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亦域[上]
亦域[上]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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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惊过度,比不得阁下杀人不眨眼的本事。"我的身体依然在打颤,但努力绷得冷口冷面。
他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驱动小艇,之後便随波逐流漂浮在海面上,从远处看,暗夜里的枪战邪恶而绚烂,然後在警车的鸣叫闪烁中归於宁静。
已过午夜,海上雾气迷漫,清明的月光下蓝剑终於将眼睛从岸上别墅转了回来。我有一肚子问题,却又有些不大敢问,很多时候知道得少反而安全。
"我在大象通道上出生长大。"他正摆弄著手上的枪,突然开口。
我沈默以对,但是脑子却没停下,大象通道在哪里?等一下,他是斯里兰卡裔...?
"是的,我是泰米尔族人。"仿佛察觉到我的震惊,伴随著枪械的响动,他继续说道,"我不是泰米尔猛虎成员,我的父母也不是,但是他们全部死在了大象通道上。政府军封锁贾夫纳半岛,他们跑运输想为孩子们挣些钱粮,结果死於战火。然後我的三个哥哥说要为他们报仇,做了海虎,也先後被政府军剿杀。你看这只AK-47,"也没见他怎麽动作,他手上那支枪便被拆成了若干个零件,他一边重新组装一边说,"它的组件之间完全不用螺栓,拆装起来极其方便,无论被埋进沙中还是陷在泥水里,甚至是从6层楼往下扔到水泥地上,大部分时间仍可以不出故障立刻正常使用,十分价廉物美。全世界死在这种武器或是类似武器下的人比人们惧怕的导弹核武器多了不知多少倍,但是,它的流通却远比导弹核武器自由通畅得多。"
"为什麽要亲手杀死他?"看著他将那支枪组装好之後又再拆开,听著他那些不大连贯的话语,我只觉5月的海面湿意浸骨。
"谁?Aldo Fabrizi吗?"他开始将手中的枪支部件一个一个擦拭干净然後掷入海中,"半年前我的一个朋友想去他那里刺探一些他私贩军火的证据,结果失手被抓。我赶去救援的时候正好看见我的朋友人头落地,是Aldo Fabrizi操的刀,手势娴熟,动作利落。"他扔完了最後一个零部件,然後抬起头同我对视,"而这个局并不足以要他的命。虽然我并不认同以暴易暴以血还血,但有时候以杀止杀还是起作用的。好了,时候不早了,"他再度转头看了看岸上现场的情况,然後发动小艇,"我送你回家。"
但是事情当然没有到此为止。
直到我被FBI传讯的时候我才弄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问题的关键并不在电容而在电容的包装盒上,更准确点说,是这批电容的其中两个包装盒上。
那两个包装盒使用的金属材料同这个国家最新研制出来的一款战斗机的机身材料是一样的。也即是说,只要通过这两只包装盒研究出这种合金的密度,再辅以其它相对容易获得的情报数据,就能大致测算出包括这种战斗机的飞行速度在内的许多战斗力指标。
当我知道这个讯息以後简直如坠冰窖,如果坐实了我与此事的牵扯,那麽足够我将牢底坐穿了。然而随著调查问讯的深入,我发现蓝剑将这件事运作得几乎天衣无缝。
生产电容的厂家似乎并不知道蓝剑的存在,只知道是我找到他们询价,并给出十分理想的价格,而我这方面自然也不会将蓝剑供出。不是开玩笑,他若出现在警方的视线里,谁知道还会怎麽样的牵连我,现在的一切已经够我受的了。
在这整个交易的过程里,虽然全部合同手续都是由我公司完成的,但因为合同上买家的身份十分正当,用途也只是大型的露天煤炭传送装置,完全的民用,而且查来查去,也没有证据表明那两个外包装盒与我和卖家有关系。然而Aldo Fabrizi作为买家代表给出的价格又的确十分可疑,幸亏政府的对外情报部门还算得力,很快就传来消息证实了买家背後的敌国背景,於是政府方面的注意力开始转向追查外包装盒的来源以及那天枪战双方的其它犯罪事实,自此我和我的公司便算成功地置身事外了。
然而,我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家族却并没有放过我。因为目无法纪,无视家族声誉,我被放逐到瑞士。
"阿远,那间巧克力工厂原本就属於你母家,也算子承母业,你好自为之。"
当年从事食品加工业的外祖父从欧洲来美国发展失利,因为独女同父亲的联姻才免於了败光祖产客死异乡的结局。但是父亲家族的产业并不涉及食品领域,所以外祖父寿终正寝以後大部分生意都被父母转手处理了,这间巧克力加工厂是他们唯一留下的作为对外祖父的纪念。而我同样对食品工业不感兴趣,所以成年以後也只是继续任由家族托人打理,从未加以理会。如今叔爷将我发配到瑞士经营这间工厂,这间原本就属於我的工厂,其实也就等同於将我彻底驱逐出家族了。
出发前夕,失落委屈不甘心等等负面情绪累积到了顶点,气恨交加之下我打电话给蓝剑。他到的时候我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在一间临海的陌生嘈杂的酒吧角落我冲他发酒疯:"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到底我们有什麽深仇大恨至於你要这样子整我?!...我辛苦经营了这麽多年,一夜之间就被你给毁了!...你在我面前装什麽假正经?!...那些事你干得我就干不得?!...你说,你说啊!别告诉我那个两个该死的包装盒同你没有关系!你个狗娘养的...我被流放了!流放你知道吗?!..."熊熊的怒火最终被他以冰冷的海水浇灭。
扭打跌撞里他将我挟制到了海边,把我的脑袋不断往海水里浸直到我完全清醒过来,揪著我湿淋淋的头发他直视著我说:"清醒了?那麽你听好,你跟我的最大区别是,我是环保主义者你不是。"
"贩卖军事机密也叫环保?!"我把口中的海水吐在他脸上。
他笑了,一边抹脸一边把我拉了起来:"所谓环保其实实质就是维持生态平衡,社会生态也一样。当某个物种太过强势开始威胁到其它物种的生存时,我们便要干涉。这可和你的惟利是图不计後果不负责任大相径庭。"
由得他动作粗暴地将我的头发擦干,我裹著毯子缩在他的车子里发抖,这鬼天气,不过10月份,海边就冷得这样。
打开车中暖气,他静默了一会儿方才再度开口:"Jonathan,好男儿志在四方,只要方向正确,凭你的能力哪里不能再创一番事业,你又何必非得听凭家族摆布?太蠢了吧。"
我瞪著他半晌,心绪起伏,良久良久方才苦笑著摇了摇头。
他不会懂的,那种孤儿对家的依恋。
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能够象他或是Aldo Fabrizi那样,要麽黑得象地狱之火轰轰烈烈,要麽白得如日如月英雄虎胆。可惜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渴望得到家族承认,渴望需要渴望爱的可怜虫。
按了按发热的眼睑,我闭上眼睛:"我的那位堂兄,你还会再纠缠吗?"
"你的堂兄?"
"林苏逸,Daniel Lin。"
"他啊,他在做克隆实验,已经接受我们的警告。放心,我们并非卫道士,如果他不变化身博士,我们自然不会动他。"
"克隆?什麽是克隆。"
"行了,林苏远,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自那以後,我便再也没见过蓝剑。至於克隆,如今已是妇孺皆知了。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五
我的巧克力加工厂的位置在卢塞恩,但是初到瑞士的时候我一直住在苏黎世,理由很简单,大城市的繁华会让我感觉离故土家族亲近些,能够回去的机会似乎也多一些。
但是欧洲不比美国,节奏不如美国快,商业机会不如美国多,赚钱的空子也没美国好找,人脉关系更是不如我土生土长的美国,母系一族原本就人丁单薄。
我在病急乱投医地胡打蛮撞了一年以後,面对蚀多赚少不成形状的公司,一直鼓著的一口气突然就泄了。
那天正赶上华人的除夕,想起以往这时候家族里的热闹与喜庆,怨气在凄凉中升到了顶点,当日我便做了个立刻就付诸实施的决定,著手办理手续,将姓氏从Lin变成为Baer,那之後我成为Jonathan Baer,随了母姓。
很快,当时已经成为我私人助理的Ingrid就发觉了我的情绪异常,她其实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却做了个十分符合我心意的建议,她劝我去中国大陆考察。
因为家族对中华血缘文化的强力灌输,也因为我自幼被逼著谙熟了中文,所以我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关注著中国大陆的情况。那时节中国的改革开放正是方兴未艾,一方面为了散心,一方面也的确想看看那边会不会有别的发展途径,所以我借口发展中国大陆的巧克力市场,带了数名工厂的高层管理人员去了大陆。
那边事前联络的接待方是一家国营的果品公司,十分热情好客,所有我们提出的考察项目在他们的带领和粉饰之下,结果都十分理想。不过我从一开始就对他们隐瞒了我对中文的熟练以及对中国国情的了解程度,所以当签订合作协议提上日程时,我提出的针对那时大陆的经济包括外汇政策在内的许多置疑让他们很是出乎意料地吃了一惊。
因为我的有备而来和他们的猝不及防,所以双方最终没能达成任何付诸文字的合约,然而这并不代表那一次的考察无功而返,恰恰相反,我的收获可说巨大非常。
首先,是我带来的这些自恃经验丰富,总是对我傲慢俯视的欧洲人发现了我这个不务正业的外行,无论在见识管理还是应变能力上都比他们略胜一筹,也是从那一次开始,他们真正接纳了我这个空降兵老板。
其次,大陆的市场空间给我留下了震撼性的印象,我开始认真地思索起在这片大陆的发展前景。
最後,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收获,那就是,我遇见了小进。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微雨湿寒的春日,经过大半天的参观我坐在接待方的车里回下榻的宾馆。
看著窗外因为大兴土木而变得嘈杂泥泞的城市,我一直压抑在心中的失意情绪突然之间就窜了上来,这片我血缘里的故土,我自幼便被迫耳濡目染终成烙印却从未有过交集的故土,在那一刻让我涌起了无穷无尽的离愁别绪,这世上只怕再也没有记得我的家乡和亲人了吧。
"找死啊!"是突如其来的紧急刹车和随之而来的大声斥骂,将我从自怜自伤的情绪中拽了出来。
然而当我下车看清楚面前的场景时,那种被抛弃的愤怒与伤心立刻又再鲜明起来。
"你们在做什麽!他只是个孩子!"
对我因为失控而嚷出的纯熟中文,司机和同车的两个中方陪同都惊得忘了动作,趁著他们愣神的几十秒我上前抱起了那个被撞倒的孩子。
又瘦又小脏得看不清形状的小孩在我手里抖作一团,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疼痛,发出的声音如同小猫的呜咽。天知道,我一向目无下尘没什麽同情心,但是在那一刻我的心却疼得几乎抽搐起来。
也许是我的动作态度,也许是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跟我同车的两位瑞士下属率先反应过来,收起了一脸的冷漠嫌恶走到我身边以示支持,而中方代表也快步上前对我低声提醒道:"他是故意的,您还是交给我们来处理吧。"
"故意的?你们不会认为他的眼睛也是假装的吧?"那孩子布满白翳的一双眼瞳令得他整个人都显得浑浊不堪。
"他或者不是,但是他身边的大人一定是,您看这不就来了,Baer先生你们还是赶紧上车吧。"果然他话音未落就有个乞丐装扮的妇人跑过来做起哭腔,布满污渍和皱折的衰老面容上一双眼睛却在动作表情的遮掩下骨碌碌乱转。
我自知我们的洋人面孔目标太大,闹起来恐怕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但是那个孩子冰冷湿颤的身体却让我扔不出手,除了我恐怕再不会有人关注他的得失苦乐了吧,这世人这世事凶猛一如豺狼虎豹,我若不顾而去,他的生命只怕会等同於尘埃一般来去匆匆留不下半丝痕迹。我知道我这样是因为强烈的移情心态作祟,该时该刻我就清楚地知道,但正因为知道,所以我更加放不开手。
僵持之下,还是中方的司机懂得机变:"我们送他去医院,这孩子伤得不轻,你这麽拦著想干嘛?若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看你吃不吃得消!还不放手?跟我们走啊!"
那妇人却在这时没了下文,原来司机早就看出她与这孩子非亲非故,连蒙带诈就让她松开了一直紧捉著孩子衣角的手,我趁机抱了孩子坐回车里,耳边司机的诈唬依然威风凛凛:"怎麽不走了?你带著他要饭不是他的亲人?这孩子不是你拐来的吧?跑什麽跑?走!跟我们上公安局!"
眼见那个妇人就要被成功吓跑,怀里小猫的呜咽抖动却在这时候剧烈起来,但是我听不懂他含糊的乡音,努力抱紧他想了想,之後对已经回到车里的中方陪同说:"请你麻烦司机师傅给那女人一点钱,把我们要去的医院地址转告给这孩子的亲人。"听了我的话孩子果然停下了挣动。
一路上孩子身上的酸臭味道熏得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我却有点想笑,一种带点恶意的痛快感令我变本加厉地以怕孩子著凉为理由不准别人开窗。
孩子已经完全静下来,蜷缩在我的怀里除了浅浅的呼吸看不出一丁点生命的迹象。
在抵达医院的路上我做了一个决定──领养这个孩子。
不过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决定会改变我整个的人生。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六
去了医院我才知道我对国内的医疗环境太缺乏了解。拥挤的人流,各种乱哄哄的排队轮候,外加烦杂的手续让我颇有些手足无措。幸亏那个司机师傅很能干,加上我们的洋人面孔,所以虽然很引起了医院的一阵骚动,但是那个孩子却的确是得到了及时的救助。
初步的检查结果出来以後我不由深深皱眉,这孩子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表皮的擦伤却十分严重。而且鉴於他之前恶劣的生存条件,医生怀疑他的身体还患有包括寄生虫在内的其它许多疾病,外加他的眼睛,情形看来十分严重,需要住院进行全面检查治疗。问题是我这一次的签证时间不够我在中国逗留那麽久。
正在盘算怎麽办的时候我见到了这个孩子的父亲,一个身有残疾的中国农民,还是那个思维缜密的司机师傅在医院门口巡视多时才将他带到病房的。也许是生存环境的极端恶劣,令得他卑微弱势的外表下涌现著一种单纯而炽烈的生存渴望,从他迟钝的面容狡黠闪烁的双眼中我清楚地把握到,这个男人目前生命的全部意义只在生存,而我如果将这一点利用得当,便可以令他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孩子。
"孩子是我们碰伤的,我们自然有责任将他治好,而且,这孩子除了几处擦伤还有很多其它毛病,再不治就活不了多久了,治疗的事情我们也已经安排妥当,钱不用你出,有空的话过来看看他就好。"
"还有什麽可是的!不是我说,你养不起就不要养!这麽点大的孩子就拿来赚钱,真是作孽!我告诉你,不许偷偷带走孩子,不然我告你虐待儿童,让警察抓你蹲监狱!哎,大家帮忙看看好啊,这个小孩子再被他带走就死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真是忍心啊。"
"就是,知生不知养,动物都不如!"
"亏得碰到好心人了。"
"自己都养不活,还生什麽生!?简直伤天害理。"
......
我的话加上司机师傅颇具煽动意义的话成功激起了民愤,围观的病人、病人家属、医护人员还有闲杂人等或低或高的议论指责声不绝於耳。其实以我的阅历当然不会认为众人的谴责公正客观,但是直到那位司机师傅面露不忍想要有所动作的时候,我才抢先一步上前拍了拍那位父亲:"孩子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来,我送你下去。"
那张被苦难侵蚀得近乎呆滞的面孔早已在那些嗡嗡指戳之下露出了惶恐和难堪,我的举动无疑是他的救命稻草,毫不费力地我便将他带到了医院外围一处僻静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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