些失态,缓了口气道,"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令狐寻梦目不转睛地看着谢三:"多日不见,三爷......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谢三道:"夫人此话怎讲?"
"我认识的谢三从不会这般意气用事。"令狐寻梦笑道,"三爷向来做事谨慎,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何一直不去寻找冷云峰的尸体。"
谢三靠着窗棂,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微微摇晃:"找到了又如何?"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不是三爷当日的话么?"令狐寻梦道,"三爷可曾想过,倘若冷云峰未死,对三爷你可就大大的不妙啊。"
见谢三只是垂首不语,令狐寻梦继续说道:"俗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与冷云峰之间有不可化解的仇恨,对仇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放虎归山,必留后患。况且,冷云峰是何等样人?三爷或许不知道罢,今年中秋殿试本有他的名次。"
谢三诧异道:"我记得他根本没参加过会试,何谈殿试?"
"今上的钦点,还需要什么会试。"
"当今皇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怎会认得冷云峰?"
"自然有人保荐。还记得数日前到我府上来的那位陈彦陈公子么?"令狐寻梦笑道,"这位相府二公子最是热衷吟风赏月,又深得陈靖威的宠爱,便是他向他父亲荐举青州冷云峰。"
谢三低喃:"如此说来,他若不死,如今已经名列三甲了?"
令狐寻梦摇摇头:"不。他拒绝了。"
"什么?"
"冷云峰拒绝参加殿试。而且,据我所知,"令狐寻梦看着谢三,"冷云峰三年前还曾拒绝了宁王赵扬的求婚。"
谢三愣愣地看着令狐寻梦,如坠云雾中。
"宁王赵扬曾向冷云清求婚,却被冷云峰一口回绝。"令狐寻梦的声音依然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些瓜葛。三爷或许怎么也猜不到我是从何得知的罢?"她方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冷月山庄的洪惜三日前曾到我府上来游说。"
谢三恍然大悟:"他是......宁王的人?"
令狐寻梦缓缓点头:"不错。他希望我能投靠宁王。还许了我无数的好处。"
谢三静默了片刻:"那么,夫人的打算呢?"
令狐寻梦黑亮的眸子盯着谢三的眼睛:"其实,妾身正想请三爷指点迷津呢。"
谢三不动声色道:"谢某何德何能。"
"事关清水帮的存亡。三爷怎能置身事外?"
谢三淡然一笑:"只怕夫人心中早有打算。"
令狐寻梦低低笑了一声,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了谢三的肩头:"打算么......就看三爷意下如何了......"
谢三伸手握住令狐寻梦的手指:"我自然是站在夫人这一边的。难道夫人你还要谢三指天发誓不成?"
"我相信三爷便是。"令狐寻梦婉转含笑,顺势依靠再谢三身上,吐气若兰,"妾身一直在好奇,不知如何出色的女子才能让三爷你倾心爱慕呢?"
谢三只觉得一股若即若离的清淡幽香直沁心脾,不觉让人神情摇曳,他心中一动,随即笑道:"夫人,你这是在取笑谢三么?"
令狐寻梦目不少瞬:"冷云清,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呢?"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久闻其名,我竟不能见她一面。"
谢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她是谢三今生......唯一所爱之人。"


将令狐寻梦送到庄府后,谢三便坚持返回流花溪水寨,他没有坐车或者骑马,而是选择了步行。从庄府到水寨的路程并不很远,然而中间隔着一座山和一大片的芦花荡,所以路途颇为崎岖,尤其是这样更深人静的夜晚,道路便尤为难行。
谢三并不在乎这些,此刻,他只想远离一切,一个人静静地走上一程。或许是令狐寻梦的话触及了他内心已然沉寂的思念,一霎时,对冷云清的回忆竟像开了闸的潮水一般,汩汩涌将进来,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孩提时梳着小环双髻的冷云清,豆蔻年华裙裾翩然的冷云清,桃花树下笑靥如花的冷云清,携手相望温婉如水的冷云清......那一颦一笑,何等熟悉,又是何等的遥远......纷至沓来的镜头走马灯似的从谢三的脑海中掠过,仿佛就在昨天,仿佛伸手可及,仿佛还可以听到冷云清在耳畔低低吟唱的声音......
一如往昔!r
谢三恍惚有些木然地朝前走着。
夜里的山风极冷,但在这种沁骨寒意的笼罩下,却更能让人回忆起远去的岁月--痛苦的、哀伤的、甜蜜的、忧郁的、绝望的......前方那一轮明月默默地照射着他孤单的身影,就像是久违的旧友,舔舐着业已干涸的伤口。
他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是的他还只是个孩子,记忆中的画面早已经残缺不全,唯有冷氏兄妹的样子还清晰地印刻在脑海中,他有时在想,或许是那一瞬间的记忆颠覆了他的整个人生。
......他记得那片桃树林,一如他记得秋千架下袄低低啜泣的少女。那时,他到冷月山庄才不过三天,根本不知道这个粉妆玉琢般的孩子就是少庄主的妹妹,只是觉着那个女孩眼熟。他牢牢记着将自己从冰天雪地里救起来的人是一个穿着雪白衣衫、神态清冷的姑娘--这种近乎执拗的认识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的脑海里--虽然他后来也隐隐觉得那样清冷的神情绝对不会出现在冷云清的脸上。
不过,当时的谢三却没料到眼前这个娇柔的少女便是仆役们口中的大小姐。
"你......怎样了?为什么哭?"
女孩啜泣道:"脚扭啦......好疼呀......"她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你是谁?你是不是庄里的人?我怎么不认识你?"
年少的谢三点点头,又摇摇头,脸腾的一下便红了。他有些局促地整整衣角,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没有好好梳洗过,脸上和手上也染着灰,这身衣服虽然是干净的,却总有股奇怪的味道。他立刻想去仔仔细细地洗个澡,再站到这个女孩的面前来,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陡然充斥着他的心。
"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新来的吧?"女孩却毫不在意地拉住谢三的衣袖道,"你能不能背我一段路?我的脚太疼了,走不了呢。"
谢三愣了一愣,随即红着脸低下头,俯身道:"那你上来。"
女孩立刻笑嘻嘻地趴在他的背上,谢三的脸却越发地红了,女孩柔顺的黑色长发轻轻飘落在颈边,每走一步,总能感受到一股若即若离的清淡甜香缠绕在鼻尖。
"你怎么不问我要到哪里去呀?"女孩白皙的手臂环着谢三的脖子,"你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么?"
谢三边走边摇头:"你要去那里?"
"那你怎么还蒙头乱走?"女孩笑了,又伸手拉拉他的领口,"天这样冷,你怎么只穿一件衣服呀?"
谢三淡淡说道:"我习惯了。"
"那你先背我出这片林子吧。"女孩的声音突然一滞,"什么味道啊?"说着,她又俯身凑到谢三的背上嗅嗅,"咦?你身上好像有股腌菜的味道。"
谢三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背上的女孩却捏着鼻子道:"哎呀!好熏人的味道!你快放我下来!"
谢三僵硬地直起身子,他感觉到女孩轻盈地跃到地上,正用一种指摘的眼神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和粗布的旧衣服。
"嗳,对了,"女孩不停用小手扇着鼻子,"我叫清清。你叫什么名字呀?"
"......谢三......"
女孩听了吐吐舌头,笑道:"好难听的名字......好土!"
谢三的十指紧紧握在了一处,终于僵直着身体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背后依然传来女孩清清亮亮的声音:"谢三!喂!谢三!你回来!你怎么就走了?我的脚很疼哪......"
女孩的声音逐渐隐没在桃林深处,谢三却始终没有回头,只管绷着脸往前走。其实,还是懵懂少年的他并不怨恨女孩的直言不讳,他真正在意的,是女孩不经意间所流露出来的指摘和轻慢,那种轻快的语调所说出的讥讽的话深深刺伤了他努力维护的可怜的自尊。那天晚上,谢三在水里整整泡了一个半时辰,直到把手腕上的皮都擦破了,才停止了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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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往事中的人往往会忘记周围的环境,当隐隐的厮杀声自左前方传来时,谢三才惊觉四外气氛的诡异。他正要回身避开,左侧的丛林中却陡然地跃出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迎面奔来。
谢三一惊,跳开一丈多远,站在一株桂树下定睛细看,只见来人面貌清秀,正是数日前在庄府厅堂上见过的相府二公子陈彦。此刻的陈彦衣冠不整、气喘吁吁,步态凌乱,月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贵族公子的儒雅?
谢三心思电转,欲待远避,却已经来不及了。那陈彦见前方有人影,只道是追杀之人,慌慌张张地转身向后奔了几步,但步伐逾近,慌忙又返身向右,目光胡乱中落在谢三身上,脸上猛然有了喜色。
"你!你是......!"他急急忙忙地朝谢三跑来,"你是流花溪的谢三罢?我是陈彦,那日在令狐夫人的府上见过,你可曾记得?"见谢三冷冷地不语,陈彦又道,"你还替在下解围,随后又陪着欧阳家的兄妹在驿馆叙话!你没有忘记我罢?"
他急切的抓住谢三的衣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请三爷救救在下!有人要杀我!!"
谢三心中一动,暗道:事已至此,我避无可避,陈彦这般恳求,只怕对方已然知道我途径此地,免不了还想杀人灭口,我横竖脱不得身,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论功莫若救驾,救下陈靖威的儿子,总对自己有利。
念及此处,谢三沉吟道:"公子可知追杀你的人是谁?"
陈彦大喜,摇头道:"丝毫不知。只怕是......"
然而话音未落,林中风声一紧,数条黑影自左前方疾奔而来,转眼间便将二人团团围在中间。来人皆是一身黑衣,脸上罩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二人。
陈彦吓得面如土色,拽紧谢三的衣襟道:"三爷......在下手无缚鸡之力......"
谢三低声道:"莫要慌张。你且站在原地。"说罢,拔出腰间佩刀便是一阵疾砍,刀光起处,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谢三来去如风,一柄钢刀上下翻飞,横削竖劈,在月色下闪着幽幽的冷光,一时间,风声四起,血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陈彦僵直地立在谢三身后,身子抖如筛糠,只觉得眼前的刀光剑影让人眩晕不已,冷汗顺着鼻洼鬓角直淌下来。
谢三这两年刀法又精进了几层,况且此番情况特殊,故而下手极狠,皆是一刀毙命,只见片刻功夫,来人便只剩下了三个。陈彦心中叫好,谢三的面色却越来越沉,几番打斗下来,他心中已经了然:从这些黑衣人身手路数来看,竟全是冷月山庄的弟子!
谢三的眼睛死死盯着最后的三个黑衣人,虽然光线极暗,但是其中一人的身形他却认得清清楚楚,那人亦是自小在冷月山庄长大的弟子,功夫算得上个中翘楚,只是此刻弃刀用剑,再加上被谢三的快刀所逼,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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