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逝水————水霖铃[第六~八部]
水霖铃[第六~八部]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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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哈日察盖的话,白圭心上一宽,李继光,果然是个值得托付的人。紧绷了多日的心神随之松懈,不尽的倦意竟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忍着半边身子的痛楚,白圭从衣内将那枚扳指搜了出来,举到哈日察盖的眼前,既然知道李继光手下的兵是妥当的,他便只剩这最后一重顾虑了,"燕王通敌的证据,一样也不要留,不要让皇帝知道,他的亲弟弟背叛他。"
从那纤瘦的食指上取过扳指,哈日察盖迟疑了半晌才重新套回自己的指上,直到此刻才明白这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与白圭手指碰触的一刹那,冰凉的触感竟让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抽痛。他竟然已经在乎那皇帝到这种程度了,看着软倒在自己怀里那已然失了意识的身子,哈日察盖感到心里有种陌生的情感升了起来,又轻又软,淡淡暖暖的,大约这就是世人常说的"怜惜"吧。


七十七、风暖寒绿
新生的茸茸嫩草上犹残留着雪的痕迹,可是,的的确确已是二月春回的日子了,太液湖水澄澄地荡着寒波,唯有岸边一带憔悴不堪的枯荷提醒着驻足之人,这里确曾一派柔波荷韵过。
"西乡,待会儿折些新发的梅花给皇嫂送到柔仪殿去吧。"自从来此,他都没怎么见寒香出过自己的寝宫,有了身孕是一面,其实,她甚至比这太液池里的枯荷更寂寞吧。青年注目着眼前依旧散着寒气的湖面,心神也飘得无依无着。
"越王,徐相在前面等了。"
应了一声,青年转了身子,弯弯的眉眼,尚带几分未谙世事的青涩,较之更甚的,是那通体细腻的书卷气,他是郑珽第三子,越王郑初。给了梅林最后一瞥,郑初沉默着沿着早已熟悉的路径出了西苑。西乡跟在后面,看前面人玉带金冠长发垂肩的背影,心里发出了无奈的叹息。皇帝出征这些日子,为了安定朝局,从北边发了旨意回来,硬是将自己的三弟从属地调回了朝廷,这个十六岁的皇子心里感激兄长对自己的信任,所以尽着自己所能来维持着朝内的人心安定,不过他也确如白圭所说,不知是因为过于清醒还是真的糊涂,他对世事就是无法专心,也力不从心,幸好朝中还有徐宸英这班元老重臣。
皇兄真的不怕我在朝内做出什么逆举么,郑初曾经这么问徐宸英,也问自己。虽然心内疑惑,但郑初还是心甘情愿来扶助兄长的,还记得当年有人要乱两淮和潭州的盐茶,是皇帝一力压制了。能让天子对兄弟之情抱有如此信心的,怕是没有别人了吧,徐宸英心内一派了然。
蒙古这场仗之所以经冬至春打到现在,是因为蒙古内部分裂的两方各自找来了帮手,将战局一拖再拖,渐渐形成了僵持的局面:一方是西颢和蒙古哈日察盖部,另一方则是本已成强弩之末的两部联军--但是,他们找来了长白山渔猎为生的女真部落。
殊为难得的是,燕王非但没有袖手旁观伺机渔利,反而带了多年训练精熟的兵士和粮马军械,甘为郑裕的马前先锋,若不是中箭带伤,看起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个中因由,皇帝和一众人或者不知道,可徐宸英却知道,因为他亲生儿子为他解了疑惑:白相在哈日察盖军中参议谋划,虽说为了两国联盟,可更多的是方便遮掩燕王通叛的嫌疑,再伺机多方劝服他回心转意。只是不知瑞桢下了何种说词......
其实,白圭只是给郑衿讲了个不大不小的故事:"当年我中箭时,刺客供了燕王主使,可陛下不信,还要刑部段玉裁封了这案子,段玉裁是陛下自己擢拔的心腹,这个燕王总该知道,案子断成什么还不是一句话,可是陛下硬是为燕王翻了案。就算太后那一辈做了什么,可陛下并没有牵涉其中,还记不记得你们同在军中的日子,弟兄欢洽并不是假的,燕王啊,别作自己会后悔的事情。"
......
千里之外,草原上也到了风吹草低的时候,王旗飘摇的毡房大帐里,有精神的骂声从来都没断过,偶尔夹杂几句柔声的安抚。
"女真蛮子,打仗像打猎一样,我是人,又不是熊!追着射得那么迈力,有本事跟老子拼刀枪。"
"衿儿,别乱动了。"白圭用力压着,他在给郑衿处理箭伤。箭喂了毒药,人被送来时已经糊涂了,他熬了三天好不容易解了毒,救了人。现在人倒是醒了,换药时候,这19岁的少年心性外加生龙活虎的劲头,却让他怎么也降不住,折腾了半日额上尽是汗水。
"师父,你不知道,要不是皇兄带人围上来,我就回不来了。以后只要有完颜部出阵,我就要带足了弓箭还回去。"
"好好,师父都知道。但是之前你要养伤,不能乱发脾气,对伤口不好,可记得?"奇怪衿儿从前都不会这么由着性子发火的,难道是药用得躁了。
"师父,你真的不回皇兄身边去么?这边的军情也没有这么急,难道真要等割下完颜的首级才作数。"
白圭没告诉第三个人,他和哈日察盖之间有个五年之约,所以无论是后来找到他的郑裕还是郑衿、赵锦这般人,都被他用一个借口挡了过去:等到全胜回军他才会回去,他不想再乱大颢的军心,何况蒙古这边,虽骁勇善战,却全无战术阵法可言,需要个参军。
"那师父你就留在我营里可好?衿儿也不是那么会打仗,也要个参谋。"
"胡说,有元志在还要的什么参谋。"验了验伤口无碍,白圭替郑衿小心裹好,递了贴身短衣给他,便理了理药箱,站了起来,"别沾水,别乱发脾气,记得每天换药,过几日我再来换方子。"
"过几日?"
回身一笑,白圭知道他又会有这一问,因为毕竟是郑衿的大营,同属西颢一方,每次来他都出其不意地避了与郑裕相见。"衿儿,不是我不想他,是怕见了会舍不得。"看郑衿敞着个衣襟探着身子期待的样子,白圭心上一软,轻叹口气走了回去,替他理着歪斜的上衣,"伤口不要过风,虽然毒性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也不能大意,这可是医嘱。"
"师父。"郑衿拽着白圭衣襟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我知道那檄文写得太伤人,衿儿给你打,给你出气,你就回西颢来吧。"
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安抚怀里的孩子,手举至半路却犹疑着放下了,他不能再心软了,不然会有很多人受伤,"衿儿,不要再提檄文的事情了,陛下并不知道,我同你说过的话也不要告诉他一个字,知道吗?"
看郑衿点头答应了,白圭才安心地出帐上马,同哈日察盖的随从一道打马向西,回蒙古大营去了。
"燕王这次又没狠下心?"郑衿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了个人,凭那冻霎人的气息郑衿就知道他是谁,四仰八叉地抱头躺在了榻上,郑衿无奈地呼了口气,"季川,你说师父知不知道我在演戏?"


七十八、火树银花
回到哈日察盖的营里,天已薄暮,远远就看到一片空地里一口大锅在煮着兵士们的晚饭:马肉。血腥气飘过来,白圭不由牵着马快走了几步。
"师父!"中气十足又带惊喜的一声吆喝,哈日察盖分开众人抢到了白圭眼前,"去了一整天,我都担心了。"
习惯性地挑起眼角看了看这个蒙古大王子,白圭还是十分不适应他有事没事就吼出一声"师父","怎么又杀马了,我记得你说过蒙古人爱马。"
白圭一语中的地将哈日察盖憋了这半日的火气都惹了出来,他眯起眼睛冷冷地哼了一声,"今日被完颜暗算了,骑兵折了几百。"这样就有马肉吃了,马才不是他愿意杀的呢,"我正等着师父回来说说呢。"
"哦。"女真骑兵一直就是这场仗的死穴,哈日察盖吃过不少亏,比马、比弓、比刀,蒙古都不比女真逊色,但就是不如女真人机变灵活,总被人牵着鼻子打当然会吃亏。至于对策,西颢军里有,可白圭不愿这么讲出来,因为当初要李继光下的一番功夫,本是想对付蒙古的。
"师父,奔波了一日,先去歇息吧,你吃不惯马肉,我让他们送别的过去。"见白圭沉思不语,哈日察盖以为他累了,反倒撇了自己的急务开始体贴起来。
挤出些笑容给那个外貌无比憨直的大王子,白圭默许了他的说法,牵马向自己的营帐而去。难得这亦敌亦友的统帅如此信任自己,自己其实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就像当初手把手教裕儿研究战阵一样,每战前后必会将自己的分析说给哈日察盖以供参考罢了。其实要说会打仗,这里也颇有几个能带兵的,身手也并不比马上拈弓搭箭便能百步穿杨的赵锦逊色多少:一样的人,一样的弓马,不一样的,是心性吧。
"说到底,放牧的斗不过打猎的么......"轻轻叹了口气,白圭揭开帐帘钻进了自己的栖身之所,油灯是熄的,帐房里既黑且静。短暂的"与世隔绝"让白圭心上放松了不少,由着黑暗在周身蔓延,他也没想去找火源,放纵自己在毯上伸展开,他深吸口气,"不知裕儿现在怎样了"。
直到大颢和蒙古两方在盟书上落了印信,他才让郑裕见到自己,裕儿的样子......是伤心透了的绝望吗,不知道,自己逃了多少次,他又追了多少次,这最后一次,是终于放弃了吧。"这不是很好吗,不是正中你的意吗?装作无情装得久了就会断送了一番真情,韩无尘,你是这世上最薄情的人。"伸出手臂压在眼睛上,手背一片湿热,惊觉自己无意流露出了真心,白圭擦干了泪水,打算起身去点羊油灯。
不想灯却自己亮了起来,是哈日察盖,端了个餐盘,还夹着一卷什么东西。他本来想开口叫白圭一起吃饭的,却见他脸上挂着泪痕,灯火侧面映过去,幽深的眼眸蒙着层水,让他想起了黄昏时草原上镜子一样的海子,清澈得能照得出天上的云。他喜欢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也喜欢攀到山坡上去看海子,看海子里映出满天的云,因为她们是草原上最干净最动人的景致。
"大王子,以后不用费心准备这些。"白圭接过他手里的托盘,有菜有鱼,虽然在中原很寻常,在草原则不然。哈日察盖的用心,他不愿意接受,害怕彼此亏欠吧,毕竟约定里没有这一条。
"那不好,万一师父又像刚来时病上一场,多得不偿失啊,再说,这蔬菜还是幽州产的呢。"
不知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心情不佳,反正白圭在帮他换了国书缔了盟约之后就生了一场病,蒙古大夫说,要调理饮食,于是他哈日察盖就上心了这些小事,不过也仰赖那段白圭乖乖躺在床上的日子,让他开始有心情对自己进一步作些了解。
"说说今日的战局吧。"白圭在几旁跪坐了下来,盛了一大碗饭递到哈日察盖手里,自己却捧了碗汤一勺勺地啜着。从自己生病那段日子,哈日察盖好像开始喜欢上了一边跟自己吃饭一边聊些征战的事情。许是因为那国书里西颢的条件提得过宽了,让他高兴地以为是自己的作用么?白圭想过,但答案不是的,条件并没有偏颇,甚至有些欺压蒙古做藩属的味道,这怎么会值得他甘之如饴呢......
"还不就是那样,完颜又使诈,佯败退了一半又杀回来,我们冲得太猛了,短兵相接时被马刀伤了前部,他骑兵又从两翼夹击,要不是有接应,人马险些都折了。"
这种情况,要么你的马要禁打,要么就要跑得快,偏这两样不可兼得,又相矛盾,或者,有比弓箭更快的武器,白圭瞒了哈日察盖的就是这个。指了指哈日察盖进门就丢在一边的那卷东西,白圭出声询问那是什么。
"这个啊,是弩机的样图。"撂下饭碗,哈日察盖将图拎起展开给白圭看,"只是还未验过是否好用。"
"不会比弓箭快,"忽然想到什么,白圭居然有了莫名的警觉,"不过可以造出来再改动。"很违心地将自己的意见敷衍带过,白圭竟有了几分明白,武器本身并没任何意义,但要看在谁手中使用。李继光受他之托造火炮,本是十分机密的事情,但走漏消息也不是没有可能,尤其是蒙古。戒心一起,白圭再也无心对哈日察盖的弩机提什么意见,就连手中的那碗汤也透着别有用心似的。
碰了碰白圭手里的碗,是温的,哈日察盖竟拿过那碗一口喝光,又去给他盛了碗热的,"再不吃菜也要冷了,那些事饭后再说。"
这粗鲁的举动反让白圭心头一热,他轻轻舒了口气,是自己太多心了吧,在宫里朝里勾心斗角了才一年而已,就这般畏缩起来。心防越来越重,还能给几人真心,又能得几人真心相待......
"不用担心,这回着了他的道,下次就不会了。"他以为一直在出神的白圭是忧心他打败仗。
"要是下次完颜换了别的阵型呢?"
"这可难住我了,师父你说呢?"
"我想知道,没有弩机,你有几成胜算?"
似是思虑过这个问题了,哈日察盖脱口而出,"势均力敌的话只有一半机会。"


七十九、春水去棹
郑裕与哈日察盖的交换条件之一就是:由哈日察盖退了女真,生擒酋长完颜,西颢则降服蒙古余部,算作订立盟好的基石。
只有一半的胜算......放了碗筷,白圭将弩机的图卷置在了膝上。西颢一方战事十分顺利,因为蒙古精锐尽在此地,大约裕儿和文彦清剿余勇已毕即可还朝了。己方根本不必动用火炮,偏偏又耽搁在了此地,是否应在这个当口说出来呢,白圭一时沉吟,见哈日察盖小心翼翼端了灯火凑在自己身边,心下竟有了几分动摇。
白圭凝神的样子,看得哈日察盖莫名担心起来,忍不住出言询问,"有什么不妥吗?"
对上这急切之情溢于言表的一张脸,白圭让自己的表情缓和在了笑容里,"机巧之学白圭生疏得很,所以这图也看不出所以来,不知大王子这图从何得来?"
"都怪我,应该找献图的人来讲解。"哈日察盖腾地站了起来,人未出帐,声音已经先吼了出去,"把白天那个闯进来的汉人找来,客气点。"
汉人?!不过中原有这等奇人异士却也不是咄咄怪事,但为何要献到蒙古,学之不用竟也到了此等地步,看来要做书给裕儿继续访贤了。白圭心思里不断翻着的,都是如何完善西颢的国政,直到见到那个低头进来的小个子汉人。
待看清了这娇小身影的真实面貌,白圭不由眼前一阵发黑,"纨儿"两字险些脱口而出。
"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技艺。"哈日察盖拍了拍流纨的后背,力道大得她一个踉跄,反惹得哈日察盖哈哈大笑了起来,"师父,要说你们中原男子也都过于清秀了吧。"
一身男装的流纨,原本也只有十五岁,何况又是玲珑的女子,或者该庆幸在哈日察盖看来,这般年纪的中原男孩子也只有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了。
"咳,不才幼学得爹爹教导勾股洞章、六壬奇考之术。"清了清嗓子,小流纨站稳了,歪着头叉腰以示不屑。
"咦?这么说你爹爹倒是个人物,我找人陪你回家唤你爹爹一起来如何?"
"不必了,大王子。"白圭皱了皱眉头,插言拦了这无谓的对话。流纨这样子根本掩饰不住一团阴柔秀美的气质,就算哈日察盖再眼拙,也迟早会发现,心里轻叹,这小姑娘竟然为了他冒险来此。平日里不曾留意流纨读书,她研究的原来是这一类造物的学问。也难怪,如果不将出这么奇怪的招术,她又怎么见得到自己。可现在这千里迢迢的又是怎么赶来的,他明明记得郑裕说过他接了流纨回京的......
"师父,这图果然用不得么?"
"两军交战,胜败只在目前,为了这些兵械耗损精神,反不如去研究阵法。"一回手将自己手中的图甩了出去,拍在流纨怀里,"学艺不精,这只怪你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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