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往下，无意中看见了他无限淡薄的唇，忽地似有什么在胸口炸开了，顷刻之间让他蠢蠢欲动，他在下意识间便别开了眼。
凤九很轻易感觉到了身旁多了一个人，他已无内力，所以听不到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可走得近了，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几分，就像是每天傅霄侯来看他的时候一样。
他睁眼，却不说话。
傅霄侯再转眸，便对上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无边际深到了尽头的眸，那么动人，却又带着几分厌倦。
他还是不说话。
"你......"
傅霄侯隐隐皱眉，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总是不开口，让他的心会无缘无故觉得刺痛。
他瘦了好多，不仅吃得少，又极容易疲倦，人眼见一天比一天消瘦，却怎么也补不回来，因为一吃东西他就难受，总是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他也不能强迫他吃，所以一直束手无策。
"这里风大，我扶你进去吧？"他低低地问询，很自然便抬手去抚了抚凤九的额。
凤九微微别过了脸，躲开了他的手，然后看了他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多说什么。
傅霄侯垂眸，他收回手，怔怔站在那人身旁。
凤九任他那么站着，径自闭了眼。b
傅霄侯站了片刻，转身进了房间替凤九拿了外袍盖在他的身上，低低道，"我让人替我找到了薛神医，等你体力再恢复一些我便带你去找他......"
凤九闻言不由皱起了眉，睁眸看他。
"我......想恢复你的内力。"傅霄侯定定说道。
凤九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傅霄侯似乎也没打算等凤九开口，径自又接下去道，"这是我欠你的，我想还你，还有，是因为--"
他顿了顿，深深注视凤九的双眸，那双眸牢牢将他的视线吸引住，没有办法移开，又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一个字一个字从他薄薄的嘴唇吐了出来，缓缓道，"因为是你，凤君复。"
凤九听后，一刹那的愕然。

--那称呼你凤公子可好？或者......叫君复兄？

也许从那时起，他就下意识地想开口唤他的名字了。
凤君复......君复......
傅霄侯闭了闭眸，又睁开了双眼，他静静凝视眼前的凤九。
凤九的吃惊转瞬即逝，并未在神情中停留，却也对上了那双纯净的双眸。
霄儿......
那双眸中明显多了什么，让他一时看不清楚，又或是不想看得太清楚。
傅霄侯忽地垂下了眸，因现在每每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的心便会不由自主跳得厉害，这是在他身上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
"你真的......那么讨厌跟我说话？"傅霄侯低低问着，视线低垂时瞥见了凤九交叉的十指，那手指形状异常优美，让他不禁想到了这双手曾为他包扎过伤口，那是极其轻缓的手势，偶有碰触肌肤，似能带起温度。
他知道，自己对凤九的感觉恐怕已经变得很不一样了。
是早已动了心？或是对他过分的熟悉？那份熟悉不是来自小时候那个杀人者，也不是因九华山曾见过他，而是相识了很久，久到如同前世就认识一样。
凤九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风逐渐大了起来，傅霄侯觉得有些凉，见凤九始终没有开口，他无奈苦笑了一下，抬眸对着他说道，"我带你回房。"
凤九懒懒闭了眼，没有回应。
傅霄侯又是无奈，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然后抱人进了屋。
屋里有一阵药味，让凤九微微蹙起了眉。

这日喝下药之后凤九就开始发烧，他只觉得昏昏沉沉，头疼得厉害，双眉始终不曾舒展，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傅霄侯不停地替他冷敷，整夜守在他身旁，到了白天却仍不见好。
这一病就病了三日。
醒来的时候，凤九看见了趴在床畔闭目休息的傅霄侯。
他知道这个人一直在身旁照顾自己，一刻也不曾离去。
注视他的脸，凤九不由怔忡，那日傅霄侯的话仍在耳畔，他却不知该如何阻止。
他是霄儿，他最清楚霄儿的性子，从来都是喜欢就说，想要就去做，从来都不会犹豫，可能之前报不报仇杀不杀他是他最犹豫的一件事，可现在的他明显已决定不再报仇，所以便毫不犹豫将心意说出了口。
因为是他，所以他下不了手。
可他对霄儿呢？
那时的孩子早已长大，他却不愿再牵绊他。
九华山的时候就该死了，所以留下了那封信，况且现在失去了内力，已跟一个废人无异。
只是十三年来，他的心心念念都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想要撇下他不管不顾，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这件事，叫他如何面对？
傅霄侯眼里忽然多出来的那份执着再明显不过，他该怎么躲？
霄儿......
恍惚中似有人这么唤他，傅霄侯动了动枕得有些僵硬的手臂，感觉到握着的手微微有些动静，蓦地便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他脱口而出的嗓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却也有着莫名的欣喜，像是终于放下了一颗提着的心。
凤九看着傅霄侯，他眼中的那抹担忧清晰地落入眼帘，让他心底不免多了几分动容。
他的霄儿......是真心的。
不知是叹是忧，却再也硬不起心肠不去理他，他动了动手，把傅霄侯的手翻转了过来，手指在他掌心慢慢划道，"我、现在、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烧得、太久，喉咙、哑了。"
他一边划，一边微笑，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哑了这件事。
那种笑容竟是有着微微的宠溺的，让傅霄侯顿时傻得像个孩子。
可当他明白了凤九在他手掌心一笔一划划下的句子之后，一下子懵了。
哑了？
什么哑了？
他......不会说话了？

第七章 不见天涯，不见他

大夫们来了又走，药方子是开了不少，却无一人能让凤九开口说话，这病本就拖不得，可即便是傅霄侯不愿放弃，也已是忍无可忍，因他眼见凤九被他们折腾得一天比一天无力，每日除了喝药针灸，就是不见好转。
他真怕等不到见那薛神医，凤九这一辈子都不能开口说话了。
"怎么办......"双手交叉握住了凤九指骨分明的手，支着额喃喃道。
凤九静静睡着，他深蹙的眉总显出了几分不适，冷汗也不曾间断过，这几天除了喝药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也很难睡得好。
他睡得很浅，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度，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听到了傅霄侯那句"怎么办"，竟觉得像极了竹林里那个彷徨无依的孩子，也，想到了当初的自己。
微微动了动手，傅霄侯立即察觉便抬起了眸，眼前仍是凤九的微笑。
说不出的熟悉，带着几分宠溺。
"你、不用、担心、"凤九慢慢写道。
他的手指也是无力的，此时一笔一笔写来感觉很吃力，却不见他停顿，只是缓慢，而那瘦长的手指划过掌心的地方总觉得有些痒，也有点暖。
傅霄侯看着凤九，抬起袖替他轻拭额头冷汗，目光接触了那双含笑却疲惫的双瞳，心神在刹那间变得有一丝恍惚起来。
"君复......"头一次，他不带姓地唤着他。
君复。
这个名字打得傅霄侯自己心里有些痛，回忆起从最初的相识到现在，总觉得自己太过分，可偏偏停止不了。
真的，是在意，很在意。
他从不喜欢欺骗自己，就算是那么过分的事。
他想起了那日凤九一脸的毫无防备，和--那样淡薄的嘴唇。
"我......"傅霄侯一直凝视凤九，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来，却没有再接下去。
凤九不知他想说什么，他甚至还没有看清傅霄侯眼底的情绪，那张唇就凑了上来，竟就这么吻上了自己。
霄儿！？
对于霄儿，凤九从无防备，而这次，他却不知该怎么防备。
那嘴唇很温，很暖，让他即便想将他推开，却怕会伤了他。
他不能说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身侧的手几次想抬起来，却又紧紧握成了拳。
气息相互交错，吻他的人，是他的霄儿。
唯一的不适，是来自喉间，痛楚加剧，辗转不休。
只他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霄儿身上，唯独不愿伤了这个人。
因为是霄儿，所以他能忍受。
因为是霄儿，所以他硬不下心肠。
可......还有什么？
对于那个孩子，信誓旦旦说着只爱他敬他的孩子，他的心又是何时放进去的？放得好深，连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唇舌纠缠，放不开，呼吸轻绵，总有一种不舍。
真是......这个霄儿，竟也会对一个人动心。
只是他不曾想过那个人竟会是自己。
他任傅霄侯越吻越深，既不回应，也不抗拒。
傅霄侯没有停，他从未料到凤九会对他产生这般致命的吸引力，凤九的淡漠，凤九的寡言，凤九的寂寥，和，凤九对他的好。
这种好看不见摸不着，却似根深蒂固，一直扎入了厚厚的泥土里，却又被外表的淡漠所掩盖了下去。
舌尖轻轻舔吻过薄薄的唇形，再一分一分深入进去，不放过任何一寸，只想这样亲吻下去。
他的手无意识地探入了凤九的衣襟，已能触到他冰凉微带薄汗的肌肤，而他手掌的燥热，总想要得更多。
吻得深了，凤九被迫微仰了头，可毕竟是疼痛的，就连呼吸也不太顺畅，脸色便愈发苍白起来。
可也许想沉溺了，因傅霄侯此时过份的认真和执着。
霄儿......
忍不住，想叹息了。
--我......该拿你怎么办？
这个吻，让傅霄侯失神了。
只是被凤九的嘴唇吸引，无意识想接近，想碰触，却越吻越深入，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简直不可自拔。
他在心里一味喊停，却始终没有停下来，直到--凤九的手指无意识间紧紧扣住了他，他才感觉到身下那人的不对劲。
一下子回过神来，便看见凤九紧闭的双眸，苍白的脸容，连呼吸都似不存在了一样。
"君复！？"他既懊恼，又慌乱。
终于被他放开，凤九回复了呼吸，闭眼好久，只感觉那人正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他能想象那双黑澈的眸也紧盯着自己，此刻霄儿脸上的表情，定是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君复......"又听见了他的低唤，听来却有几分眷恋。
傻霄儿......
凤九终是睁开眼睛看他，看着那张异常熟悉的脸。
果真，这个人脸上的每一分表情，他都是了如指掌的。
真是......爱胡闹的霄儿。
"君复......"傅霄侯见他睁了眼，才又唤，而越唤，这个名字也越深刻。
"我发现......我没有办法跟你道歉......"他的手指流连抚过凤九唇畔，视线紧紧锁住了眼前的人。
凤九看着他，没有躲。
"因为若当初我放弃了报仇的念头......那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认识你。"傅霄侯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他的表情很认真，就像对待另一个人那般的认真。
凤九看了他很久，恍然间似乎有什么重迭了，他不由在心底叹息，然后反握了他的手，慢慢写道，"你、要、报仇、没有错，我从、不怪、你，只是、你、应该、放我走。"
走？
"不放！"傅霄侯在凤九写完的下一刻便脱口而出，随即他不禁怔住了。
因他觉得害怕。
不知道是为什么，在他心底总有一个认知，总觉得这个人，他放不得。
凤九也是怔了怔，他以凤九的身份跟傅霄侯相处得并不久，却不料竟会让傅霄侯执意至此。
苦笑了一下，他闭上眼，无意再理会他。
傅霄侯知道自己始终还是太过分，可他也没有办法解决，无奈地笑了，目光在凤九脸上流连，却始终没有移开视线，看着他休息，看着他入睡，然后自己也趴在一旁睡熟了，只是手与手交握，一直没有分开。

温庭筠这些日子没有见过傅霄侯一面，她知道凤九病了，也见到好多大夫来来去去，就是没有等到傅霄侯出来。
她本不想在傅霄侯面前跟凤九碰面，可这日她按耐不住，便来到凤九住的院子。
"这样，对不对？"
还没走到院子，温庭筠就听到傅霄侯的声音问着，却不知在问什么。
好半响没有声音，便听傅霄侯又道，"那......这样呢？"
一句话问出之后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一阵，然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温庭筠觉得像是铁铲。
这时她才进入院子，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傅霄侯蹲在地上不知在拨弄着什么，他身边那张椅子上坐着的正是凤九，可温庭筠却在他脸上看见了极淡的笑意，这是她在琅琊山那么多年都没有见过的，便见这时凤九按着椅子的扶手缓缓起身，在傅霄侯身旁蹲下，用手指在庭院的泥土上划了几笔，然后他看看傅霄侯，不知傅霄侯此时是什么表情，使得凤九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然后他亲自动手在已被挖的有些松的土壤里面翻找着什么，他的表情很仔细，手上的动作也很细致。
看了好一会儿她总算看明白了，庭院中那些枯竹早已有一大片被挖了出来，此时凤九的动作怎么看也像是在做着清理土壤的工作，敢情他们是要......栽竹子？
过了好久，傅霄侯忽然低低叹了一口气，听来怎么都有点郁闷，也有点无力，便听他开口说道，"真是麻烦的竹子......"他说着把凤九从地上拉了起来，扶他坐好，又把椅子上的披风替他披上，拿出一块方帕将凤九沾染了一些泥土的手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这才抬眸看着他又道，"既然是我的主意，那我定会把这些黑乎乎乱七八糟的东西搞定，你就放心吧！"他说着，是一副"谁怕谁"的口吻。
凤九无声地笑了笑，见傅霄侯脸上一处被弄脏了，很自然便倾身靠近傅霄侯将那处污迹抹去。
傅霄侯也笑了，扔开一旁本打算用来偷懒的铁铲，也像凤九刚才一样很仔细地挑出泥土里面的一些石块、杂草等杂物。
只是翻弄了一会儿他就忍不住抬眼看看眼前还未碰过的那一大片土壤，不由在心底哀叹，谁让他从不打理院子，这回可真是要命了。
温庭筠却呆在了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甚至无法出声惊动这样的一幕，让她一颗心反反复复煎熬不止，总觉得这样的画面太过和谐，本不该在他们两人身上出现，可此时此刻就偏偏发生在了自己眼前，而这样的傅霄侯跟那个七绝公子简直判若两人，脸上孤傲神情不再，而是带着闲闲散散的笑意，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在那个人面前，乖得像是个大男孩。
她忍不住又要怀疑，可却又知道这绝无可能。
"傅大哥。"她还是忍不住出了声，可这声音就连自己听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确定，她不禁开始怀疑有些事她一开始就错了。
因为温庭筠的出现傅霄侯不免怔了怔，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回头去看凤九，可凤九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适才那抹极淡的笑容却不知落在了何处，神情也回复了一贯的淡漠，只看了温庭筠一眼便寥寥垂眸，什么表示也没有。
傅霄侯也知道他不会有什么表示，可他仍然不喜欢凤九见到温庭筠。
因为这个女子，正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害过凤九的存在，叫他想忘也忘不掉。
偏偏他又不能后悔，当初他下决定的时候温庭筠也并非没有犹豫过，却还是被自己说服了，而到头来温庭筠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落了一个背叛凤九的罪名。
"你怎么来了？"所以，傅霄侯也觉得对不起这个一心想助他的女子，要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加入巫医教，然后又背叛巫医教。
可他傅霄侯即便再罪孽深重，他也不后悔遇上凤九，留下凤九。
"我一直找不到你......"这句话温庭筠几乎是脱口而出，可她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于是她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来看看教主......"
她的话说不响，因她心中本就有愧疚，可她还是没有犹豫的对凤九下了手，这证明她又在害怕凤九对她的威胁，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挽回原本那个对凤九无情的傅霄侯，她那时的犹豫，是知道让傅霄侯接近凤九必定会成为一个错误，可却从未想过，这个错误，竟会变成了最终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