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亦域[上]
亦域[上]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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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外祖父的这份家业因为源远流长所以根基十分扎实,但也唯其如此才变得死水无澜暮气沈沈,然而只有生机与活力才是长治久安的保证,惯性的维持只能意味没落与最终的消亡。这一点在我安排工厂高管分批赴中国考察之後终於达成为共识,那里被压抑过久的欲望之火正成燎原之势,很少有人能够不受蛊惑和感染,所以我们的巧克力以及曲奇生产厂很快便在那里落地生根。
"喂,Ingrid,怎麽小进好像有点不大开心?"因为小进一贯的沈默内向我早已学会察言观色,所以那日同小进通过话以後我便问Ingrid,她在我不在苏黎世的时候负责全天候照顾小进,而且一直都很胜任。
"是的。等你回来,我们要好好谈谈。"
"发生什麽了?"Ingrid难得凝重的口气让我十分担心。
"Jean对学校生活适应得不太好。"
"好的,等这边工厂一开工我就回去,不会超过下周四。"虽然Ingrid的语气颇有些犹疑焦虑,不过我却略略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事,那就不用那麽著急了,不过是那孩子因为功课跟不上感觉到压力而已,这个我早就知道,而且我也安慰过他,要他慢慢来,不用把自己搞得那麽紧张。这麽久的相处下来我肯定他的智力发育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便没有给他请补习老师逼他学这学那,我是希望他能多些玩乐,弥补一下匮乏的童年。不过如今看来小进还是蛮要强的,既然已经影响到他的情绪,那麽等我回去就同他恶补一番,以我这天才的学习经验只怕他到时想不名列前茅都难。
但我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
回去的那日正好赶上小进放学的时间,我於是直接驱车去了学校,因为这类惊喜常常能获得他的一个大大的笑容,所以我乐此不疲,因此我便看见了那令我震惊的一幕。
我是先看见Ingrid的,她正跟一位西服革履的男人在交谈,高佻出色的外形在嬉闹著准备上校车的孩子和三三两两的家长中显得十分醒目,小进跟在她的身边。让我意识到不对的是她的脸色,Ingrid一向伶俐能干长袖善舞,所以我很少见到她严肃到近乎凌厉的表情,在我还没醒过味来的时候她的右拳已经击中了对方的左眼,估计力道不轻,因为令到那个男人出於本能的防护格挡了她一下,然後更加叫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我居然看见小进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却因为人小力单推人不成自己反而趔趄倒退,而Ingrid则为了护持他差点被绊倒。
我当下就拨了报警电话。
这件事因为我的穷追不舍被闹得极大,不仅那个倒霉的男人,连那间一向以资质优良而著名的学校也一并被我告得身败名裂。
我知道我在小题大做,事情的真相其实并没有我罗织的罪名那麽可怕。小进是初来乍到的黄种人,语言尚不熟练,功课跟不上进度,不善与人交往,而且8、9岁的年纪尚不及洋童5、6岁的身形,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他在学校被孤立、排挤和欺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而对这些我之前也是有充分心理准备的,毕竟我们每一个人在孩童时代都或多或少要面对这些问题,尝试克服、学习解决的过程也正是我们成长的过程。虽然小进的情况要特殊一点,但他进入正常的生活轨道始终是必须的,所以我以为只要我能给予他及时必要的关心和引导,他一定能够成功逾越这些最初的困难。但很显然我高估了他的适应能力,同我和Ingrid相处了这麽久,他的确学会了许多东西,但是我忘记了学会并不意味著习惯运用,比如交流、表达、抱怨,以及求助。过去8年的生活给他烙下的印记太过深刻,并不是我们短时间的关爱就可以迅速抚平的。因此我们不知道,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大多数时候他依然习惯选择沈默和隐忍,不懂得宣泄和反击。所以那一天,当Ingrid看见一个洋童将小进按在地上欺压,而其他的孩子则在一旁嘻笑叫嚷时,她才会愤怒得失去控制,那之前她同我一样也一直以为小进不过是因为功课跟不上而不开心,包括上次同我通电话所表示的忧虑也仅仅是因为她发现小进的情绪格外低沈而已。我当时看到的情形已经是Ingrid带著小进跟校方交涉出来以後,因为学校方面的态度十分息事宁人,甚至表露出她对学生之间的正常玩闹反应过激的意思,被火上浇了油的Ingrid便直接找上了那个来接自家小孩的倒霉男人。本来如果Ingrid好好解释事情经过,对於自家孩子仗力欺人的行为那位父亲倒也未见得会袒护,但是盛怒之下的Ingrid出言异常刻毒,以至於对方非但无法接受,而且还自卫性地反唇相讥起来,多日朝夕共处,加上小进又是那麽一个惹人怜爱的孩子,母性高涨的Ingrid终於忍不住雌威大展地动了手。
理性上我是十分理解Ingrid的激动的,对她的护犊行为也十分赞赏,但是感性上,我的情绪要比她复杂得多,复杂得甚至冲淡了小进被欺负这件事本身给我带来的怒气,而这复杂的根源我清楚地意识到来自於小进那奋不顾身的前冲。我竟然不知道,在小进的心里Ingrid已经占据了那麽大的分量,居然可以令到一向温顺克己的他做出那麽大胆激烈的维护举动。也不知道为什麽,每当我想起他那一天的前冲动作就会自然而然联想起他复明的那一日,那一天那一刻他那双初见天光的眼眸中除了我的身影以外,别无它物。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总是会反复回忆这两个场景吗?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敢去想去明了而已,或者说我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太邪恶了,虽说我并不是什麽虔诚的教徒,然而那一刻我还是领略到了来自上帝的威慑,悬崖之侧悬索间隔,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垂死挣扎般地自我矫正著。
就是因为这份来自内心的对抗与压抑让我对人对己的愤怒如火冲天,为著发泄也为了逃避,我小题大做地引导律师将小进的身世渲染得凄苦哀怜无以复加,让所有饱食终日精力过剩的人们用他们决堤般的同情心,将那个欺负小进的孩童一家连带著那所名校一起淹没在了舆论的讨伐声浪中。相形之下,这惩罚的严厉程度令得法院最终的判决完全变得可有可无无关紧要。
当整个事件平息之後我带著小进迁往了位於卢塞恩的祖宅。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十
因为事情被我刻意扩大化令得小进在公众面前有所曝光,尤其是那几位替小进做过各种诊疗极有地位名望的大夫以自己声情并茂的视听演说,让这个名为Jean Lee的孩子完全成了一个受苦受难可怜可爱的小天使化身以後,小进身心隐私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和窥视也就在所难免了。不过事情往往是两面的,正是由於这些过度的关注,小进的身份问题得以提前解决,不仅我成为了他合法的收养监护人,而且他还顺利获得了瑞士身份。
但是够了,这一切都该停止了,我在小进身边努力竖起的防护网已经屡屡被媒体突破,如果再任由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小进很可能会被强行拉下遮挡成为一个赤裸裸的公众人物,那不仅对小进会是不堪承受的重负,而且也是我所不能忍受的。开玩笑,一个Ingrid已经够我受的了,我接受不了那麽多人分享小进的挑战。
我需要一个足够宁静安定的空间,让小进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自由生长。撇开我的私心不谈,这也是我咨询儿童心理专家後得来的结果,以小进目前的身心状态,他并不适宜直接进入群体生活,有关测试的结果是小进是个性格敏感神经纤细的孩子,过去那些年粗糙恶劣的生长环境让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在了透支极限点,任何不适当的压力都可能让他全面崩溃。所以我选择带他去了卢塞恩。
那里不仅是外祖父创建的巧克力工厂的所在地,而且还有一座他留下的拥有27个房间的老宅。
当年外祖父赴美发展受挫,虽然女儿婚姻的和美对他的失意略有挽回和安慰,但是心境终究还是低沈了下来,之後不久他便携老妻回到卢塞恩。出於退休养老安度晚年的考虑,他选定了这座当时因为经营不善正在贱卖的古堡式旅店,买下後便重新改造装修成为自住的格局,并与外祖母一起终老在了这里。
其实说它是古堡倒不是因为它的年代久远,而是它的样式颇为古典,事实上它建成在战後,在卢塞恩郊区的一个小镇边缘,地势颇高,依山傍水,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林木草坡,云雾迷漫的皮拉图斯山雪峰便在举目之处若隐若现。我在略略记事的时候曾经随父母一同来过这里探亲,唯一的印象就是安静,安静得可怕,比起喧嚣繁华的美国,这里简直算不上有人气。父母在外祖父母过世後不久便遭遇意外,那之後这里便一直由家族委托人打理,虽然护持得不错,但是荒凉感却是益发重了,我再过来的时候只觉物是人非。
若不是小进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这里被我拍卖掉恐怕是迟早的事,不过现在,它成了我的家,我和小进的家,我要将它打造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让小进在这里称王称霸为所欲为,让他忘记世间所有的委屈和苦难。
打开厚重的橡木大门,高阔的厅堂宽敞的梯阶被来自挑空彩绘天窗的日光照射得富丽堂皇,我注意到小进将脑袋高高仰起,面上是单纯稚气的惊豔和赞叹,我笑著揉了揉他的头发问:"喜欢这里吗?"
"嗯!"为著加重语气似地重重点头,他转回小脸冲我露出因为换牙而残缺的门齿,我忍不住将他抱起来,心中涌动的柔情却在Ingrid若有所思的眼神中迅速平复,我们四目相对,像是交流又象在对峙,直到小进开始不安地拧动脖子。
是她先撤回了目光。
这个女人太聪明了,聪明得甚至知道如何保持沈默,我一边带著小进四处参观满足他的好奇,一边暗自寻思。其实这次在中国的时候我已经打定主意回来就向她求婚,美丽聪明懂得付出,最重要的是她善待小进,而小进也已经接受了她,我需要这麽个帮手。至於爱情,财富和地位足以弥补了吧。但是我没想到我会撞上学校的那一幕,更加没想到那一幕给我的冲击会那麽大,大得让我完全改变了主意。
不,我无法接受小进的眼中心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分量可以超过我,也许将来在他的生命中会出现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但是,我,林苏远,Jonathan Baer,必须是他的第一,因为在我的心中他已经占据了第一的位置。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懂得什麽是爱情,但也有可能我潜意识里是懂的,所以才会生出强烈的禁忌感和罪恶感,才会不断地以亲情来自欺欺人混淆是非,才会觉得来自Ingrid的威胁感那麽强大,甚至於她的直觉她的敏感她的沈默让我平生第一次萌生了杀机。
是她的聪明能干救了她,或许也救了我。
初来乍到百废待兴,工厂方面的业务,房屋的整修管理,小进的衣食住行身心安顿,等等等等,Ingrid不著痕迹地帮著我,不是以女主人的姿态而是以管家助手下属的方式,成为一个低调的风头尽敛的影子。
我不知道,那些年,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在默默忙碌,但是当小进的言行在我刻意的娇纵下变得日渐活泼,小进的心灵在各色家教的培育下变得日益丰富,当我以压抑的眼神炽热的心情追逐著小进跳跃的身影醉心於他晏晏言笑的时候,我的身後总也会有两道同样隐忍压抑火热的目光在追随,它们,让我不再孤独。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十一
时光匆匆而过,当我们房前屋後的草坪被硕果累累的葡萄架和灿烂芬芳的玫瑰园点缀得不再荒芜单调的时候,小进已经成长为一个13岁的清灵少年。
他喜欢听到家庭教师的赞扬,会羞涩地笑,然後用加倍的努力换取更多的小奖品;他喜欢念中文,会因为背不出长篇古文冲我做鬼脸,然後摆出委屈的腔调博得我网开一面;他喜欢在附近的山坡上跃动,会作弄羊群,然後以最无辜的表情获取牧羊人的原谅。
他会因为从树上掉下来眼泪汪汪,但仍然愿意躲在林荫高处看天光云影;他可以象鱼一样在附近的湖泊里嬉戏,也可以一动不动躺在阳光下静听松涛;他可能上一刻还为了不肯戴矫形牙套而赌气不理我,下一刻却又已经窝在我的怀里做阅读功课......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啊。"Ingrid的中文程度或者不足以理解这句话的婉转内涵,但是我对小进千依百顺的宠爱对她来说,早已不言而喻。

"跟我一起去苏黎世接人吧,小进。"
我不知道为什麽,事隔多年,在我已经渐渐淡漠了远在美国的那个家族以後,他们又主动想起了我。叔爷在电话里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说他有些想念我,因为年纪关系不太愿意走动,所以派了子侄一家过来度假探访,顺便通通讯息。只怕想我是假通讯息是真,我在心中冷笑。不过一来感兴趣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麽信息,二来林苏还,我这位一向得宠受重用的叔伯哥哥同我曾有过几年同窗之谊,关系还不错,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一双儿女同小进年纪相仿。眼见小进这几年身心方面成长得都很不错,我打算在那个夏天结束以後送他回学校,所以,如果暑假里能跟同龄人近距离相处一段时间,对他之後的学校生活会是一个不错的缓冲准备。
看著小进有点兴奋又有点踌躇的样子,我笑著将他裹挟进汽车:"去接哥哥姐姐去。"
"要坐船看湖,还要吃冰激凌。"
"好,巧克力的。"我溺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这麽多年了,终於慢慢学会跟我提要求,真不容易。出於习惯我一并叫上了Ingrid,难得出趟远门,看得出她也很高兴,说起来这些年她在我身边总是随叫随到,一个年轻的女子,没有约会没有私生活,那是我第一次对她有了点歉疚的感觉。罢了,等小进上了学便好好放她走,我在心中暗暗决定。
苏还的孩子有著西洋人的轮廓但细致很多,小小年纪便颇具俊男美女的潜质,所到之处好似金童玉女般十分吸引眼球。兄妹俩对小进很友善,妹妹Sarah跟小进同年,但是显得成熟许多,同大了一岁的哥哥Michael一起反客为主地拉著小进四处游逛,开始的时候小进还有些拘谨畏羞,但是很快地,这几年时时出现的顽皮笑意便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眉梢嘴角。由於三个小孩子玩得乐不思蜀,以至於我们不得不更改计划在苏黎世多住了两晚。
但是那两个夜晚,我过得十分不好。因为小进被那个男孩子Michael带来的日产掌上游戏机蛊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三个玩疯了的孩子坚持晚上同宿一间酒店房间。问题是这麽多年,小进一直是和我同榻而眠的,不,其实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我知道。
事实上那间古堡从第一天开始就有小进单独的房间,而我在天人交战的最初也曾试图与他保持适当距离,所以初来咋到的若干个晚上,我都是在照顾他上床给他讲完故事看著他睡著以後便离开他的房间,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不行。
其实在最初接触小进的时候,他是习惯独自睡眠的,小小的身子蜷成胎儿般的一团,哪怕是熟睡时依然眉头紧锁不见放松,而且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睡眠那麽轻,直到有一回,那时我刚刚办完携他出国的手续,把他从医院里接进了我下榻的宾馆,某夜我起身如厕回来,就著微弱的夜灯无意中发现他在暗影里静静地躺著,睁著苍白的眼眸。那时我才明白他为什麽总是恹恹无神。知道原因以後我便开始每晚主动将他搂在怀里,教他习惯我的抚慰习惯我的声息习惯我的体温,教他不再害怕。
本来在苏黎世期间由於我们的精心养护,小进已经能够在我偶尔不在的情况下独自入睡,甚至睡眠的姿势也已不复最初的紧张,也正因此我才在初到卢塞恩时放心让他独居一室。但是没几天他的精神状态就萎蘼下来,基於以前的经验我在某天的後半夜悄悄进到他的房间探看。果不其然,他一下就被惊醒,蜷著身子紧紧抱著他最喜欢的一只玩具熊,在暗影里静静看著我不声不响。我当时便抱起他回到我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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