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谢谢您,郭先生。"
"不客气,David。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在意这种奖项。"
"怎麽会,这可是亚洲最具影响力的摄影奖,郭先生想必费了不少力。真的很感谢。"
"哦?那你打算怎麽谢?"
"郭先生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用谢,这个奖是你该得的,实至名归而已,况且也是公司的荣誉。"
"但是,无功不受禄,郭先生。"
"你倒是难得,这年头,还记得客气这一说的人早已所剩无几了,呵呵...不如这样吧,我来过东京不少回,一直听闻箱根的温泉不错,却始终没机会去,如果你真的有心谢我,明天就陪我去玩一趟如何?"
"也好。这个季节Kowakidani会很美。"
"那麽一言为定。"
上部 人约黄昏 一
当晚的酒会十分热闹。
这个摄影比赛很有些知名度,所以大多数参赛者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拿奖,而是希望能借此机会结识攀附上一两个业界的能人。做摄影这行同大多数艺术工作一样,十分注重名利,内里充满了辛苦和竞争,如果能借些助力往往事半功倍,所以类似场合,人们总是各显神通。
身为评委,又是此次摄影比赛的重要赞助商,郭轲手里拿著杯橙红色的鸡尾酒,一边借助助手翻译与围绕在身边的各色人等周旋,一边不住留意著那个金奖获得者David Lee,在周遭喧嚣氛围衬托下,他的气质显得格外沈静。
天知道,他为这次的约会已经足足准备了一年之久,终於在今天大功告成并且如愿以偿,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
就不知那位David Lee如果知道他打他主意已经有这麽久了,会是怎样的反应?
郭轲这个人的经历并不复杂,但却有一点点传奇。
他出生於军人世家,父亲、爷爷、甚至是爷爷的爷爷就已经是军人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面有四个姐姐。可想而知,父母对他这个唯一的男嗣抱有怎样的承继传统光大门楣的厚望。可惜的是,他从小就叫父母失望,因为重武的家风到他手里全变成了不学无术好勇斗狠的基础与理由。眼见他只知打架滋事,丝毫无心向学,根本不可能以考学入武,家里只好在他勉强混到中学毕业时直接送他参了军,希望借助军队的烘炉将他从顽铁冶炼成为精钢。
在部队期间他的表现的确不错,可是却没有按照父母给他敷设的提干进修的光明大道走下去。在凭借骄人的童子功当上了特种兵以後,他便醉心於各种实战训练,对於入党之类的事情完全没有丝毫兴趣,於是,几年之後他在各级领导痛心惋惜的送别声里复员回了家。
那时的他已经褪去了少年的幼稚与鲁莽,但属於青年的雄心与愤怒却被父母亲人的失望眼神给推到了极致,所以他拒绝了所有现成的工作机会,不告而别地跑去当时才刚刚开始开发的南方经济特区。
为了好马不吃回头草的简单自尊,也为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朴素理想,更为了三餐一宿的基本需要,他学会了吃苦耐劳,学会了节俭勤奋,学会了撕拼搏杀,当然更学会了手段和谋略。
利用军队战友之间的传统关系,他替自己织出了一张不断扩大的白道人际网;利用在社会底层江湖之中结交的工友酒友歃血拳友,他替自己打造了一个坚实而强硬的黑道底盘;再利用各类型充电学习期间结交的许多经济动物,他让自己通过率性的冒险学会了一击而中的隐忍。
也就数年时间,他便在海南那个风光美丽热意如火的岛屿上,以地皮和建材炒卖替自己挣得了第一桶金。那之後他开始转战内地,一发不可收拾地走上了以钱赚钱的经商之路。
与David Lee认识的时候,郭轲已经稳稳步入了他人生的鼎盛时期。当然他这一路走下来也并非一帆风顺,挫折失误甚至叛卖他都不可避免地经历过,然而这一切却将他磨砺得更加强悍更加坚韧更加敏锐。
不过与此同时,在变成为身家过亿实力雄厚的大亨过程中,他也象大多数凭借心机权谋机会努力而暴发的家夥一样,曾经难以抗拒地尽情享受著各种欲望的满足,并且认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直到有一次,在澳门豪赌大获全胜,他一时兴起广宴群雄,感受著软玉温香抱满怀的舒适,沈浸於灯红酒绿金满堂的快感,他记得他当时是那麽的开心与满足,试问天下,能有几个人可以有能力完全忠实於自己的欲望如他此刻一般。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那一夜竟然成为了他人生的转捩点。
因为醉酒,他半夜起身呕吐,好不容易从浴间马桶边直起身,却在幽暗的灯光中蓦然看见了妆镜中自己的脸──肤色酱紫双目浑浊,活脱脱一具浮肿的僵尸。一瞬间,眼前这张因为生理不适而扭歪的面目,让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憎厌与空虚。瞪视著自己狰狞丑恶的面孔,他不由扪心自问,当初辛苦攀爬惨淡经营到底所为何来,就为了今日往酒店餐厅四处搜寻别人的观赏鱼类,然後威逼利诱让人煮来尝鲜?他的人生意义应该不止这些吧。
大约思考过度,他结束该次休假时精神异常萎顿,那之後他便在行为举止间开始收敛原先的放肆与嚣张。然而,虽然他开始控制烟酒低调修身,虽然他开始关注慈善事业,虽然他开始附庸风雅往文化产业发展,但是心底深处的那块空洞却依然没有停止扩大的趋势。於是他认为,也许是时候成家立业养儿育女了。
与David Lee相遇时,正是他在集中精力挑选老婆的阶段。
上部 人约黄昏 二
遍历风月,男女通吃的郭轲,因为自己属於扎壮结实型的身段,所以偏爱高大丰满的女人,而男人,他则喜欢那种清瘦文秀的,总之,必须让他骑上去有征服欲或是成就感。
但是找老婆毕竟不是找情人。他不想要那种纯情温柔的良家女子,商场如战场,他的老婆必须能在疾风骤雨面前保持坚强和镇定,不可以拖他的後腿;但他也不想挑个有过大段经历过於独立精明的女强人,哪怕外表再美豔温顺,也抵消不了他在自家床上还要处於勾心斗角状态中的疲累。
总之,比他强不行,比他弱也不行,醋劲太大不行,太容易受伤害也不行,不美不行,美而无内涵也不行,但是美而太有内涵同样不行。还有,最重要的是要能替他多生几个孩子,以便将来挑选继承人时余地能够大一点。
原本很想替他做媒的一干人在了解了他的条件後,通通退避三舍,好在他旗下的广告公司不乏美人,他倒也不愁人陪。只是,他既然起了找老婆的意,那麽对交往人的要求就变得同以前不大一样。比如他眼下中意的这一个,尚未破他同情人交往维持不到三个月的纪录,他便已经对她那当初惹他起火的三围厌倦了,原因是,胸大无脑,而且贪得无厌。
他不是看不起女人,事实上,这些年他也颇有些让他敬佩的红颜知己助手对手。他只是十分讨厌那种因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男人应该供自己使唤的女人,而往往就是这类女人最喜欢四处鼓吹女权主义,你的是她的,她的是她自己的。靠,凭什麽!他认为这类女人甚至不如妓,人家至少还需要卖身,还需要通过某种"劳力"来换取报酬,而这些人却认为不劳而获天经地义,你给是你傻B,你不给是不识抬举,你走人是你负心薄幸,她走人就是良禽择木。
他知道他有些偏激,倒也不是受过什麽刺激,就只是见得多了,有些刻薄而已。
也许因为过早置身於赤裸裸的名利场,男女交往经的见的都比较负面和阴暗,所以他对於婚姻爱情等等统统保持悲观态度。但是,经过这些时候的思考,他也已经弄明白,那个心底的空洞,其实是他对於某种真情的渴望,对一种他并不相信但却依然忍不住会幻想的真情的渴望。
在已经过完三十六岁生日以後,他突然非常非常渴望这一生,能够纯洁真诚地恋爱一次。
"富极无聊!"这是他的首席助手,也是随他出生入死打拼多年的铁哥们纪羽知道了他的想法後,给予他的评价。
"饱汉不知饿汉饥!"纪羽的家庭十分和美,郭轲嫉妒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从不曾象现在这样强烈过。
"你必须先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才能够去尝试爱情。"
"我也没见你吃斋念佛啊。"
"男人逢场作戏总是难免,但你何曾见我来过真的?又有哪一次我做得手脚不干净惹得阿菁堵心过?"
"真虚伪。我若是找到真爱,绝对为她守身兼守心。"
"我看你是真疯了。难怪专家说赚钱赚到一定程度就同快乐不成正比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以前的你。"
"是啊,你一直认为我没心没肺,属於那种草莽英雄。"
"那有什麽不好?"
"可是我想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以感情为基础的那种。"
"你?你连三个月的耐心都没有,还想过正常的家庭生活?省省吧,轲子,如果今天没兴趣看公司例报,就去找丽丽玩玩,别在这里烦我做正经事行不行?我今天答应阿菁早点回家的。"
听他提到丽丽,郭轲这才想起他答应她今晚一起晚饭,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他决定早点去接他。有一阵不曾好好约会她了,趁著今日的落寞,不如及时行行乐,或许能改善改善心情。
到得早,丽丽尚未收工,郭轲难得耐心地在摄影棚里转著等,但是丽丽却已经无法专心工作。
"王小姐,请先拿定主意,是专心拍完还是就此收工。"
闻言,郭轲意外地抬起头来。
因为近两个月他常常带著丽丽四处走,所以大家都知道她是大老板的新宠,虽说他并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但却也没想到会有人当著他的面给丽丽难堪。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不过是一款品牌成衣的专辑,不至於吧,都拍了快一整天了。
说话的是摄影师,因为始终在低头忙碌,加上聚光灯都集中在丽丽身上,所以郭轲进来时没留意到他,看清他的样貌打扮後他再次有些意外。
这是个讲求个性的时代,举凡有点艺术气息或是想沾艺术点边的人都喜欢做些怪异独特的修饰,穿耳钉环重金属,批头染发雕纹身,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可能受出身影响,郭轲本人的装扮一向偏於保守,所以他很少来这间属於他的,规模庞大且经营得十分红火的文化公司,原因便是这里的男男女女都太过时尚,他眼不见心不烦。不过最近因为同丽丽来往,加上他又抱有找老婆的心态,所以接送到目的地的频率就比以前高一些,没想到刚刚习惯了一些这里的风格,今日却又冒出了另一种另类。
这位摄影师是个身形瘦削样貌清秀的年青人,高挺的鼻梁上架著副茶色无边眼镜,一头短短的黑发配一身简单清爽的仔布衫裤,衬得他的气质十分斯文安静,也显得同周围乱糟糟的环境完全不搭调。若非他胸前披挂的家夥什,你会觉得他应该是某处写字间里的白领或是网络工程师,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走错了地方。
"丽丽,把活儿干完了再走,我们还有时间。"因为对摄影师印象不错,所以郭轲没有袒护自己的情人。
看著年青摄影师专注地发号施令按动快门,郭轲觉得一点也没有以往在类似场合看到的忙乱与浮躁,虽然只有短短的辞令,但是很显然这位摄影师将现场控制得很好。
吃完宵夜,他将丽丽送回家,虽然美人百般挑逗,但是他却突然没了同她过夜的心情。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打电话给秘书,嘱她了解一下这个摄影师的背景简历。
上部 人约黄昏 三
"David Lee,男,28岁,在巴黎第八大学摄影专业学习过两年,某次摄影展览获奖後休学,之後便开始以摄影为生,主要在美国纽约生活工作。因为作品多次在国际摄影比赛中得奖,所以在业界颇有才名,一年前以自由摄影师身份持瑞士护照来中国大陆工作。这是相关资料。"
"他是外国人?可是他中国话说得很好很标准啊?"
"他肯定是华裔,不过可能已经不是第一代移民了,关於他的出身资料我们无法查到,只知道他姓李,进入巴黎大学时20岁,大家平时都称呼他的洋名David。"
"查不出他的出身资料?哼,咱们当然是不行,不过有人行。算了,反正也没什麽大不了的。"郭轲一边看著简单的调查资料一边低声咕哝了几句。
"什麽?对不起,您,"秘书因为没听清楚,以为他有什麽进一步的意见指示便追问了一句。
"没什麽,"很快浏览完资料,他接著问道,"这麽说,他并不是我们的签约摄影师?"
"不是,郭总。事实上他没有任何和约在身,完全是自由供稿人,这并不是什麽秘密。"
"那收入岂不是很不稳定?文化公司那里对他的评价如何?"
"非常出色。殷总监说,他的作品特点是尖锐。"
"听不懂。老殷呢?在忙啥?问他今天有没有空?"
"他这会儿正好在总部,我刚刚看见他在会议室,我替您请他过来?"
殷诺这个人读过书留过洋经过商,但在认识郭轲前一事无成。他们是在深圳结识的,当时郭轲的地产公司正在找人做一个宣传项目,本来这种大买卖是轮不到殷诺那样的小公司做的,但不知通过什麽关系他也出现在了招标会上。也许是他在讲解自己创意时的神采飞扬同之前之後的萎靡不振简直判若两人,所以郭轲虽然没有破例让他中标,但是事後却出於某种好奇和直觉找到他,并提出合做文化公司。
事实证明郭轲的眼光不错,殷诺虽然既称不上是个不得志的天才艺术家,也算不上是个精明干练但却倒霉的商人,不过他的眼睛非常毒,对於文化公司的艺术总监来说,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找我?"殷诺这个人就是有这点好处,虽然郭轲对他有知遇之恩,但他却没有丝毫感恩戴德的奴婢相,而且身上艺术家特有的颓废气质也完全没有因为境遇的提升而有任何变化,他依然是个生活态度向下烟酒无度的花花公子。
不过郭轲很容忍他,事实上正是因为郭轲在用人方面的这个特点,才令得他不仅留得住人才的人,也留得住人才的心。虽然纪羽常常说他之所以宽以待人,是因为他需要为宽以待己找到足够的理由,但是无论如何,他的企业能一路扩展到今天的规模,是同他身边有这干从不矫情伪饰的朋友助手分不开的。
"是的,坐,我想听你谈谈那个叫David Lee的摄影师,就是最近在替丽丽拍广告的那个人。"
"你倒是有眼光,"习惯性拿出香烟,但可能是想到郭轲已经减少烟量,所以又收了回去,殷诺呷了口秘书专为他泡的苦咖啡,"但是这个人我们恐怕拿不到。"
"为什麽?他不是自由身吗?就算他资历天分都不错,但你也知道这个行业竞争十分激烈,这年头谁还会推掉送上门来的饭碗呢?况且我们的‘天勤'也不算辱没他吧?"
"我试过,但是被他十分干脆地拒绝了,理由是签约後时间就不自由了。"
"如果不能为他带来收入,他要那麽多自由时间干什麽?"
"郭总,不是每个艺术家都象我这麽贪财的。"
"得了,老殷,别欺负我没见过世面,第一你算不上是艺术家,至多可以称得上是个鉴赏家;第二,你贪杯好色多过爱财。"
"对,评价很中肯。不过我们不是在说那个David Lee吗?是不是话题扯远了?"
"我说老殷,你怎麽越来越油腔滑调了?"
"我想是这个城市的原因,它那种浮华的气质影响了我。"
"打住!我们接著说那个摄影师。"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