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载月明天————且听子
且听子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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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子解决了这件事。出乎意料。但比预料的更好,不是么。
抓起杨敷的手掌,紧紧握住。
他的眼里有迷惑,有责怪,但还是很开心的。
两手交握,生疼的力道。
就这么对视而笑,像两个傻子。
突然想通,为什么解了鸩毒开始,他的眼神浑然澄明,而不似以往习惯性地拿了经过包装的嬉笑对我。
无需防备,坦诚直面。
这不是挑衅。而是一种无所谓。
无所谓是种态度。可以是最自暴自弃,也可以是最坚定无畏。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我想告诉他,我想明白了。
不是在放开之前要好好抓紧。
而是,再也不想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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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康已死,我们火速派人营救仍然被困的家属们,同时亲自入宫面见皇上,禀告所有事情经过。于是龙颜大悦,不但赐我和杨敷官复原职,所有主要平乱者进爵一级,也终于信任了张初,接受了我们联合江南的提议,还划会稽郡土的一部分为吴郡,破格赐予他吴侯之位。是为永建四年冬。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等料理得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皇上适时诏令举办庆功宴,满朝文武终于得以从挖掘铲除王康势力根枝的头疼中暂时解脱出来,放松休息一天。
总算摆脱晕头转向的礼节客套和谦辞,告别离开时,已是深夜了。身后仍然有余乐未歇,未去理会,登上马车直向张府废地而去。
依旧是残垣断壁,却已有一辆马车候在倾圮的大门旁。驾车人早已认得我,见我下车,忙行了个礼,指了指里面。
我笑,点头,回头看了眼金名,他点下头表示明白。
于是轻呼了口气,一个人慢慢走进去。
坍塌的木石,丛生的杂草,只能依稀辨别出原来的石径。
还是第一次真的走进来吧,之前都只是站在高处观望。还以为会遗忘,会被这颓废的景象掩盖,没想到真的走了,才发现即使只有手中灯笼照亮漆黑一角,每个转角岔路都能好似本能地辨别出来,这么自然而然。
不多久,便看到另一片微弱灯光,盈盈照在湖心亭子的废墟上。
"久等了。"我笑着走近。
"不会,我也刚到。"他回头笑道。
即使没有开始,有些事情,还是要了结的。
"记得这池子么,几岁的时候来着,你死命地喂饵,结果撑死了十几条鱼。"一段沉默后,张初道,微叹的语气。
"呵......是啊,五岁吧。"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知道我叫他来此地目的为何,只是不知如何开始说起罢了。我又何尝不是。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回忆起那些陈年旧事,互相补充改正,谈笑不多久,便没了方才那沉闷的气氛,活跃开来。
可是不可避免的,又是一阵沉默,于是相视而笑,默契地明白总要说出口的。
"你知道七年前,林真为什么要说那个谎么?"我慢慢道,已然没有伤痛自责,只有淡淡的苦楚。
"不知。"
"......那你总该知道,那个晚上我恰好宿醉不归,定是与这件事有些牵连。"
"呵......也许吧。"
"为什么不去调查。"如果是你的话,即使天知地知我知她知,也总会得出个大概的。
"没必要。因为是你。"他笑,"如果你愿意说,我会相信。如果不是,我不想妄加猜测。"
我沉默,终是轻叹,避开他宁静如水的直视目光,看向一边:"那我来说。是的,张家的一夜破败,全是我造成的。"
即使来之前并无思索,也是前后连贯,毫不拖泥带水地把自己当年的爱慕和嫉妒,还有对林真撒的谎,乃至在客栈喝醉后想着怎么逃走,从头到尾讲个完整。
"就是这样。"我平静地挑起嘴角,"等我第二天回去,已经不可挽回了。"
七年间在脑海里演练了上千次的坦白场景,原来竟是这么波澜不惊。原来预想的那么多狡辩和掩饰的说辞,一个都没有用进来。平铺直叙,连语气都没有起伏之分。
也许就是因为演练太多遍,真的说出口,连慌张都麻木掉了。
谁说不是哪。就好像在说着一个很久以前别人身上的故事。
是的,原以为伤口被割开会很痛,真的翻开,才发现原来只剩个记忆。那些撞击灵魂的冲动与悲哀,只留下些模糊的印痕,摸到那些轮廓,才想起来,真的曾发生过那么多事。
但仍然是真实的,全身心地知道。太过真实,反似梦境。
夜风吹得紧,已入冬了,寒冷干燥,仿佛冻住时间。
回头再看时,才发现眼前之人,仍旧是那么一副沉静的样子,眼里全无漂移,真的也像,在听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别人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只不过轻轻淡淡的一句回答,然后很温和地笑。
"是的。"我咧开嘴角,笑得有些眼眶发热。
是的,即使不用调查什么,他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当时的想法,他也该是了解的。那个时候为何不问,为何不说,一直都是那个样子,看着我沉浮哭笑,即使帮助安慰,也好似可望不可即地站在对岸,从来不会伸手救我。
呵。当时他在想什么,我却是完全不知。
又有什么关系。
都只是一堆调皮孩子的恶作剧,长大后回来追忆往事,原来其中一个战果辉煌。
"那你和杨敷,又是怎么认识的?"
"呵呵,缘自一个巴掌呢。"
看着他惊讶的表情,我将当时的经过讲了一遍,俱是笑了出来。
"还真是奇妙的相遇。"他说。
"可不是么。"
"......你对林真说了那些话......后来又和他在一起,是......"他有些苦笑地问到一半,又住了口,犹豫间,忽然越过我的肩头,看向我身后,忽然惊异地睁大眼睛。
见到林真的出现,你也不用惊慌成这个样子吧,真是少见呵。
是我叫她来的。这些年,她也必是想过很多,猜过很多。我只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什么是真实。
"那个时候,确实是很想让她死心,把你占为己有,所以才会对林真说那些话。很可笑不是么。迟早会有王真李真再出现的。"
"清水......"张初皱眉,提醒似地看我,又看向那边,有些担心的样子。
虽然有些疑惑他的反应,但我没有停下来,继续道:"杨敷么......一开始,只是利用而已。确实可说只是你的替代品。呵,也许只是因为寂寞吧......"
但现在不同了。等我回去,也要告诉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明明白白地。因为不想,再次错过。
"可现在......"看着张初越来越担忧的眼神,不解的同时忽然一个直觉的心跳,话说半截一个猛然回头,就看到错杂的树枝旁一个高挑的人影,漆黑一片中全然看不清面容,在我回头的瞬间也踩断地上枯枝,发出卡查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声卡查仿佛也是自己心脏崩裂的声音,就那么一个急促的吸气,全身如被针扎般惊悚一片,站在当下一动也不能动。
不是林真......
杨敷!
虽然看不清,但我知道,就是他!一定是他!
他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可我还只讲了一半......突然忍不住一个痉挛,就是那最要命的前半断!
还来不及想他误会的结果,就看到他一个急转身,快步跑开,几乎是踉跄的。
几乎是一片空白地追了上去,差些被绊倒时才终于发现自己是这么的恐惧。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知道追着那个身影跑,绝对不可以让他就这么离开。
幸而他并不熟悉这里,何况又是深夜,即使好眼力也难以在这一片狼藉的废墟里变清方向。但我又如何能追得上武功过人的他?在心里不知苦笑还是自嘲,有些抖抖地全力奔去,只觉得体内和体外一样寒冷,感觉不到血液的温度和流动了。
一阵一阵荒凉下去。
脑里终于有些文字片段,却只抓住其中两个字。
失去。
就是失去。我知道还可以解释,还有机会,但就是这么下意识地,想到失去两个字。
然后我停下来,一手靠着身边的树干,却止不住虚脱和恐慌,慢慢蹲下来。
咬牙捂着痉挛的胃,在满头大汗中抬头看向那个急速远去的身影,忽然眼前一片模糊。惊异地努力眨眼,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滚热液体,灼痛脸颊,沾湿嘴角。
咸涩的。
再也看不清那个恍惚远离的人影,我垂下头,咧开嘴,却笑不出声。
原来身体里还有这种液体存在的。还以为七年前的昏天暗地后,就再也不会有这种东西了。
又是源于我的一句话。即使这次不是谎言,而只是没有讲完。
重蹈覆辙。
终于破破碎碎地笑了一声出来。
身后是张初急急追来的脚步声,我抬头,眼前只剩月色星光,安静地肃杀。
为什么走得那么断定决然。
为什么头也不回。
只要一眼,就能看到。
我,为你,泪流满面。

第二天,全是心神恍惚地度过。一入暮,我便驱车直往杨敷住处。
一定,要解释清楚。
可等我满心忐忑地到了那里,才被告知,他并没有回来,让我先行回去,等他回来自然回访。
看着仍旧一脸热情招待的那些门仆,我不知该做何表情。终是笑一声答应,退了出来。
他们自然是不知道,也许从今以后,我就要和他们的主子形如陌路了。
不知该往何处去,在马车里想了好一会儿,仍是决定留下来等他回来。
"等在外面太冷了,要不进去等?"金名担心地问道。
"不用了。他看到我的马车,自然知道我在。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见,又何必等在里面。"我苦笑道。
其实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做。也许,只是害怕被他赶出来,听他亲口说一句,我们完了。
"都是我的错。"金名恨声道。
"有什么错不错的。他问你,你照实说而已,又没有什么事情不可告人。只是没想到他会自己跑来......一个误会而已。"
误会而已。可否澄清。
金名没说话,钻出马车,坐到车头。
天冷,马车的帘子全放了下来,在阴沉的天气里更显得车厢里昏暗无光。我就那么坐着,一个人沉默地不知想些什么,或是发呆。脑里环绕的全是和杨敷在一起的片段,穿插重复。
然后我蜷起身体,埋首。
快疯了。
"爷,下雪了。"不知何时,金名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想到,原来下雪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下车,站在仍干净的地上,抬头远望,空中纷乱着些许茸茸如花瓣的白色,轻悠悠地错杂下坠,在入夜的天色里显得分外好看。
忽然觉得肩头重了好些,原来是金名加了件披风上来。我笑着道谢,在同时听到另一边笑声渐近。
徐徐而来三辆马车,其中笑闹声最重的,不就是杨敷的么。
另一辆......心里忽然蛰了一下。
原来这么长时间,他是和明乐在一起。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就一个闪身,躲进自己身后马车的背影里去。
我这个笨蛋......在干什么......
虽是这么骂着,却没有出来的意思。就这么站在暗处,听见那边好些人下车来,仍是欢笑热烈的交谈着。听见明乐咦了一声,疑问这辆马车是不是我的。
心里暗叫声不好。马车停在这里很正常,主人也躲在后面不敢见人就很难解释了。
隐约听见杨敷笑了一声,说了些什么敷衍过去。然后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进门,语声渐消。
"......还要等吗?"金名走过来,轻声问。
"......"
"看来有好多客人,也许今晚......"
"......你先回去吧。"
"什么?"他惊道,"这怎么行!"
"我想一个人静静。"我答,没去看他,有些面无表情。
半晌,终于听见他应了一声。
看着他驾着马车远去,我坐在墙边的石阶上,裹紧披风,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却还是有风灌进来,些许哆嗦。
华灯初上,行人也息,越来越寂静的街道,只剩停在门外的马车里,有仆人们轻不可闻的耳语声。
能想的,都在昨晚和今天想完了,脑海剩下一片空白,只能很认真地看向面前白雪,一颗一颗,如雾笼罩,前仆后继,不给人呼吸的间歇。
仿似无穷无尽的风雪流逝,报更人第二次走过后,不远处的杨府大门终于打开,出来的却不是一群人。
杨敷......
我站起来,迎着那个人走过去。
"天冷,你该回去了。"c
看着那么冷的视线,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凝结成一块。我沉下气,平静道:"我想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昨晚的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没有误会。"他竟是轻笑着说。
我愣了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仍然相信我么?可又是那么将人冻结的眼神......
"你该是一直想着,即使相处有多快乐,到最后,总有一天要分别的,是么?"
是,我确实这么想。但又不对。我已经决定不放手了不是么。可即使这么决定,谁能保证那一天永不到来?
这么想着,矛盾不堪。终于说道:"这和昨晚我说的......"
"不相干是吗?是不相干,可又有什么关系,迟早要面对的。要想在官场存活下去,这种感情,总有舍弃的时候,不是么?"
"......"
"所以说,你是不是利用我,不是重点了。你也不用再做什么,我们这样结束,不是很好么?反正早就知道这天的到来。回去吧,还是要保重身体。"
听着他轻描淡写地说完,我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呵。
全都是,早就明白的道理。
因为太幸福,所以不想舍弃。是我太贪了吗。
"对了,你不必为那么想而觉得有什么。因为,我曾经,也是一直那么想的。"在转身回去的时候,他说了这么句话,擦肩而过,碰掉了我的披风。
顿时寒风呼啸,由全身每个空隙汹涌穿入,叫人失去知觉。
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雪花,浓得遮住一切,只能听见身后毫不犹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伸手向前,接住几片冰晶,瞬间不见。
什么时候,雪已经下得这么大了。
怕是还要下好久吧。
一大片一大片地跳着无人能懂的舞蹈,极致地绽放,然后迅速地无声死去。
这么汹涌而平静,灼痛我干涩的眼。
又是流不出泪来了。
突然便想起在那个落叶缤纷的时候,他说的关于残酷与美的理论。
于是我闭眼,仰起头,任凭层层冰凉覆盖,融化,消失,麻木。
这场雪,很美很美。
美得我,好冷好冷。



第 11 章

在之后的两个月里,终于疯狂。
住处有太多那个人的记忆,所以选择整日待在公署,将自己逼在无穷尽的公文,人际与声望间,不留一丝无用空隙,掐死所有无妄想念。
只有如此,才能觉得轻松。
至此,已经全然失去生存的目标。
所以,我要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
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忘却也好,为了逃避也好。
有什么所谓。
借着王康事件的推波助澜,我,杨敷和张初瞬间成为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借故接近追捧。这种情况下,只要自己努力表现一下,平步青云一词,自是手到擒来。这个道理,自然不止我懂。于是春节前,我们三人头上的虚职和头衔已然累累缀缀,再打好些人脉,便可正式欢送元老们告老还乡,取而代之。也怪不得会成为朝廷上下京城内外的话题和传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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