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载月明天————且听子
且听子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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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没说话。也没其他人说话。就这么一路平静着,四人穿行在渐渐坍塌的火场中,闷热凝重得快要窒息。
那么混乱的周遭,噼啪燃烧声,器物翻倒声,夜风呼啸声,杂着隐约却清晰的铁器铿锵,脑海里却渐渐空白开来,最后只凝了一句话。
去找他。
于是在岔口,我停下来。
转身看张初时,只见一个勾起的嘴角。
微皱着眉,眼底淡然地汹涌着,仿佛早就知道,等待已久。
于是愧疚终于突然蔓延开。
"刚才酒喝多了,想做傻事了。"我轻笑一声,把小贝放下,"对不起。"
"我知道。"他也笑,"我会把他们平安送出去的,放心吧。你自己要小心。我会马上去找你。"
看着他,听着那样的回答,只不知该说什么。
在这个人身边,似乎是可以永远不用思考,不用焦虑,可以宁宁静静,相守到老。
但是。
终是一把将他抱紧,用了最大力气。
我想,无论明天如何,这,都是我们之间,最后的拥抱了。
"不需道歉。"回应一个全力紧拥,耳后仍是一个清淡笑声,只是语尾微颤,"我早就知道,永远得不到你。"
一个人奔出宅子,顺着老伯的记忆向后院寻去。
看到不远处那个池塘,中央的八角亭子。还有池周围种的梅花,在火光照耀下红白妖艳。掉下的花瓣浮在水面,随着从池塘引出的活水流在脚边,悠悠打着转。
差些丢失心跳。
不真实,不真实。
不真实得眼前温热湿润一片模糊,快要看不清了。
一个趔趄,终于找回思想。
来这里这大半天,竟是没有一刻好好看过这里。怪不得,金名说,要我自己来发现。
和张府的后院,并不完全相同。但被那西域人掌风扫到,迷糊间我对杨敷说过的,就是这个样子。
突然便是沉重得想要喊出来的悲喜交加,混着同样分量的恐惧。
是不是还未离远。是不是一直没有离开。
来不及理清那堆杂乱思绪,看着眼前空旷,不知该往哪里去寻。
突然想起,那晚上自己说过,要他等在那块大石头旁,等我来抓。
几乎是幼稚地,却又是毫无多余思虑的,就往那边奔了过去。
火光闪烁间,清晰可见前方的人影。两条横斜躺在地上的身体间,只有一人半跪着,一手支着剑,另一只手捂着身上创口,勉力维持。
没有去想会不会被人发现,去想被发现后如何自救,甚至去想那人是不是杨敷,而是不顾一切地就这样冲了过去。
十步,二十步。
然后就看到那人,慢慢地,缓缓地,就这么一点点滑了下去。
重得仿似是天塌的着地声,只剩那柄剑,清脆地结束回音。
"不!"脑里一阵轰鸣,用全身力气吼了出来,满脸都是突然奔腾的泪水,快要看不清前路。
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那个人身边,颤抖着想要扶起他。
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这样,就看不见你的脸了。
为什么听不见。
分不清是在说还是在想,等手忙脚乱终于抬起他的脸,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拼力扎眼摆脱泪水。
原来,这液体并未消失。只是一直潜伏,等待机会。再次来临,仍是那么痛苦无助,翻腾激荡得像要死亡。
"怎么对死去的敌人,还这么怜悯。"
突然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我麻木地抬头看。
高瘦的身形,随风微荡的深黑装束,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塌糊涂的我,嘴角挑着戏谑的笑容。他身后被遮盖的那些跳跃肆虐的火光,竟像是从他身上发出的一般。
幻觉么。
怎么美得,像天神一般。
一动也不敢动地盯着,手中攥紧的尸体早已滑脱。
眼前依旧模糊,但已经不想费神去看了。
是的。那种声音,那种感觉,没有第二个人能拥有。
一段长久的沉默,然后他走近,蹲下来。
近距离,终于看清,那张瘦削了好多的脸。
一点一点地,我终于笑出来:"我这个疯子。"
他也慢慢地笑:"我这个傻子。"
是我的泪光,还是他的。怎么觉得,那么多闪烁,波光粼粼。
我皱眉:"干嘛做傻事。"
"反正有人陪我做。"
"傻子。"
"疯子。"
又是一阵对峙,然后相视而笑。
"没能赶来,就是因为发现有异样?"我想了想,道。
"是。突然折回去临时召集人马赶来,费了不少时间呵。幸好还来得及。"
"怪不得。我还在奇怪被他们围攻,怎还能坚持这么久......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嘛,"他狡黠地指了指旁边的大石,"说好在这里等的,怎会爽约。"
是喜悦的,但转瞬想起方才跑过来时自己那惊天动地的一声"不",顿时明白过来。
是听到那声音才赶过来的吧。
该死,太丢脸了......
又想到如果赶来的不是他,而是敌人的话,会有多危险。那个时候,即使一剑砍来,我也不会想到要躲的......忍不住后怕,脸色不用看也知道,自是青一阵白一阵。
"我说,逼死我就那么让你高兴?"
"啊?"我疑惑道。
"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被明乐的事情烦得焦头烂额。"
"啊那个......"我讪笑,已然后悔不迭。
逼他的同时,其实更是逼自己吧。
逼自己忘掉他。
但现在看来,是做了多余的事情了。
"不是还没定么。"
"快了。"他紧接道。
"......"心头一惊,我瞪大眼睛。
"不过就算定了,也没关系。"他笑得轻松。
"诶?"
"逃。"
"......"我愣了愣,终于笑出来。
"怎么样,感动吧。"杨敷挑眉,得意的样子。
"是是,感动感动。"我叹一声,"只是可惜,一命偿一命,这次你救了我,上次被你欠的那条就抵消了。没便宜可占了哪。"
闻言,他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安静下来,说:"那就不要抵消了。我的命是你的,你的命是我的。可好。"
带着笑,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怎会看不懂那眼里的坚定。眼前又有些潮湿了。我笑,说:"好。"
这,是承诺吧。
此刻,我是真的以为,能和他,永远相爱下去的。
好多年后我有时会幼稚地想,如果我没问那个问题,而是拉着他站起来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那时候,我突然想了起来,问道:"还没问你,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是些熟人呢。"他笑。
"呵,老熟人了。"另一个声音接道。
我下意识地转头向身后,寻找声音来源。就在那一瞬,听到脑后急速而来的两道暗器声。而在我回头的时候,只来得及感到杨敷瞬间扑过来的身体,重重地撞进自己怀里。
暗器与扑来的身体,我是傻子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接下了射向他的那支,却只来得及,用身体替我挡下另一支。
思维也随着空白一片。
要我如何相信。
这终于降临的幸福,原来只有这短短一瞬。
对失去的恐惧突然间填满了所有空隙,饱胀得快要爆开了,连语言都失去。
已经得到了,怎么可以,再次失去。
"终于等到报仇时候了!"又是那个声音,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合着人影飞冲过来,带着那人手中寒厉的剑光。
我抬头看,干燥的双眼终于看得清晰明白。
王云......
你还没死......
报仇,是为王康吗。
还没等我想到为什么,怀里的人已脱开我紧抓的手,那么快地迎了上去招架开来,近乎眼花缭乱。
我看不清他们的对招,但我心里明白地知道,杨敷在拼尽最后的力气。
那么平静地知道。
最后的。
最后。
这意味着什么。
面无表情地看着,只觉彻骨寒冷。冷得,都抖起来了。
缠斗很快就结束了。王云或许也已战至只剩他最后一人,所以当他最后长笑着倒在十步远的地方时,还没有人来接应。
有什么关系。其他人,都没有关系。m
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发现,原来杨敷在见到我之前,就已经受了好些重伤了。
他说,王云也是在为他最重要的人而战到最后,即使王康冷血到想杀死他。
他说,他造好了这宅子,一直在等,终于能在这里见到我,很高兴。
他说,上次真的是由他先说分别,但原来,还是很难过。
他说,慢慢发现,张初这人其实很强,值得依靠。
他说,我救他命那晚上,迷糊间问他的问题,他听见了。其实。
然后他就笑了下,没有说下去。
而我终于找回声音,一把抓起他的领子,恶狠狠道,说下去,怎么不说了。
话未完,那些烦人的液体又爬满了脸,视线不清。
他还是笑,说,记得问过你,如果我死了,会如何。如果我说,你要好好地活。
我也笑出来,重复自己当时的回答。
全是狗屁。
他说,那没办法了。即使你这么说,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两人的泪水吧嗒吧嗒混在一处,濡湿他杂乱的头发。
我使劲摇他,叫他不要睡,可他还是,闭上眼睛,那么安详乖巧的,甚至让我不忍吵醒。
然后我开始笑,一声一声,破破碎碎。
老伯说过,所有的苦难总会过去。到时回忆起来,原来痛苦已忘记。
王康也说,痛苦难忍,是因为还没经历过更大的苦难。一旦经过了,便觉得那时的自己天真可笑。
但他还说,所谓的需要不需要,都是自己决定的,不是他人所能左右。人活着,就是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好好保护。如果不能,那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
我想,我还年轻,但经历过的精彩,也够多了。最重要的,现在就在我怀里睡着,无可替代。即使以后再有这样的深刻爱恋,又如何能掩盖过这次的刻骨铭心。
忘不掉的。所以,不可能,好好再爱别人了。
这半生,这时代,我们冲荡在浪尖上,英姿飒爽地演了他一回弄潮儿,翻云覆雨,叱咤风光。
原以为,总有些什么,能抓紧在手心里的。
杨敷的双唇冰凉。我想,再也没有办法,让他暖和起来了。
那,就陪着他冷下去吧。
腰间匕首的绿芒仍盛,而当另一种滚烫粘稠的液体流散的时候,温暖一片。
沉沉地靠上他没有跳动的胸膛。
我说过,那些屁话,给我省省。
下地狱,也要拉你一起。
还有那半句话没说,怎么,也要逼你把他说完。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和别离,多少上天注定,剩下自由演绎。
而我们只是太过自信,自以为掌握得炉火纯青。
原来,只是未完成。
终是,什么都没能得到。
呵,突然想起来。
没来得及,说,我爱你。



--------------七年后--------------------

我终是没有死。
原因很简单。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偷偷把那匕首上的毒抹了去,用一种无毒的绿色染料代替。
那傻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做了这件事,已经没人能回答了。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就像他说的,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但人心,又岂是简单一句希望就能挽救。开始的几年,有好几次差些就撑不下去。只是看着金名和明乐几乎无时不刻追随着的那种深切忧虑的眼神,终是无法在他们强颜欢笑的背后舍弃离去。
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或许,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我相信了明乐也许只是句戏言的话。
自杀是宗大罪,再也不能投胎为人。而杨敷不是。所以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就可能再也不能遇见他了。要拉他一起化虫蝶为草木他也定是甘愿,但你,忍心么。
明乐,是狡猾的。
但我信了。很天真地去相信。也许是真的一瞬老去吧,于是,变幼稚了。
无所谓。
那段话,好似给了我莫名的灯光,慢慢趋散潮湿与黑暗。
那以后,开始渐渐好转。
终于,成了一个很温柔的人。
呵,倒是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也是可以这样子平静淡泊,真心对人,也喜欢照顾人,诚心地接受他人好意。
已经学会对着所有悲苦和喜悦柔和微笑,发自内心。
金名和明乐也在照顾我的同时渐生情愫,杨敷死后的第二年,喜结连理。也于是明乐搬去皇上特意赐给金名的府邸,再不需要找杂乱理由出宫,可以有更多时间和金名轮番看着我,以防意外。现在,龙凤胎的那两个孩子,已经到了最活泼的年纪,整日里跟在京求学,后被选为他俩伴读的林真长子屁股后头,竟像三兄妹般。
但金名能继承我的位置并不是靠着和皇家的联姻。在我的死亡消息发出以后,金名就凭着在我身边那些年的资历,也带着我的余恩余威和之前打下的良好人情与关系正式入官,不过半年,便成了朝中另一个议论中心。一年之后,领了我的原职,收服了原替补者无可奈何的五校尉,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我的继承者。
他的能力,本就很强。我早知道。
让越来越忙碌的金名总是记挂担心,我亦过意不去。但无论怎么解释,他还是那副性子,只坚持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幸好有明乐接班,让他能专心事业。
我早已习惯清贫日子,就像老伯说的,这种与世无争才最安心。倒是金名自己,性子太正,虽是早学会柔以示人,只怕终有一天,撞伤自己。
新皇后,新外戚,这世道,慢慢又开始凝结起危险的气息来,不知会否掀起比上回更吞噬的狂浪。但这些,对我们小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轻松愉悦衣食无忧便已足够。两年前逝去的老伯,便是一直这么想着的吧,所以去的时候,能笑得那么安详。
而小贝,跟着以为我已死去的张初去了吴地学医,几年间,已成了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也正式给自己起了方贝的名字,继承了老伯的姓氏。那年他回来奔丧,亦在角落偷偷观察过。我也算观人无数,小贝,会成为正直的一代名医的。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原来还有一人,也知道我并没有死。那就是孙程。几年前,他寿终正寝,追赠车骑将军印绶,赐谥刚侯,葬礼办得风光无比。我只没有想到,乔装打扮地去祭拜过他后回到居住的草屋,早已有人候着了。
我不认识他,想必他也不认识我。只交给我一份文书,说,这是孙公公走前留下的,遗赠我他在京郊的那片林子。
只是偶然和孙公公提过很喜欢那些落叶,过了这么些年,竟还记得。
接过,还能说什么。只剩下感激了。
那片林子,就是多年前和杨敷一起为引出王康而暂住过的地方。
隐约记得他说过,这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还真的有这么一天,能开始在这里的隐居。
笑。多少有些嘲讽的,不是么。
若是再早些年,我怕是不敢回到这里吧。就像不敢去面对所有留下过他记忆的东西。但那时候,已经没事了。
失去的找不回来,所以剩下的,一定要好好加倍宝藏。
在住进林场后,终于确定我心态的金名和明乐,也开始放心让我一人长时间独处。林场出乎意料的大,出产丰厚,已根本不需要我自食其力。所以去往父母隐居也是遇难的地方祭扫之后,我选择了旅行。
一开始是为放松心情,也打发无事可做的空虚,就真的迷上了那些大江南北柔硬迥异的美丽色彩。肃杀的雪山,死寂的大漠,狂怒的海洋,宁静的草原,还有那些纯净的,或者丑恶的人们,以至旅途的喜怒哀乐,全成了景色的一部分,慢慢回味,都带着喜悦,因为全部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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