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亦域[上]
亦域[上]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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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老兄,这五十块钱你先拿去应急,孩子还得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你有什麽难处尽管来找我就是,这个是我的电话号码。"那个时候100元钱已经是很多城里人一整个月的工资,所以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这个男人因为感激和痛苦而崩溃。
从儿子先天目盲,到他进城打工筹钱为孩子治眼,到工伤致残得不到赔偿,再到妻离家散沿街行乞。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我哭诉著他的苦难,虽然他的口音令我听起来十分吃力,但是得益於儿时家族的填鸭式汉学教育,我还是大致弄清了全部情形。在我的刻意安抚之下他终於慢慢平静下来。目送他蹒跚离去我回身,意外看见那位司机正在不远的暗处默默注视著我,端正的面目神色审慎,我坦然回视,直到他敌不过先转开了目光。
"礼下於人必有所求。"他的口气听上去有些犹豫和试探。
一个司机居然能有这样的见识?我意外之余决定不同他兜圈子:"是的,如果我打算收养这个孩子算是有所求的话。"
"同样被收养,在中国总好过去外国,天高皇帝远,万一发生什麽,只怕求告无门。"
"在国内就有门求告吗?"我冲那个可怜的父亲离去的方向微微示意,"你刚刚也都看见听见了。不,你别误会,"我摆了摆手示意那个还想说话的司机听我说完,"我不是什麽慈善家,更不是想做救世主,也从没打算对贵国的国情妄加评判。我只是,"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只是路见不平,又恰巧有这个能力,所以不想袖手。"
他看了我半天,然後叹了口气。
□□□自□由□自□在□□□
接下来的日子我突然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积极敏锐目标明确。既然要领养就必须趁热打铁,如果中途回国,那麽等我再过来的时候只怕早已人事全非,说干就干,我被一股子说不清的激情鼓荡著,几乎立刻就开始全面著手调研起在大陆投资办公司的事宜来。但问题是我这次过来之前原本的计划只是想为巧克力工厂寻找一个可靠的中方销售代理,这麽突然地决定投资,而且方向不明,只怕是又要孤身奋斗了。
然而我没想到事情往往无独有偶,我随行的瑞士同事中有个叫做Jacqucs Schmidt的中年人,在了解到我的意向之後竟然不顾其他几个人的反动,十分支持我。细聊之後我才了解到,跟我相似,他当年也是心有不甘地子承了父业,他父亲为我祖父工作了一辈子,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勤勉的工作态度获得了祖父馈赠的小额工厂股份,於是退休前便以极其强硬的手段迫使原本醉心独立创业的儿子进了这间巧克力工厂。半生蹉跎,让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当年的雄心壮志,但是这个如同刚刚自沈睡中苏醒,充满了欲望与活力的国家却让他重新焕发了久违的冲动,於是我们一拍即合。
几番拉锯争论,在我和Jacqucs Schmidt的说服之下,终於教这几个现任的工厂高管点头同意了我的设想,先在中国成立一家有进出口权的外资企业,从代理销售自己的巧克力产品做起。虽然我最初的想法是一步到位直接成立一家主营食品加工的生产型企业,但不能怪欧洲人保守,除非有特殊的原因背景,任何人在几十年古井无波的优裕生活之後都难免会变得故步自封不思进取。
在内部达成一致之後,接下来的工作就相对容易些了。我先让除了Jacqucs Schmidt以外的其他人回国做相应的投资准备工作,然後开始替这间未来的外资企业物色合适的中方副经理,以便将注册等等工作尽快开展起来。
其实我心目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就是那个接待方的司机管擎,因为通过那天救助那个孩子的事情我发现他有勇有谋,也很敢於承担责任。而同他私下接触的结果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
他虽然只是部队复员,没有念过大学,但是因为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司机,所以一直都在自学许多课程,其中就包括了英文和管理。当我向他提出有意聘用他的时候,看得出他立刻就动心了,但是直到我向他详细讲解了我对公司的近远期规划,他才明确表示愿意尝试一下。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说的尝试是指先在原工作单位泡了若干时日的病假,直到确认自己的确能够胜任新工作,而且新工作也的确更有前景的时候他才正式向原工作单位辞职。
这样一个谨慎而敢於接受挑战的人,在我就收养那个名叫李进的孩子向他寻求帮助时,自然不会轻率表态,事实上他仍然颇多顾虑,而且直言不讳:"你真会对他好?无论以後结婚与否境遇如何?"
"是的,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会爱护他直到永远。"
我发誓的时候虔诚而郑重,所以,多年以後,我因为违背誓言而受到了严厉的天惩。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七
其实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说,未满30岁还是单身的我并不完全符合领养孩子的条件,无论是在美国、瑞士,还是在中国。
不过,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哪里都一样。更何况,面对那样一个充满苦难与绝望的父亲,我的优势显而易见。而对於带孩子出境,鉴於我的签证只获得了三个月的延期,所以我委托的律师先以治疗眼疾为名替孩子办理了所有相关的出入境文件。至於其它的事情,事缓则圆。
两个月以後,按照严格的法律程序,孩子的父亲母亲在一套过继文件上签字画押摁上了手印,自此这个叫做李进的孩子同他的血缘父母便再也没有了法律意义上的任何关系。我得到了他们的孩子,而他们则从我这里获得了一笔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的补偿,足够他们治病置业或是开始全新的生活。
为了怕孩子不适应,我特地买了头等舱的机票。虽然经过了将近3个月的调理治疗,但他的元气远没有恢复,干净整齐的外表依然难掩黑瘦枯黄的气色,不过这同他病童的身份倒是十分吻合。
对於一个盲眼的第一次乘坐飞机的孩童,飞机起飞时的轰鸣颠簸是相当骇人的。尽管我一直都在不停地安抚著他,但是他的身体始终在僵硬地打著颤,我於是在空姐的照应下将他抱在了怀里,但直到胸前湿意侵体,我才发觉他在痛哭。
我吓了一跳,自从接手这孩子以来还从未见他哭过,害怕也好疼痛也罢他的表现至多不过是呜咽著轻颤,别说是情绪的表达,就连话都不大说。无论是大夫还是我都觉得这孩子的心智发育恐怕有些问题,至於是先天的原因还是後天的因素,我打算回瑞士待他稍稍习惯以後再带他去做详细检查。
"怎麽了小进?可是耳朵不舒服?"我尽量轻声慢气,如果以往的熟人看见我这个样子,相信他们连下巴都会掉在地上。我林苏远什麽时候哄过人?甚至交往过的女人,也都是她们哄我,又何曾见我对她们稍微假以过辞色?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虽然交往过不少女伴,但是都未得善终。她们对我有一个共同的评价──Jonathan Lin虽然够帅够有钱,可惜太过自我中心,从不懂得体贴关注别人的感受。换句话说就是我太自私。很中肯的评价,我的确是的,因为自幼缺乏爱渴望爱,所以自爱成狂。
但是这个孩子,我叹了口气,他出现在我舔舐伤口的那一刻,侵入了我心中那处碰不得的柔软,所以,管擎真的不用担心我会对这孩子不好,因为,爱他就等於爱我自己,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他。
在我的拍抚下,孩子慢慢平静下来,半闭了眼睛枕靠在我的胸前,在我以为他已经睡著了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话,用的是略带些口音的普通话,所以我听明白了:"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吧。"
原来他懂得的。
"不要紧,小进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小进身边,永远不会不要小进。来,喝一口。"我喂他喝牛奶巧克力,试图以食物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他只喝了两小口就闭紧了嘴巴,"怎麽了小进?是不舒服还是不喜欢?"我记得他很喜欢吃巧克力,在医院时我送的那一块,恐怕也是他这辈子的第一块,他只吃了一点点,剩下的偷偷藏在手心里,最後化成可可酱粘满一手,在他偷偷舔吮手指头的时候被我发现,替他洗手的时候他的表情让在场所有的人全都鼻子发酸。而等我第二天拿了整盒巧克力再去的时候,发现他的枕畔床头全是各色糖果,结果通通被医护人员锁在了床头柜里,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在准备做蛔虫治疗,饮食需要限制。
"等下想尿尿怎麽办?会弄脏。"
"不要紧,飞机上有专门尿尿的地方,你想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带你去,一点不麻烦。"竟然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想起来他刚住进医院因为随地大小便被护士斥骂的情景,那也是第一次我在国内拿出了外宾的架势,我不知道那个被我投诉不专业不人道的护士被院领导怎麽样修理了一番,反正之後所有诊疗看护这个孩子的人员都变得十分尽心,加上这孩子近乎木讷的温顺和我时不时的小恩小惠,以至於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显得真情流露依依不舍。
看著孩子重新开始喝奶,我一面高兴,一面心痛。这麽久了,我从他的第一个澡开始就一直亲历亲为地照顾他,出院这些日子他也一直跟我吃住在一起,而且,从他的肢体反应我也已感觉到他对我逐渐的信任,所以他过分的寡言和安静一直让我担心他是否存在表达障碍,如今听他不仅能够自如开口,而且还学会了运用普通话,我自然觉得十分欣慰。我心痛的只是他说话的内容,真不知要怎样的磨折,才能教一个八岁的孩童学会如此的隐忍克己与认命。
吃饱喝足,小家夥这下真的睡著了,看著他微皱著眉安静的睡靥,我第一次发觉他的眼睫浓长卷曲。揉弄著他稀疏枯黄的头发,听著他轻浅细短的呼吸,我突然很期待,不知道这支被碾压在尘埃中营养不良到几近枯萎的小草,会在我的浇灌下绽放出怎样的花朵。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八
一回到苏黎世我便忙得不可开交,一面是著手细化对中国的投资事宜,一面是联络安排小进的下一步治疗。
工作上我原本的打算是大刀阔斧地引入生产线直接过去开厂生产,甚至产品我也早已想好,除了巧克力制品,还包括各类西式面点,那时候的中国,食品的花色品种存在许多空白,如果走长线的话,我十分确定会有丰厚的回报前景。但是面对工厂方面保守派提出的质疑,以及我个人在食品加工方面知识经验的欠缺,我最後决定先不搞一步到位。较之以往的急功近利心态,我那时突然希望万事稳妥一些,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了,我不想小进的生活因为我的冒险或是思虑不周而受到丝毫影响。
我在苏黎世的房子是租住的,当初被家族放逐过来的时候我从未想过会要在这里定居,基於早日回归美国的急迫心情,我之前的一切行事都是临时而短期的,如今因为小进的出现,我改变得突然而坚定。然而对於一个年轻的单身男人来说,一边忙於事业一边照顾需要治疗安置的孩子谈何容易,更何况不仅是小进,就连我自己也不过刚刚来到这个国家一年而已,这中间Ingrid作为我的私人助理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後来发生的那件事,我早已娶她为妻。
虽然这个孩子来得突然,而我显而易见的变化也十分奇突,不过Ingrid从一开始就报以合作的姿态,因为她对我的肖想我早已从她的态度举止看出端倪,所以对於她积极主动的帮助我欣然接受。一来我确实需要人帮著照料小进,他眼睛看不见,又完全置身陌生的环境,而我虽然已经尽可能多地与他呆在一起,但我自己也是千头万绪,常常分身乏术。二来Ingrid是个女人,是个对我有企图的女人,面对这个可以同我更加亲近兼示好的机会,她一定会基於自身目的尽展天性,因而我也就不用担心小进会被粗心对待。
小进在听说这个全身充满香水气味的Ingrid Gris阿姨会在我不在的时候陪伴照看他的时候,虽然什麽话都没说,不过被我牵著的小手却因为紧张而用力到指结发白,以至於连带我也有些不确定起来,这孩子就连我替他洗澡故意挠他痒痒逗他的时候也只晓道一味咬著嘴唇发抖,全不懂得嬉笑躲避,又如何能指望他会做抱怨抗议这一类更复杂的表达呢。幸好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观察我确定了之前的考虑没错,我甚至惊讶地发现Ingrid不知什麽时候开始偷偷进修了中文,口语已经颇为可观,跟小进居然可以交流得有模有样,而小进也由於跟她在一起而慢慢学会了一些常用的法文和德文词汇,自理能力更是有了很大进步。
我知道Ingrid是对的。因为我总是事事代劳,不舍得让他吃苦头自己尝试,加上他对我十分顺从,连路都听话得从不多走一步,所以自从跟我在一起以来他的日常起居就一直十分被动,没事的时候不是乖乖呆在我的怀里,就是独自坐在角落,安静得常常让人忘记他的存在。我明白这样子下去对他将来的成长发育十分不利,但每每晚间替他洗澡看见他身上有磕碰过的青紫痕迹时,又会心疼得厉害,暗暗埋怨Ingrid操之过急,这孩子的眼睛又不是治不好,将来有得是时间跑跑跳跳,何必现在去自讨苦吃。而在我听见小进童声稚气唤Ingrid为姐姐的时候,我就更加觉得不舒服,一边命令小进对我的称呼也从之前的叔叔改为哥哥,一边加倍努力提高工作效率,以争取更多的时间同他呆在在一起。好在晚间睡觉小进已经从最初的独自蜷缩变得习惯了我的拥抱,所以小进在我的胸怀总是比在Ingrid身边更加容易安睡,为此我总会在晚间抱著小进的时候暗暗得意一番,那种每日都会累积的不舒服情绪也只有到那个时候才会平复一些。
我知道我的醋意十分无稽,隐隐也有荒唐的自觉,但那个时候我因为理智尚存懂得克制,所以即没有干涉Ingrid的行为也没有认认真真地扪心自问过。
终於,在半年之後我安排好一切陪伴小进来到日内瓦,在那里我已经替他联络好了一位眼科的世界级权威,我要小进的复明万无一失。
虽然看得出大夫对这个小小病人格外精心,而且也一再申明手术完全成功,但是术後验光的时候我依然紧张得手心不住冒汗。我记得那一天尚未开春,但是太阳却出奇得晴好,我背光而立目不转睛,生怕错漏一丝一毫的细节。
经过这麽久的延医用药调理康复,小进的身子总算脱离了肋骨根根腹鼓头大的饥童模样,肤色不再是之前的焦黑苍黄,小小的面孔上深浅不一的虫斑也已经消失,因为血色的回复而变成为略略带些婴儿肥的蜜色。光影明暗中他恢复了明亮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闪动著,然後,转向了我。
惊讶,迷惑,敬畏,喜悦,纤毫毕露的表情丝丝入扣最後定格在一个略带羞怯的安静笑容上。
那一刻我的情绪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荡,激动得几乎失控。
我的生命,我28年的黑白生命就因为他的这个笑容而异彩纷呈。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九
当小进正式进入学校的时候,我在中国的食品加工厂也进入了最後的筹备状态,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恐怕是我这一生最最忙碌和亢奋的时期。每一天,如果我在苏黎世,那麽无论多忙睡前故事也一定是我讲给他听,如果我不在苏黎世,那麽无论身在何处我必定会在瑞士时间晚上8点锺跟他通一个电话,看得出他对我的关注十分开心,而我最初的意愿也的确是想让他的生活多一点稳定和安全感,但是渐渐的,我自己也变得越来越期待与他相处的时光,那些天使战胜魔鬼青蛙王子灰姑娘的故事不仅香甜安宁了他的梦境,也同样抚慰了我寂寞孤独的一颗心。
是这个孩子的出现帮助我切断了对家族的病态依恋,用他无依无助的软弱和全心全意的信赖支撑住了我漂泊空虚的精神世界,让我不再徘徊回顾不再怨艾激进,也让我对手中现有的产业倾注出空前的心力。事实上,我生活的目标和重心就是自那个时候真正开始发生变化的,功名利禄从以往扬眉吐气的手段和虚荣变成为我全部情感的承诺与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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