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没有马上回答,只闻有剑出鞘的声音,却在下一刻又被她收了回去。
"你待我一直很好,我......下不了手。"她道。
凤九没有说话,他要说的话早已说完。
温庭筠又站了良久,终是一咬唇出了石屋,将那人留在寂静的黑暗之中,不再回头。
却在她离开不久,石屋里一声低低的叹息传来,隐约能听到那人说的三个字:
傻霄儿......
声音分辨不出是宠是爱,却是少有的一种暖暖之意。
夜色还是一样深沉,可梅庄此刻却亮如了白昼。
大厅之中梅天凛一脸凝重。
"怎么样?找到小姐没有?"他见管家步入大厅便急急问道。
"小姐房中只有收拾了一半的行李,整个梅庄也不见小姐的身影。"管家回禀道。
梅天凛皱眉,视线无意瞥向一旁的傅霄侯,勉强笑了笑道,"芳儿自小任性,可能是白天偷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傅霄侯也是才得知梅芳华不在梅庄的消息,这时便道,"她的行李既在,看来不像是自己独自离开。"
梅天凛也不是没有想到一个理由,脸色变了变吩咐手下道,"传令下去,密切注意梅庄后山,千万不要让嫌杂人等闯进来,其它人给我守住梅庄各个入口,原地待命,至于小姐--"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一人神色匆忙跑了进来,一见梅天凛便道,"庄、庄主,找到小姐了。"
"她人呢?"梅天凛上前一步道。
他这话已不用问,因梅芳华这时已跟在那人身后出现了。
可她不是自己进来的,而是被人抬回来的。
"芳儿。"梅天凛急忙冲了过去,却见到了一脸死色的女儿。
傅霄侯也看得分明,白天还好端端的少女此时的脸色像是凝成了冰霜,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呈青紫色,一见便知是中了剧毒。
抬梅芳华回来的二人把梅芳华放在了地上,梅天凛上前便握住女儿的手腕把脉,可一把之后他的脸色却重重地变了,连着傅霄侯也不禁暗自一惊,脱口便问道,"是什么毒?"
"寒尸之毒。"梅天凛一个字一个字说了出来。
傅霄侯下意识握紧了拳,他怎么忘记了?当年他母亲所中的也是寒尸毒,只不过她母亲内力深厚,所以中毒之后并不是这般模样,可最后还是没能逃出那间着了火的屋子,竟是被活活烧死的。
是巫医教。e
傅霄侯跟梅天凛同时想到,两人对视。
"他们是来救人的。"梅天凛道。
"不对。"傅霄侯摇头。
"为何?"梅天凛问。
"救人为何要先打草惊蛇?"傅霄侯也已想到,可却一直不解这一点。
"也许正是为了要我们无暇相顾,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以便可以顺利救人。"梅天凛却道。
傅霄侯虽然并不认同,可他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你们去把凤九请到这里来。"梅天凛忽地下令说道,随后便是一脸的自负跟嘲讽,"我倒要看看他们打算怎么救他。"
"庄主......这寒尸之毒并非没有救......只不过......"一直留在梅庄的"妙手回春"谢池春这时也被请到了大厅,他查看了梅芳华的中毒症状之后开口说道。
"不过什么?"梅天凛猛然间觉得有了一丝希望,眼睛一亮便问道。
谢池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上半长的胡须,皱眉说道,"寒尸毒极寒,虽无药可解,却可以以毒攻毒,老朽听闻毒门正宗的筮血檀能解任何一种毒症,可这筮血檀只有一尊,似乎一个月前已被巫医教凤九命人夺走......"他说着抬起眸看向梅天凛道,"少时凤九来了庄主倒可以问他一问。"
梅天凛闻言刚想说话,傅霄侯却已皱眉先道,"可他早已用筮血檀为我炼了药--"
谢池春听他这么说不忧反喜,一拍手便道,"筮血檀药性极为特殊,炼药是毒,服用则为药,凤九用它来炼药必定已深中剧毒,只要趁早将他体内的筮血檀之毒用内力导入梅姑娘体内,这样一来,非但寒尸之毒能解,梅姑娘的内力也会大增。"
梅天凛这时却沉默了,过了半响他抬眸看着大厅里面的人,低低出声说道,"老夫为救女儿,绝不会对凤九留情,老夫现在想问一句,你们会不会阻止老夫?"
他说着目光从大厅里的几个人身上慢慢移到了傅霄侯脸上,傅霄侯明白梅天凛的意思,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跟凤九的仇恨最深,可却也反常地助过凤九,只现在是为了救人的性命,他想他不会阻止,更没有理由阻止。
这么想的时候,凤九出现了。
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进来,依旧一脸苍白淡漠的样子。
他缓缓环视了大厅一周,视线掠过傅霄侯的时候也不曾停留,最后经过躺在地上的梅芳华身上再回到梅天凛这里,就是没有说话。
"你可知道老夫请你过来的目的?"梅天凛这时便开口道。
凤九看着他,淡淡道,"原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他说话的语调还是一样低缓,听来总有一股浓浓的倦意。
"哦?"梅天凛冷笑着问道。
"她被寒尸毒所伤,定是有人闯入了梅庄,找我是为了引他们过来,又可以解了寒尸之毒。"凤九道。
"果然不愧为巫医教教主,只一眼便清楚了眼前的状况。"梅天凛抚掌赞道,然后眸底精光一现又道,"凤教主要怪就怪你手下的人不听话,硬是要前来救你--"他话音未落手中钢爪已出。
凤九脸色未变,只随意拂袖出掌。
梅天凛本以为一击必能制住凤九,虽说凤九是自愿被俘,可毕竟他的武功深不可测,又是一教之主,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早在凤九身上下了禁手,封住了他全身穴道,使他与常人无异,可不想此时凤九的出手竟完全看不出穴道被制。
若真是这样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的内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深不可测、难以捉摸,不过即便是这样,要化解他下的禁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是再难测的内力,此时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
梅天凛这么一想便又加了三层内力于爪上,反手便向凤九的肩头抓去。
凤九轮椅稍偏便又一掌对去。
"庄主,不可--"谢池春一见凤九欲引梅天凛与他对掌不由大声叫出声道。
梅天凛心中一凛,暗叫好险,因为他的目的是取凤九内力,如果跟他一对掌后果就难以预料了,于是他猛地撤爪,一脚踢向凤九座下轮椅。
凤九一跃之下人离开了轮椅,轮椅霎时被踢了个粉碎,他胫骨被伤,所以便落在大厅门坎处,一手扶住了边上门框才能勉强站住。
梅天凛屡次出手都未能得手,又想到一边女儿生死未卜心中一急便道,"来人,一起给本庄主拿下凤九--"
大厅中多半为梅庄之人,此时听庄主的命令便一拥而上,纷纷对着凤九出掌,凤九嘴角讥诮一笑手中刀掌便出。
傅霄侯心下一凛,他本一直在一旁观战,可此时见到凤九手中的刀掌不由想起自己父亲丧命于刀掌之下的惨状,又见一旁梅芳华面上寒尸毒已加剧了不少,心知再这样拖下去恐怕梅芳华性命不保,他母亲被寒尸毒折磨的样子他也是亲见,心念一转之间天蚕丝便出了手,对准凤九举起的手腕缠去。
天蚕丝细如发丝,轻易穿过众人卷住凤九的手腕,凤九心底一沉,顿时撤掌,垂眸望向手腕上多出来的丝线。
他一撤掌那些人的掌力便都击中了凤九,凤九硬是受下,瞬间闭了眼,一口腥甜涌上喉间,血丝缓缓从嘴角溢了出来,而他扶住门坎的指尖已深深刻了进去,留下了几道血痕。
在那个竹林里,傅霄侯有很多事都忘不了,他手中的天蚕丝便是其中之一。
"天蚕丝?"
那根丝线既长又坚韧,细得就像是一根发丝,色泽如白银流泻,放在掌中煞是晶莹好看。
"嗯,便是用上千只天蚕吐出的丝炼成的,世上只有这一根。"
他眼睛便是一亮,晶晶亮瞅着眼前的人。
"给我的?"
"可以给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根天蚕丝暗藏奥妙,你若能找出九十九种用天蚕丝克敌的方法,就送给你,如何?"
"九十九种?"他顿时傻了眼。
"怎么?你不是一向自称聪明绝顶么?"
"霄儿哪有?"他想耍赖。
"就以三个月为期限,三个月内你若没有找到,我就收回天蚕丝。"
"三个月?一天一种也要三个月多九天啊,再多一个月吧......"虽然知道师傅的话决不收回,可他还是兀自讨价还价中。
只是他心里却明白,要不是他总嫌大刀太碍眼,佩剑太麻烦,暗器藏在身上觉得太啰嗦,如此的挑三拣四,所以他的师傅才会不辞辛苦从老远的天山上为他找来这种难得一见的天蚕丝。
这是师傅的一番心意,他想岂止是九十九种,就是九百九十九种,他也要想办法找出来。
只不过......
他暗自吐舌,这九百九十九似乎数字大了些......
"还好师傅没提......"他摸摸后脑勺喃喃道。
"我什么?"
"没什么,霄儿说该练功了。"他换上一脸的笑,对上眼前那人带着淡淡笑意的眸子道。
凤九垂眸望着天蚕丝,眼前似是有什么情景涌现,他却不愿深究,既然是霄儿,那就罢了,一切......也许都是天意。
天蚕丝若贯于内力便会如同钢针一般坚不可摧,如今这钢直的丝在线被傅霄侯以"汲禅法"引出的,便是自己的内力。
他本可以用"闭气法"将内力封住,可汲禅心法一旦用上,若另一股内力牵扯不动,两股内力便会引起强烈的碰撞,导致两败俱伤,万劫不复。
那人是霄儿......
凤九抬起了眸,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已很久没有好好看看他了。
傅霄侯这时盘膝坐在梅芳华身边,一手用丝线缚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抵住梅芳华的手掌心,将他的内力在同一时间传入梅芳华的体内。
当初的那个孩子,果真是长大了。
相遇的那年,他不过十六岁,那个孩子仅十三岁,虽然只有三年之隔,可他已觉得自己比他整整大了十岁,因为失去家人的时候,他只有七岁。
也许已经历得太多,所以他总不忍让他再经历一次,于是顺理成章便教了他武功,好让他在江湖上有一席立足之地。
傅霄侯的侧脸此时没什么表情,凤九看了会儿,终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因随着内力不断消逝,他体内筮血檀之毒已完全无法压制,疼痛缓缓遍袭全身,似每一寸肌肤都在被虫啃咬,痛不可当。
整个厅中此时没有一点声音,忽地却有水滴声传来,滴答、滴答,滴在了傅霄侯的心头。
梅芳华的面色已逐渐有了好转,冰霜不见,竟还有丝丝的红润,可依然昏迷着,没有转醒的迹象。
梅天凛有些欣喜地盯着这一变化,却又暗自担忧地蹙紧了眉头,脸色也不曾有丝毫放松,然后他也听到了那个滴答声。
滴答、滴答......
声音还在持续。
因为实在太静,于是那个响声便越来越清晰,似是从门边传来,让众人的视线皆不约而同望向了门畔那人。
是血。
自凤九垂下的手腕流出的鲜血一半顺着天蚕丝蔓延,一半滴落在地面,浸透了缠绕于手腕的丝线,也染红了大片肌肤。
因贯注了内力使得天蚕丝早已变成了一根钢丝那般坚硬,此时越勒越紧,仿佛就要深深勒断了手腕,切入了血脉,只能看见一大片的红,在那瘦削苍白的腕骨上尤其显得怵目。
凤九却仿佛没了知觉,他径自闭目,无意理会眼前的一切,没人察觉到他那扶住门框的手越来越用力,指骨已白到了接近透明,发丝随着微低的脸一并垂落,却被额上的汗水濡得好湿,蜿蜒贴在了面颊上,显得甚是疲倦。
傅霄侯一直没有分心去看那人,因他此时不便分心也不能分心,可自听到那个声音起他一颗心就开始浮躁不停,仿佛有谁在拼命阻止着他,要他别再继续下去,要他不要再伤了那人。
闭了眸再睁眸,却在刹那间瞥见了天蚕丝上腥红的鲜血,他怔怔盯着那血逐渐蔓延过来,逐渐染上了自己的手,缕缕牵连不断,却让他心怵。
心底忽地一阵气血翻涌,他不解为何那人明明是仇人自己却会如此难受在意,甚至有几分心痛,难道在琅琊山那段期间他下意识已将那人放在了心底,所以让他屡屡都下不了手?
一颗心兜兜转转,傅霄侯的心已乱,那血滴落的声音未见消停,他就再难平静,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分明。
可"汲禅法"最忌心乱,他一乱牵动到两个人,而最危险的却是他本人。
凤九的内力被他牵引,便能在同一时间内感觉到他气息的紊乱,他心下一紧,便睁眸看他。
"霄儿胡闹,还不收心!"
他用的是密语传音,整个大厅里只有一个人能听见。
傅霄侯浑身一震,那声音如一记重锤在胸口,他听得明明白白,分分明明,可--
怎会是他的声音?!难道他人就在附近?
本来这种时候乍听见欲要找寻的人的声音寻常人恐怕会心绪更乱,可傅霄侯偏偏是最听那人话的人,再者他以前练功的时候也曾有过走火入魔的情况,可每每一听他的声音便会自然收了心,现在他的心就算是再乱,被那个人一阻止就算是想乱也乱不起来,忽然间灵台便一片镜明,自凤九身上传来的内力又源源不断自他经过了梅芳华体内。
这种"借人传力"的疗伤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之久,梅芳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不知是谁先开的口。
"芳儿。"梅天凛自然也是万分欣喜,他一步走上前唤道。
"......傅大哥......"梅芳华却是一眼看见了身旁那个白影,她试着坐起身,以为那人会扶自己一把的时候白影却消失不见,飞身去到了门外。
梅芳华只来得及看见傅霄侯的背影,然后视线就被她父亲及一群其它的人遮住了。
此时的傅霄侯哪里还有心情理会梅芳华,他心里只惦记着一个原本不该惦记的人--凤九。
凤九摇摇欲坠,便在梅芳华醒来的前一刻他体内的内力已被一扫而空,整个人像是一具空空的殻,已很难忍耐筮血檀的发作之苦,而体力早已不支,若非他毅力过人才不至于在那一刻倒下,可还是忍耐到了极限,他汗湿重衣,一身的疲惫,眼前恍恍惚惚,连傅霄侯飞奔过来的身影也看不清楚,终是闭上了眼睛,一直支撑着身体的那只手此际便垂了下来。
--霄儿......
"凤公子!"
傅霄侯便在他不支倒地的时候接住了这个一身苍白且无力的人。
凤九唇角似是对着他微微扬了扬,随即便陷入了昏迷,那抹少见的笑容也不复存在,仿佛昙花一现,很难再见到。
"凤公子。"
傅霄侯抱着他,很容易就看见了凤九垂落地面的那只手,他手腕上的丝线跟他手中的相连,散乱了一地,那手搁在地面不过短短的时间竟已染了一地的红,腕上的天蚕丝早被血淹没了影,傅霄侯的眉头不由狠狠地拧了起来,便欲将那根丝线从血肉中分离出来。
可他的指尖竟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小心再小心,一分一毫将那丝线缓缓拉了出来,原本那天蚕丝白得晶莹的颜色此时宛若上了烙印一般成了惊心的红,那只手腕早已被伤得过分,几乎血肉模糊,可相比起来,一身功力尽失更是雪上加霜,傅霄侯简直难以想象适才的凤九究竟会是何种心情。
"凤......公子......"
是他一手造成的,所以他没有后悔的权利。
这个人,就算是杀害自己家人的仇人,因为这次,那些恩怨也早已一笔勾销了,接下来,就是他欠了他的,这般恩恩怨怨,他再也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若他醒后会恨他,那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