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亦域[上]
亦域[上]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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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起来,你对他的爱的确一直都更加正常健康。"
"那是因为我对你的爱即不正常,也不健康,所谓物极必反。"
"你後悔了?"
"你呢?後悔吗?"
"我?永不。"
"那麽,夫复何言。"
是啊,夫复何言。
我沈默下来,由得Ingrid将我推向小路尽头。

晚饭後我继续呆在放映间直到有人关闭放映机,是Ingrid。她著亮灯来到我身前蹲下。
"你忘记了什麽?需要如此一遍遍回放这些连我的记忆都不曾遗忘的细节?"
我看著这个女人。她有一头深栗色的卷发,同色眼眸,鼻梁挺直而柔和,嘴唇性感,肤质细腻。当年便是因为她出色的外表,精明能干的举止,生动活泼的性格,令我在众多应聘者中间选了她作为我的私人助理。一晃这麽多年过去了,她美丽依旧,精明能干也依旧,不,应该说,因为历练与成熟,如今的她更加美丽也更加精明能干,只是她的生动活泼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玩世不恭,非常彻底的玩世不恭。
这是我的错,我想。
"对不起,Ingrid,是我蹉跎了你。"我拉了拉她的长发。
"知道吗,Jonathan,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麽自恋的。那个时候的你温文高贵锋芒内敛,有著富家子弟所有的优点,却没有他们的缺点,所以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够嫁给你,我甘愿付出一切。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世上有种人,心智的成长会同年龄成反比。"Ingrid一贯地冷嘲热讽,但是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却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我累了,Ingrid,想睡了。"往後仰靠在轮椅上,我略闭了闭眼睛,随後自己催动轮椅往卧室行去。

其实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比如Ingrid记忆中的我。
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刚刚经历了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为彻底的一次惨败,她眼中的温文尔雅锋芒内敛不过是心灰意冷失意消沈的外在表现罢了。至於什麽阳光型的运动健将,那不过是因为我必须发泄掉那些就快烧得我发疯的怨恨而已。

我的家族根在美国,庞大深远,子嗣众多,虽然人种早已混杂,但是血脉中华人的印迹却深刻而持久地留传了下来。虽然到我这一代,家族已经不再象以前那样严格要求子弟因循遵从中华传统,但是对中文的研习却是丝毫没有放松,而且某些家规也森严依旧,不容置疑。
我读书的时代计算机初起,名牌大学计算机和管理专业的两个学位令我在同辈中维持著一贯以来的骄人优势,如同我出色的成长和求学过程一样,我的电子公司也发展得蓬勃兴盛,在业界大有後来居上的势头。那时间,无论在家族中还是社会上,我都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当一个人在自己和他人眼中都被视为天才的时候,他的野心就会失去控制地无限膨胀,富而後贵的思想驱使著我往政坛靠近。但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并非财富和权力,那些东西所代表的占有与掌控能力才是我欲望的核心,也是我自小的梦寐所求。
我是个孤儿。是的,尽管我自小衣食无忧,也不乏人照看,但是我的父母在我记事之初就因为交通意外逝去了。在一个亲族众多利益繁杂的大家族里,无父无母便意味著理所当然的边缘化,意味著家族所有的资源和利益都是我看得见却摸不著的海市蜃楼。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二
这麽大的家族,象我这样失恃的孩子自然并非绝无仅有。日子其实倒不难过,只要安分守己,教育、工作、生活都还是有保障的。若是再多些才能,慢慢地混,也终究还是能在家族事业里或是家族以外的领域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但是我不甘心,自从能干而强势的父母逝去,再也无人唤我作天才宝贝的时候起,那份不甘心便如腐骨之蛆一般驱策著我往出人头地往位高权重往众星捧月追逐。我不要象同样境遇别的孩子那样寂寂无名,我要让所有人看一看,即便我的起点没他们高,即便我没有依凭没有护持,我也一样不会沦为凡夫俗子。
所以我没有被衣食无忧消磨掉意志,所以我没有因为无依无靠而裹足不前,所以在同样境遇别的孩子选择吃喝玩乐选择安居乐业选择小富则安选择另辟蹊径的时候,我选择了回马枪。
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打算直接从政的,因为深知商人与政客总是互惠互利的原则,我便试图通过在政坛上崭露头角而得到家族的瞩目,并继而获得相应的权势地位。但是很快我就发觉从政需要熬年头攒资历,那对我来说太慢了,从念书的时候开始,跳级就成为我的特权和习惯,所以我忍受不了那种按部就班的等待与计算。我要的是少年得志,我要的是傲视同辈,我要的是家族的核心权利。
於是我转入了幕後。
我坚信,只要拥有足够的财力然後再物色一些足够聪明的代理人,呼风唤雨的日子就会指日可待。事实上,我的计划在最初实施的时候的确非常顺利,顺利到我很快便成为灰色地带的後起之秀,黑白两道争相结交。
其实我做的是老本行,电子产品的贸易。
在这个国家对於电子产品的交易,尤其涉及到出口是有许多限制的,但正是因为这些官方的限制才活跃了黑市市场。我的第一宗成功买卖是我公司自己研发的一种微处理器,它的本来的生产目的是用於民用客机导航,但如果有买主擅自将它用做飞弹导航就不是我能够控制的了。当然,我将这种产品卖给来路不明的主顾本身也是一种走法律钢丝的行为,所以我的行动非常非常审慎。整个过程表面上并不象好莱坞电影那样眼花缭乱,但内里的暗涌却远比戏剧扣人心弦得多。
然而巨大的风险之下,利益回报也是惊人的,利用迅速增长的财势,我小心而刻意地经营著我公司的研发声名。很快,来自大公司的订单便雪片般飞来,其中甚至不乏国防部的合约,而通过以金钱利益结交而来的商务部以及国际贸易管理委员会的关系,我的出口许可证也总是拿到得合理合法及时稳妥。互惠互利良性循环之下,我与我的公司日渐显赫。
当我终於跻身主流社会的高端时,我在家族的地位也如愿以偿地达到了权利的中心。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我便将昔日的海市蜃楼变成了现实,面对同辈的佩服豔羡嫉妒,面对长辈的赏识猜疑忌惮,我笑得踌躇满志。
虽然我一路行来也有付出也有艰辛,但是成功的势头来得太快太猛,将那些微不足道的苦涩冲刷得连痕迹都没有留下,勇往直前的渴望令我渐渐忘乎所以。於是,千里之堤毁於蚁穴。
由我公司经手出口的一种精密车床被人查出真正的买主是敌对阵营的一个大国,用在了潜艇螺旋桨推进器的零件生产上,直接的结果就是令该国相关潜艇的噪音降至了现有的反潜系统探测不到的水平上。虽然那时候冷战已近尾声,然而无论是出於意识形态的对抗还是出於物质资源的争夺,此事一旦闹大都势必会被戴上危害国家安全的帽子,这种罪名之下纵然富可敌国也只怕难逃千金散尽家败人离的结局。而那个时候,我的公司已经正式被纳入了家族的产业链中,所以不由得他们不出尽全力。
效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
"你这个孽障!居然在黑市从事军火交易!你...,"看著素来温文尔雅的大伯父脸红脖子粗地冲我怒吼,我不是不吃惊的。那些电子设备或许可以被用作军事目的,但是我从来不曾直接贩卖过军火,他如今这样激动地指控我所为何来?这个罪名非同小可,现在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一直在积极努力地试图大事化小,他却突然将这个罪名安在了我的头上,为什麽?
"闻晖,你稍安勿躁,我来同他说。"我的静默外加其他几位长辈的拉劝,大伯父勉强压下了火气。
"叔爷,我真的冤枉。"面对这个年纪不大,但在家族中无论身份还是辈份都很高的前辈,我试探了一句。
"阿远,我们已经知道是谁在查你了,是GM。"冲我摆摆手他开门见山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麽他们至今没有惊动官方是为了什麽?"
对我一针见血的提问叔爷的面上露出了我所熟悉的欣赏意味,叔爷自己无儿无女,所以对族中後辈唯才是举,十分公正严明:"他们想要Aldo Fabrizi上电椅。"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所有人都低估了GM,如今看来它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民间环保机构。"见我一脸不可置信的震惊,叔爷严厉的口气略略缓和,"这些时间我们对你那件事的掩盖动作已经激怒了他们,如今阿逸的实验室也被他们揪出了把柄,你知道阿逸在科学上极有天分,是家族的骄傲。"
那麽我呢?或许我的不甘不忿过於明显,以至於还想说点什麽的叔爷没再继续。
但是屋里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很久,这一次大伯父的声音里带著明显的压抑:"阿远,那间实验室那些实验阿逸他看得比性命还重,而你这些年一直混迹在那个圈子里,跟GM合作的成功率会很高,所以..."
"但是Aldo Fabrizi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那又怎麽样?谁叫他胆大包天去招惹军火贩子。"
"阿逸那里才真叫无辜。"
"是啊,简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我早说过,这种妄想一步登天的家夥总是又麻烦又危险。"
......
"闻昊就只留下这麽一个孩子!"
一直沈默不语的叔爷突然发话,令得充斥在我耳边此起彼伏的各种声音立刻消失。
正视著叔爷情绪复杂的面目,我深吸一口气:"叔爷,给我GM的联络方式。"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三
"蓝剑?"看著眼前这个曾在我公司做法律实习的男孩子我实在难掩惊讶。
"林先生记性不错。"
不是我记性好,而是他那日以一口流利中文同公司华裔同事聊天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否则他一个普通的斯里兰卡裔实习学生又怎会让我过目不忘。
"你的名字音译成中文是一把蓝色的利剑。"我转动著面前的咖啡杯冲他抬眸,"你那时这麽说,可是在警告我?"
他扬了扬眉,不置可否。我突然发现他虽然鼻直口方眸色深邃,但一双眼眉却浓黑弯长,颇有魅意。
呷了口咖啡,我直言不讳:"大好男儿,哪里不能扬名立万,干嘛非得要干这种刀头舔血断人财路的勾当。"
"林先生一定读过不少武侠小说。"他的笑,灿烂而稚气,完全打破了他老成严肃的面容。
我见不得其门而入,只好放弃:"说吧,你要我做什麽?"
"我这里有一批货想通过林先生找买家。"
仿佛一脚踏空,我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攻防战略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打了个稀巴烂。太简单了吧,我这些年努力经营的便是寻找买家卖家,无论是网络的宽度还是可靠度都已颇成气候。
"什麽样的货?"
"一种高压电容,这是相关资料。"
"就这样?"
"请林先生帮著问问Aldo Fabrizi,他愿意出怎样的价格?"
原来如此,想起叔爷的话我背脊的汗毛全部立直:"你保证此事完结以後我就不再有麻烦?"
"我能保证的是,如果林先生不跟我们合作,现在就会有麻烦。"
"你欺人太甚!"我咬牙切齿。
"物必自腐而後虫生。"他静静扬眉,森然的冷意让我不寒而栗。
沈默半晌,我装好资料起身离去。
但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容易顺利得令我心惊肉跳。先是我核查後确认这种高压电容虽然与军工沾边,而且世界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国家有制造能力,然而在用途上却多集中在民用重工业的生产上,所以只要在买主和合同上稍微做些功课就可以顺利拿到出口许可证。然後是跟Aldo Fabrizi的接触过程,他拿到我的货物资料後不久便开了个比蓝剑报价几乎高出一倍的价格过来,而蓝剑这边也是二话没说便通过我签署了交易合同,就连我的中介费也不曾遗漏。
银货两讫的隔天Aldo Fabrizi邀我去参加他举办的一个酒会,我虽然极不愿意再牵涉进这件事,但又不敢行差踏错引人起疑,所以只得去了。
酒会在他临海的别墅里举行,我到的时候天色已黑。他一见我便大笑著迎了上来,一口一个"神奇的Jonathan"称呼著我的英文名字。其实我之前跟他虽有多次合作,但远没有熟稔到这个程度,也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他对我这次帮他完成的交易这麽满意,但我当然不会将猜疑溢於言表。
寒暄了一阵子我发现这日聚会的来宾范围很窄,多是他那个圈子里的人。说起Aldo Fabrizi此人,其实也不象什麽杀人越货的凶徒,他的正当生意是娱乐业,做得合法而成功,控制著这个城市几乎50%的赌场和声色夜总会。与他结识是因为我公司承接过他辖下赌场的一个保安系统的程序设计,不知是他本人还是他的下属中有识货的行家,看出了我们软件程序的一部分来源。虽然这个软件的来源受联邦保密法制约,但是我们已经将它改头换面,所以我并不真的害怕要挟,不过Aldo Fabrizi也并没有拿它来要挟我,事实上他开始主动地同我结交,而我也开始有意无意地通过别的管道了解他,并且很快就知道了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军火掮客,所以对於他明白我手上经常会有的那些高科技产品的价值我也就不奇怪了,我们的合作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总的说来我们以往的交易还是愉快的,他为人慷慨守信,每一次的中间费都给得相当高,还附送许多娱乐消遣,走货的管道也很隐秘可靠手脚干净。但我知道他在黑道上陷得极深,而我对於黑道一向不愿意过多接触,秉持湿鞋不沾脚的原则,所以我们的交往在生意以外很少。这一次的酒会如果不是他盛情相邀,且派车来接,外加我做贼心虚,我也肯定是不会出席的。
因为心里有事,喝了几杯酒水之後便觉得胸口发闷,看见屋外海滩净暖,月色撩人,我便拿了杯香槟跑到屋檐外看不远处的海港灯火。
变故,便是在那一刻发生的。
我虽然算不上是个纯粹的正当商人,然而子弹与鲜血却也不是我的业务范围,所以当枪声与尖叫声从屋里传来时我吓得几乎一跤跌倒,眼见灯光骤灭,火舌乱窜,我慌不择路地抱头鼠窜。混乱吵骂之中我隐约听明白事情起因,原来是那批高压电容之前已经找到买主,但因为Aldo Fabrizi出的价格高出许多,於是卖主毁约导致原买主持枪拼抢。至於嘛?!为了一堆高压电容就大动干戈跑来杀人放火?!
身边不断有人中枪倒地,也不断有人叫骂著开枪还击,而远处尖锐的警笛声更是在我耳边不断回旋,那一刻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却又完全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就在我团团乱转的当儿突然有个人从天而降扑跌到我身上,迎面而来的血腥气外加冲撞力压得我一阵窒息,迷糊中我看见前方暗处有一个黑罩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手中的枪直指向我,黑暗里他的眼眸冰冷雪亮,对视中我的神智瞬间回转,推开身上的尸体,我跳下围堰往海滩狂奔。
终於跑到之前看风景时注意到的那个废旧的码头小屋时,我已经喘得直不起腰来,是Aldo Fabrizi,刚刚扑跌在我身上被打爆了脑袋的家夥是Aldo Fabrizi。想著那一堆狰狞的红白相间,我连喘带呕不住呛咳,胡乱抹拭著脸上的汗水鼻涕眼泪胃液,不等完全缓过劲来我便挣扎著将那艘搁浅在海滩上的小艇推入大海,等我刚刚在摇晃不已的小艇中直起身来打算坐稳时,赫然看见面前坐著一个人。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四
"林先生胆子不小,我还以为会听见一声尖叫呢。"见我瞪著他不声不响,蓝剑掀开面罩,笑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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