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逝水————水霖铃[第六~八部]
水霖铃[第六~八部]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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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手欲走,白圭却发现自己衣袖被人捉了,流纨竟然就这样跪在了自己脚边,低着头,终于忍不得了,一滴两滴泪水落在了衣襟上。"爹爹,纨儿知错了,爹爹不要赶纨儿走。路上很辛苦,纨儿都忍了,只是想念爹爹,怕爹爹再不回去见我。之前爹爹已经哄我一次了,纨儿回来知道爹爹已经走了,哭了好几天。纨儿不喜欢哭,可是每次跟爹爹分开都很难过......爹爹,你要留在这里,让纨儿陪你吧。"
叹了口气,白圭走过去抚着流纨的后脑将她疼惜地揽进了怀里,出语亦如叹息般,"傻孩子,你不该来。"
十五岁的女孩子,已经与白圭的胸口一般高了,全心全意地依赖着,此刻正偎在他怀里抽泣。白圭捧起流纨泪痕狼藉的小脸,轻轻拭着,她却越哭越了得,白圭便放柔了声音哄,"乖,不哭了,爹爹不发脾气了,想留下便留下吧。"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能如何,哈日察盖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了吧。
"这是......你的,儿子?"哈日察盖嘴巴张大得可以吞下一只拳头,"不过,真的很像。"越看越像。哈日察盖此时的反应,比当年郑裕还要强烈,因为毕竟他见过白圭和郑裕两人床第间的亲昵......
领略到白圭投来眼神中的决绝,哈日察盖后背一阵发寒,拍着心口保证,"师父,你放心,我......我会拿他当亲兄弟一样看待的。"
"笨蛋,我是女孩儿。"流纨揉着眼睛,勾起的嘴角重又挂上了不屑。
围着这对相依的人儿转了一圈,哈日察盖妥协地挠了挠头,"当真要留下?"
流纨重重地点着头,可白圭却无任何表示,看面上神情其实是在犹豫。
"大笨蛋,我们外面去说。爹爹不许偷听。"流纨脱出白圭的怀抱,两手推着哈日察盖的背,硬是把他推了出去,只留了白圭一人在帐内。
和哈日察盖一直走出好远,流纨才正了正颜色,"你凭什么扣了我爹爹在这里?"
"扣?我没有扣,只是留他下来教我。"
"留多久?"
"五年。"
"五年!?"流纨眉梢立了起来,灵透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哈日察盖不由退了一步。"你知不知道,爹爹身子不好,又受过伤,塞外苦寒风高,五年如何受得了?你以为都像你一样皮厚吗!你们蒙古没人了吗?连个师父都请不到!"
眼前这憨直的王子没有回话。就算他一己私念好了,他需要白圭。
"那,我给你造出弩机来,你放了爹爹?"开了个条件,流纨噘起嘴巴等着大笨蛋开口答应。答应了她就丢下事先造好的兵器带了爹爹回西颢大营,不,要回中原,隐居。
"纨儿,不许任性。"白圭从哈日察盖的背影中走了出来,到她面前牵了她的手,指腹摸到她掌心的纵横干裂,心里很不是滋味。"爹爹不回中原了。纨儿要是喜欢塞上风光,就一直陪着爹爹,好吗?"


八十、黄鹄秋风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捧着哈日察盖递给她的奶浆,流纨漫不经心地吟出了两句诗。看似不经意,然而流纨却留心觑着一边的白圭,果然听着这句话,他抬眼与她目光相接。
这诗是和亲的公主远嫁乌孙国主,见黄鹄南归所作的怀乡之歌,知道哈日察盖听不懂,他明白这小姑娘显然有意跟他打这哑谜。
"爹爹啊,再过一个月,后园的桃树就会开花了,皇帝哥哥说不定能赶得及回去赏花呢。"喝了一口手里的羊奶,流纨皱起了鼻子,味道这么怪,难怪这些胡人个个都人高马大的,吃的东西也太不精细了。不过瞟了一眼哈日察盖给白圭备的那些东西,她倒是瞧出了点门道,这大笨蛋的用心果然不一般,之前说过的话也许有八分真,扣为人质和待为上宾,毕竟是不一样的。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想不通,白圭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五年!
"纨儿,造这弩机你可有把握?"白圭这回是仔细研究了图纸的,好像没听到那问话似的,开了另一个话题来讨论。
"有。我和严成造成过,本来是想送给皇帝哥哥生辰的贺礼,让他围猎时带去试验的,可惜没来得及。"流纨撇了撇嘴巴,遗憾全都写在了脸蛋上。还差半月光景而已,那时她只把这秘密跟严成和小白分享,连白圭都瞒了,藏了个大号的凶器在衣箱最底层。而那只衣箱的下场是随她一路漂泊,直到回京时,不只错过了皇帝的生辰,还错过了他的人--他皇帝哥哥和爹爹都出征到边塞去了。
轻轻应了一声,白圭垂下了眼帘,一边继续在桌上写写划划,一边接着向流纨询问这武器的射程和准头偏差之类的问题。见他爹爹这么专注,流纨也不开玩笑了,像从前在府中一样,乖乖地趴跪在桌子边,看白圭写东西。
"嗯......这边要是再埋伏几百人呢?对付败退的散兵。"流纨知道这是布阵图,忍不住出言给出自己的意见。
"想不到一个女孩儿家竟也懂这些。"哈日察盖笑着参与了进来,"你放心,蒙古铁骑一定把你这发明尽情发挥好。"
流纨赏了他一个鬼脸,"夸口谁不会,我怎么听说女真人都机灵得像豹子一样。"
"所以,打这场仗铁骑用不得纨儿的弩机。"白圭立直了身子,目光注视哈日察盖,神情在说不要把这场仗当了儿戏。
"为什么?"一大一小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向白圭提出了质疑。
"射猎一只豹子或者可以用这兵器,可是对付一群豹子却毫无优势。弩胜在以静制动,却不适合在这平野之上奔袭。"白圭伸手抚了抚身边女孩子的头,却没有笑出来。"纨儿造它本是给皇帝哥哥围猎之用,可试想豹子和人一般多的时候,这兵器如何反应得及。"
哈日察盖恍然大悟地吸了一口气,阴云顿时笼了上来,遮了可解战局之危的一线曙光,不过一下子,他又明白了过来,白圭肯定是想到好办法了,不然早就知道不可用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画这么久,于是眼光落在了桌上的战阵图上,"那只好请师父教我了。"
微微一笑,白圭将灯火移近了那幅图,"要不是大王子今日告诉我那完颜的打法,还不致想到这个对策,"指了指方才流纨指出的伏兵之处,另外又圈了几处,"这几处人马倒是可以带上强弓硬弩。"
哈日察盖略一思索,不由兴奋得张大了眼眶,"出奇兵,果然使得。"
白圭点了点头,指尖在另一幅地图上搜索着一脉小山丘,"就在这一带预先伏了弓弩。女真使诈败退,我们一样可以如此诱敌。只是要败得真,败得女真失去警惕。"
哈日察盖眼梢眯了起来,慢慢自眼角泛出了笑纹,"师父放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会让完颜尝到厉害的。"
又耐着心思跟白圭计较了一番,连整备草拟战书的事情都一一问了,哈日察盖很吃惊白圭的进退部署竟能如此熟惯,而他不过是帝师一介文官而已啊。
"有何不妥么?"白圭瞥见了哈日察盖疑惑的神色,唤他回神。
"只是忽然想到,师父教我的东西还能有这许多,欣喜罢了--幸好不是打胜了就会分开,还有五年的时间。"嘿嘿笑着,哈日察盖起身收了阵图和地图,"师父奔波了一日我就不打搅,好生歇息吧。"
候哈日察盖信心十足地离了寝帐,白圭伸手抚上了额角。这些小小技俩,不过是郑氏遥峰常用的手段而已,兵不厌诈,他这一辈子还没见哪个将帅出神入化到郑珽的地步。回身想嘱流纨也去歇息,却见流纨一直跪在自己身侧,垂着头并不言语。
"纨儿,快起来。"白圭要扶她起来,却被她推着拒绝了。
"流纨有事求爹爹答应。"神色肃然地跪着,让白圭无法忽视她这一请求的郑重,看那架势,分明就是不答应就不会起身。
"除了要我离了这里回中原,爹爹什么都能答应你。"
讨厌,怎么什么都知道,还给他抢了去,流纨憋红了脸蛋,腾地站了起来,扭头赌气摔开帐帘便出去了。
流纨走了,似是带走了一室慵慵暖意,白圭不由心底生寒,想去追这小姑娘回来,却有心无力,如何与她解释这许多曲折。故园桃李,花发又何需待他归去。都言人生苦短,可此时他却只觉太长。
幽曳微光里,白圭手把琵琶,款款坐了下来,信手撩拨的尽是落日苍茫、清秋孤冷,仿若人间万事全都因了这份萧条凄凉而消散幻灭了一般。琵琶枕在心口,声音如有了意识一般钻了进去,原本那道以为不会愈合的伤口好像就那么被冰冻了似的,不再疼得牵连五内了,不明白的是,为何眼泪止不住地落在了膝头,滚烫地湿了,转瞬又被四周的冷夺去了热度。


八十一、天香染露
筹划了近一个月的决战,按照白圭和哈日察盖之前的谋划而大败女真,还将主帅完颜一举擒获。哈日察盖竟然做了与郑裕一样的决策,在大帐里解了完颜的绑缚,给了粮食马匹将他和他的随行一同放归长白山。
"杀了此完颜,还会有彼完颜,何况这厮不过是个头脑不甚清醒的武夫,乐得放他回去。"哈日察盖坐在大帐正中,开心都写在了脸上,全然不提之前吃过完颜的亏,"中原皇帝那边已经胜了,这个完颜再打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师父说是不是?"
若有所思地淡淡应了一声,白圭站起来走到哈日察盖的对面站定,半弓了身子向上施礼,"大王子是否需按照此前的约定,与我朝天子将国界约定续写入国书中去。"
"好,那就派使者到皇帝军前约定会面的时间地点吧。"哈日察盖微笑着起身,将白圭扶了起来,"我说话算数,希望师父也是。"手指使力捏了捏白圭的手臂,感到手中的骨肉因紧张一霎绷得紧紧的,哈日察盖半眯了眼睛,"师父随我一同前去吧,可以跟他道个别。"
再见郑裕,是在燕王郑衿辖内的云中县。除各关隘驻防换守的必要军士之外,大军都由赵锦带着南撤了,陪着郑裕的是郑衿和一干亲随。
会面之地是郑衿挑的,云中县西华严古刹,说是为了取佛法清净、永罢刀兵的意思,预先派寺僧和县尉去准备下的。这华严寺房舍屋宇宽阔、廊庑错落甚至不输京畿的庙宇,让郑裕和哈日察盖都足足开了眼界,只有白圭心下明了,此边卫能有如此规模的寺庙,还不是因为前朝皇帝笃信此道。
轻轻一叹,白圭撩了衣摆拾级而上,因为安顿流纨,他比哈日察盖那一队晚了一日起程,所以来到此地时,想必那大王子已与皇帝见了面。嘱了他千万不要提及五年之约,不知会不会不小心说出去。
"师父!你终于来了。"郑衿从前面的石阶上一路兴奋地冲了出来,"陛下想你想了好几日了,送走了使者他就在准备了。"上前拉了白圭的手就要拖着他一路向上跑。
"燕王的伤可好了。"白圭挥开了这孩子的拉扯,退后一阶立了。
郑衿这才发现白圭身后的随侍,过去与白圭好好并肩站了,"都好全了,多谢师父妙手。我们走吧,陛下他们在后山观景呢。"
看来还算和睦,白圭总算安心了。吩咐了护卫们各自去整顿休息,自己与郑衿往山后去见郑裕。无论如何,那消息要等到两方大事落定才能说,否则,一定会功亏一篑。想到要自己淹留五载的原因,白圭不觉向身边那罪魁看去,"衿儿......"
"什么,师父?"
白圭淡淡一笑,轻轻挽了郑衿的手,"谢你能够听白圭一言,顾全大局。不过,我问过那哈日察盖,若不是陛下统兵,换了旁人,他是断不会联手的。今日的胜局,不是以你一人之力能够得来的,当初的举动除却自乱军心之外,竟得不到一丝好处。"
"师父放心,自损之事衿儿以后都不会做的,"郑衿双手攀着白圭的手臂将身子倚在他肩头,好一个撒娇的动作,"衿儿从今日起只作皇兄喜欢的事。"一边拿出耍赖的口气,一边调笑般在白圭后颈处轻轻吐了口气。
郑衿这举动自然引得白圭使了力拒他,但遭拒的不悦和一抹阴寒之色尽为他深深埋在了眼底,师父,衿儿这小小提示总算对得起你以往的一番回护了。
山崖边,一株古松下立着两人,山风扯着郑裕朱红斗篷在身后翻飞,上面一团团锦绣辉映在日光下,一番金碧灿烂与这松涛阵阵的对照更显明丽夺人,一边的哈日察盖执着个大个酒杯,纵情朗声地笑着,不知自这山涧处能传出多远。
见了这景,白圭不由会心而笑,英雄、江山、杯中物,这两人不知谈什么谈得如此开心。"真是天下苍生之福。"
"先生,来尝尝皇帝这酒,他说特地给我备下庆功的。"哈日察盖眼尖,不过依照约定他没敢冒失地喊句师父。
哈日察盖三步两步地奔了过来,郑裕却没有动,转身望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把他扯到没人的地方好好闹一场,把这些日子以来受了他的欺负全都跟他算算清楚。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投身蒙古大营帮着一个外人,能帮郑衿医伤,能帮哈日察盖谋划,唯独躲着自己不见。
但是,眼睁睁看了哈日察盖凑到白圭跟前大呼小叫,自己却反而拔不动这步子,直到不知何时,白圭已然站在眼前对着自己大礼参拜了。
"师父何须多礼。"郑裕抢上扶了他,如斯熟悉的肌骨,蕴着兰芷气息,鼻尖一酸,也顾不得旁人,郑裕一把扯过他将他抱紧在怀中。"师父,我想你。"没有控制音量,这一句话他固执的要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白圭很怕皇帝就这么当着众人哭出来,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还是将皇帝推了开去。"陛下不是说给大王子庆功的么,闻这酒香一定是文彦的‘浮生一醉'。"心口兀自在不受控制地起伏着,白圭又退了两步,目光却未留连于郑裕,因为他不敢,他怕先失态的那个会是自己。
"说的是极,师父和衿儿还没有敬大王子一杯呢,啊,或者现在改口叫汗王--着实可喜可贺。"郑衿笑眯眯地捧了两只酒杯,一个递给了白圭,另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哈日察盖冷冷哼了一声,他可不愿跟这等诡诈之人共饮,可看白圭也饮尽了杯中酒,他只好陪了一杯。
"这个,在下就不打搅了,你们师徒一定有话说。"哈日察盖尚记得自己许过白圭道别之事,揖了揖众人,又叮咛般地看了看白圭,才踏着步子离开往客室而去。
不知为何,视线追着哈日察盖一路远去,白圭觉得自己也轻飘飘地如入云雾,不胜酒力么?以这酒,才一杯而已,总不至如此不济,可意识竟是越来越飘忽,脚下踉跄,好似落入一个怀抱,之后便朦朦胧胧的什么也不晓得了......
而醒来时,自己竟是俯卧在了一张床上,一室漆黑,再努力辨了辨,帘帷之外似有烛火。撑持起身,能感到披散的长发从光裸后背一路滑了下来,惊异于自己的睡相,白圭翻身坐了起来,果然不着片缕,仅仅用来蔽体的,居然是哈日察盖日常穿着的一件外袍!

八十二、隤心如忘
静静垂着的帘帷被人分开,一股檀香的味道流了进来,灯火近了,白圭下意识扯了那件衣裳蔽体,猛然发现了自己身上斑驳的红痕,不由倒抽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掀开衣裳看看身下,一个冷森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醒了。"平平淡淡的声音传来,是郑裕立在床边,"舅舅的酒有个好处,喝过之后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统统当旁人是父皇。"他想起了上一回白圭酒醉,揽着自己口口声声地唤"遥峰",泄恨般手底捏紧了铜烛台,一只飞鹤的羽翼硬是断落在地上,叮的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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