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立秋和苏越筠知道他必是有事要说,执手坐在一起,也不作声,等他开口。
言若铮取酒杯倒了三杯酒,自己端起一杯,道:"秋弟,许久没和你喝过了,这一回,咱们兄弟再喝个痛快。"
这一声秋弟叫出,二人都不禁一阵恍惚,一时恍如隔世。楚立秋慢慢点头,和苏越筠一起端起酒杯,道:"六哥登基之后,便没喝过了。"言若铮排行第六,当时诸皇子之中,楚立秋虽然只叫他一人作哥哥,却还是按照排行叫了六哥。
三人一碰酒杯,仰首一口干了。言若铮放下杯子,道:"秋弟,你收押之后,朕始终没来问过你,当年的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一指苏越筠,道:"他恨朕,要杀朕,都不奇怪,可你是朕的兄弟,怎么就会帮着他来设计朕,刺杀朕?朕想来想去,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楚立秋点头道:"六哥没有对不起我。六哥对不起的是苏雅族,是越儿!越儿他……他,他那时几乎活不下去。一个种族,就算人不多,也有好几万人啊,六哥,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打到一半的时候,苏雅族都已经决定降了,送出了请降书,六哥,你停手了吗?"
言若铮淡淡道:"朕没有收到请降书。"
楚立秋夫妇一呆。
言若铮道:"朕确实没有收到请降书,请降书被玉将军扣下了,灭族之事,是玉将军自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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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越筠不信地道:"你是皇帝,他怎么敢?"楚立秋按住他,道:"六哥不会骗我,可是攻打苏雅族,明明是您下的命令,我亲手接的。"
言若铮道:"是!可是秋弟,我问你,苏雅族,位置在哪里?"楚立秋道:"我国西面边境。"话一出口,忽然脸色一变。
言若铮道:"明白了?我言氏王朝最大的敌人,是赭国,苏雅族就偏偏在和赭国接近的西面边境,苏雅族自成一国,不与我朝相通,若是哪一天,却和赭国相通了,来一个里应外合,梧州守得住么?这样一个种族,朕怎么能容得下?要么收并,要么,就是灭了。所以朕发了函要苏越筠入宫,"转向苏越筠道:"若是你肯嫁,朕有一族的王子在手,自然万事不愁,若是不肯,便有了发兵的借口。"
苏越筠恨声道:"原来这才是当年之战的真正理由。"言若铮道:"不错,朕当然也爱美人,却不至于真要为了一个美人,杀得个血流成河。"
楚立秋沉默片刻,道:"那么后来,玉将军他为什么要扣下请降书?"
言若铮道:"朕暗地里问过他了,他倒也供认不讳,说道他原本的打算是和朕一样,抓了苏越筠送入宫中,明为嫔妃,实为人质,但后来,他一路攻杀,亲眼见到苏雅族人个个姿容秀美,他抓了几人盘问,都说道王子的美色天下无双,他担心女儿以后要吃亏,这才决定一路攻打到底,直接灭了苏雅族,永除后患。"
苏越筠啊了一声,咬牙道:"好狠!那后来清涟要替我入宫,你们怎么又接受请降了?"
言若铮道:"秋弟送来了怜儿的画像,和你们第二次的请降书,我才知道你们曾经请降一事。"
苏越筠看向楚立秋,楚立秋道:"我们虽然商定让清涟替你入宫,可是既然第一次请降没有被接受,这个时候接受请降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心里没有把握,可是我相信,只要六哥见到清涟的话,就一定会答应请降。后来六哥果然答应,还火速派了人来接应。"
苏越筠道:"姓玉的竟然没有乘机对清涟下手?"
言若铮淡淡道:"那时朕已知道他私下做的事,派人去接应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警告,再不停手,朕便对珍妃不客气,他怕连累女儿,自然不敢再有动作。"
楚立秋道:"他要下手也没机会。我担心清涟被人发现破绽,所以自作主张,先他一步带兵前去接应,把人接到了手,又和接应使一起,直接送入了宫中。等到六哥见到了人,那么便有些微破绽,想来也不要紧了。"
言若铮道:"你说的是,我见了怜儿,神魂都颠倒了,哪里还看得见什么破绽不破绽?怜儿他,很乖巧,很温柔,朕真是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他连着说了几个喜欢,似已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出了一会神,道:"朕待他很好,他来了之后,朕差不多只宠爱他一个人,他也一直很听话,朕就放下了心,以为他已经安心陪在朕身边了,心想玉将军私下要灭苏雅族的事若是说了出来,只怕他要不依,朕却不能当真因此就诛了玉府,所以就没提这事。不过后来,朕一直很后悔,没有及早将当时的事和怜儿说清楚,若是说了,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楚立秋道:"那么后来六哥对珍妃忽然冷淡起来,又不顾她也有了身孕,执意将她关入冷宫,毫不听她申辨,并不全是因为清涟之故了?"言若铮点头道:"珍妃朕一向都是很喜欢的,可是玉将军这一回做的事实在太过份,清涟一直没说,朕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的难过?所以对珍妃不免有所迁怒。"
原来这才是当年之事的真相。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相对苦笑一下,举杯共饮,其中诸多误会,今日始解,却是什么都迟了。
苏越筠放下酒杯,道:"你怎么叫他涟儿,难道他告诉了你他的身份?不可能的啊!"
言若铮摇头道:"他没有告诉朕,朕叫的这个怜,也不是玉清涟的涟,是怜惜的怜,他说道他小名叫做怜儿,就让朕这么叫他。"
苏越筠道:"他小名是叫做涟儿,清涟的涟。"
怜儿也罢,涟儿也罢,音是一样的,玉清涟不愿让他叫着自己的时候,用的却是他人的名字,又怕人推断出自己身份,于是编了这个说法。
至于他为什么不愿言若铮用旁人的名字叫自己,这一点,此时三人心里都已知道。
言若铮道:"他刺杀朕的那一日,失手后,朕问他,是不是真的对朕只有恨,没有爱,他说是。这个傻怜儿。"
苏越筠道:"那你又怎么会知道他心意的?"
言若铮道:"朕只是今日忽然听说,苏雅族的人要怀孕,必须双方情意相通才可,是不是?"
苏越筠默然点头。
言若铮自嘲般笑了笑,道:"怜儿这傻瓜,其实他就算刺杀朕又怎样?服个软,说几句真心话,朕又怎么会为难他?可是他就这么自尽了,多看朕一眼都不肯。朕那时的心里,真是……痛啊,就下令杀尽所有苏雅族奴隶。"摇了摇头,心想这时说这些,那是什么用也没有了。
苏越筠淡淡道:"他不会说的。他一心以为你是灭了我们苏雅族的大仇人,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爱上你?"这情意,反而只能促使他更快地动手。
言若铮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道:"朕今日来,还有一事要问你们。你们可知,你们的宝贝儿子,究竟爱的是轩儿,还是老五?"
夫妇二人都是一怔。楚立秋道:"六哥怎么这么问?"
苏越筠却心思一转,立时便猜到了究竟,脸色顿时一白,低声道:"尘儿他,是不是有了?"
楚立秋惊得张大了嘴巴。楚心尘虽然有苏雅族血统,可是这十几年来,都是被当作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孩儿养大的,若不出意外,将来自然也是娶妻生子,而不是嫁做人妇,他早已忘了儿子也有可能可以怀孕生子之事了。
言若铮点头道:"两个月左右身孕,差不多就是老五带回他的时候,朕算不出,这孩子到底该是谁的。"
苏越筠转向楚立秋,低低道:"王爷,怎么办?咱们的尘儿,怎么办呢?"楚立秋揽住他,道:"越儿,你别急,你先告诉我,这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苏越筠怔怔地看着他,道:"他怀了孕,他爱上了一个人啊,王爷!"楚立秋道:"是,是,那么那个人,他是谁?"
苏越筠道:"他只和两个人有过关系,你说,会是谁的?"楚立秋道:"不会是言照非,那,那是小轩?!"楚心尘劫持言照非,救出二人之后,逃亡途中,夫妇二人不免问起他这段时日的经历,楚心尘自然不肯尽数说出,但吞吞吐吐说了一些,夫妇二人观颜察色,又自行推断出了一些,倒也知道了个大概。
苏越筠凄然道:"不可能是言照非,他有多憎恨言照非,我们都看见了。可是小轩已经死了,尘儿爱的人,已经死了,他一个人,他要怎么撑过去?"
楚立秋心里一痛,目光转向言若铮,道:"六哥……"
言若铮道:"朕会让人照顾他的。"
苏越筠怔怔落泪,摇头道:"照顾不了的,我们是男人,男人生产,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那种痛苦,没有自己爱的人在身边,怎么能撑得过去?"
言若铮沈声道:"他既然已经还了孕,那就行不行都要撑下去。"
这话不错,苏越筠沉默下来,眼眸黯淡地垂着。言若铮再倒满三杯酒,道:"秋弟,再喝最后一杯。"
楚立秋手一颤,心里早已有了准备,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他深吸了口气,端起酒杯,道:"六哥,尘儿你自小也很疼他,他没做错什么,你手下留情。"
苏越筠一句话不说,默默端起了酒杯。
言若铮一顿,道:"朕答应你不为难他,只要他撑过去了,以后有的是对他好的人。"言氏王朝将来的继承者,若不是言照非,便只能是言照莘,这两人,谁胜出,谁得楚心尘,无论得到他的是谁,都绝不会亏待了他,天子之尊,也不愁护不了他。
三人饮尽最后一杯酒。言若铮起身走出牢房,吩咐何鄞道:"用碎心红。"何鄞应了,稳步走入牢房,取出怀里备好的碎心红,撒入酒壶中,倒了两杯,抱拳道:"羽王爷,羽王妃,请!"
107
言若铮独自缓步走出天牢,片刻之后,何鄞赶来,躬身道:"启禀皇上,已经办妥了。"
言若铮缓缓点头,蓦地里心里一阵绞痛,几乎摔倒。何鄞扶住了他,低声道:"皇上保重龙体!"
言若铮怔怔抬头,正是盛夏,太阳明艳得让人眼花,离午时还远,就已经热得人透不过气,他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空空荡荡,没个着落。万事都要有个了结,只是这结局,却全不是他要的!
何鄞将他送回寝殿,便即赶去大皇子府,加紧查探昨夜真相。然而提审所有当值人员的结果,却是没有结果。并非没用刑罚,到了这个时候,管你有辜无辜,刑罚该上就上,毫不手软,鞭形、烙铁、夹棍,轮番地上。
可是没结果仍是没结果,若说陷害那孪童最可能的,只有当时门外当值的四人,两名小太监,两名侍卫,或有可能在冲进去查看的瞬间在房里扔下胶囊,可是查过这四人的背景,没一个有问题,两名小太监都是自小卖身,又都是懦弱怕事之人,并无下手动机,那两名侍卫则都跟随言照瑾多年,向来忠心耿耿,没出过半点差错。
何鄞单独提审了其中一名侍卫,这名侍卫姓吴,何鄞问过府里人等,知道那日他曾跟着言照瑾去了凤王府。何鄞道:"那夜究竟发生什么事?"
吴姓侍卫道:"小人不知。"
何鄞冷笑道:"不知?你跟在殿下身边,他夜里出了什么事,你会不知?"吴姓侍卫道:"小人确实不知,那夜小人是和书房里的一道陪着殿下去的,夜里殿下是起来了一下,可是没叫我们就出去了,小人也就没留意。"
他若说自己不知道,何鄞倒有话说,另一人不知毫不奇怪,但这名侍卫是习武之人,武功还不弱,断不该不知,可是他说是言照瑾没叫他们,这却没法责怪于他。何鄞一顿,道:"他没叫,可是一夜未归,你怎么也全无动作?"
吴姓侍卫道:"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有时候去别的府里,偶尔也有的。这种时候,小人哪敢过去打扰?"
何鄞哑然。这话不必明说,像言照瑾这样的身份,偶尔和各府里娇妻侍妾有个私情什么的,算得再正常不过。他继续问道:"那他回来之后,你不会还没发现不对吧?"
吴姓侍卫道:"大皇子回来之后神色很不对,可是他不说,小人又怎么敢问他?"
何鄞道:"那他可有向你们透露什么事没有?"
吴姓侍卫道:"没有,只是殿下回府之后,便吩咐小人命人加强府里戒备,好像在防着什么似的,想来殿下是知道有人要杀他的。"
何鄞心里一凛,便是言照瑾不曾和人提起那夜究竟,单只这一件事,已经足以让人明白他和凤王府结了怨了,再加现场勘查所得,若是普通案件,几乎就可以拍板落案了。
他目注已是满身浴血的吴姓侍卫,微微一笑,道:"在下职责所在,得罪莫怪,不过阁下实在是很冷静啊。"
吴姓侍卫道:"出了这样的事,是小人等的失职,便是要小人陪葬,也是无话可说。"
何鄞点头道:"我查过,你跟在大殿下身边五年,听说一直忠心不二,大殿下交给你的事,就没有办不成过的,所以平日大殿下最亲近的人就是你。"
吴姓侍卫道:"分内之事。"
何鄞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刑讯室。他明白,不管吴姓侍卫是真的无辜,还是另有隐情,他都无法问出自己需要的东西来。
他走到后院内厅,命人请了王妃和赵管家过来,请了二人坐下,这才到:"一干人员已经审问得差不多了,案情究竟,自有皇上明断。下官想问一问,王妃对这事,可有什么看法?"
王妃生得珠圆玉润,颇为妩媚,垂泪道:"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看法?大人作主就是了。"
何鄞道:"不敢!赵管家可有什么话说?"
赵管家恭恭敬敬道:"也没什么看法,不过杀人偿命罢了。不管这杀人的是谁,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总归是要他血债血偿的。"
何鄞目光一转。这赵老头胡子一大把,看起来老实可欺,不想倒是有一腔血性。
他点了点头,道:"下官这就回去,将案情详细禀报皇上,请皇上圣裁。王妃还请节哀顺变。赵管家,这几日要你好生操持了。"
王妃道了谢,赵管家连称不敢,起身送他出来。
到得门口,何鄞道:"赵管家,万事有皇上在,还请好生安抚府里人等。"赵管家仍是恭恭敬敬的,道:"大人说的是,我们合家老小,都在等着皇上给我们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