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端伶[上]
端伶[上]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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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留云看著自己的双手,突然站起来,走到外面防火用的大水缸旁边。他先把双手放进水里,接著把整个上半身也都投进去。
『哎呀,倒楣鬼啊,你在想什麽!』内侍看见了,立刻跑过去七手八脚的把他从大水缸里拉出来。『我的手很烫,好像烧著火。』浑身湿淋淋的梅留云缓缓的说。内侍们看他的眼神涣散,心想这孩子恐怕被逼到极限了;於是跑去向大学士和皇子请示。
『侍读就得陪皇子念书。』高存之一派泰然的说:『把他带回来继续上课。』
内侍们偷看了朱宸济一眼,发现他的神色自若,好像什麽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不禁感到一阵心寒。内侍们摇摇头,只好将梅留云又拉回座位上。而剩下的时间梅留云坐在椅子上呆呆的瞪著面前沾著血水的字纸出神。

中午,朱宸济回锺粹宫用膳,梅留云也默默的跟著,他通常和锺粹宫的随侍一起用餐,但是这会儿他的手连笔都握不住,当然更没办法拿筷子吃饭。於是就坐在门口望著天空发呆。
『倒楣鬼?』一个提著食簋的尚膳监内侍走过对著梅留云说,『别发呆,吃饭了。』梅留云呆呆的看了对方一眼,一点反应也没有。
尚膳监内侍看到梅留云的手,叹了一口气,『四王爷吩咐尚膳监给你送饭,还要我喂你吃。』
『我啊,除了宫里的这些贵妃、皇子之外,只给你送过饭,这也算不清是第几次了。』打开食簋盖,里面有好几色精致的食物。『有冰瓜、鲈鱼,都是你平常爱吃的东西。』尚膳监内侍夹起一块鱼送到梅留云面前,梅留云还是楞著不动。『倒楣鬼,别呕气了。』尚膳监内侍压低声音说,『四王爷正看著。你不吃,轮到我遭殃。你快吃完我才好交差。』
梅留云的视线动了一下,远远的窗里果然有个人影。他於是张了嘴,默默的吃完一顿饭。

30

翌日上课时,当掌罚太监正照惯例将梅留云拉出去打二十开堂板,朱宸济却站起来恭敬的对高存之说:『高师傅,侍读的二十开堂板能否从今天开始免除?』
『就照王爷意思,老夫毫无异议。』高存之一派泰然,『小侍读是王爷的人,只要王爷高兴,打不打二十开堂板无所谓。』
虽然免了二十开堂板的折磨,然而梅留云不知道是受了精神刺激或是故意抗议,不再和朱宸济说半句话。内侍注意到梅留云总是呆呆的看著天空,有几次还发现他坐在九曲桥畔瞪著池水,一脸想望下跳的样子,吓得赶快把他拉开。
梅留云就这麽行尸走肉似的,无论朱宸济打骂命令,就是不开口。越是如此,朱宸济越火大,越整他,形成恶性循环。

不久,降下了当年的第一场瑞雪。
一天下午,朱宸济在书房写字,突然发现桌上的玉如意纸阵不见踪影。能进他书房的人不多,谁有这个胆子偷他的东西?朱宸济的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梅留云。
『我平常赏的东西你总装模作样的不拿,现在反而用偷的?』朱宸济命人把梅留云押过来跪在地上,大声怒斥:『把东西拿出来。』
内侍们知道朱宸济的脾气不好,但却不是个小气的人。他给下人的处罚重,但赏赐也很慷慨。於是大家都认为梅留云应该是最近神智不清才会犯下错事,恐怕难逃重罚。
梅留云表情木然的看著朱宸济,一句话也不说。朱宸济对梅留云这招无言抗议已经非常不满许久,现在无疑是逮到机会将所有的怒火名正言顺的爆发出来。他走上去用力甩了梅留云两巴掌,『说!你把东西藏在哪里?』
朱宸济的手劲本来就强,现在气头上力气更重,打得梅留云嘴角和鼻子都流下血痕,但是梅留云还是沉默不语。朱宸济「哼」了一声,派人到梅留云的房里搜找。不久却得到回报:什麽都没找到。
其实玉如意纸镇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东西,更不是朱宸济特别锺爱的玩意,平常这些器物他随手都不知道摔碎了几个,不值得大发雷霆;说穿了,他不过是借题发挥。但是看到梅留云自以为是的孤傲样子,反而衬托得他像个莽撞的笨熊,更让他越加恼羞成怒起来。『打到他开口为止。』於是,朱宸济叫人找来藤条抽梅留云的手心。
梅留云手心的伤才刚好转,藤条的抽打让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没多久就将藤条染成血红色。旁边的人看了於心不忍,都纷纷劝他快开口,认错也好、求饶也好,反正别和自己过不去。
『王爷,再打下去,倒楣鬼的手就真的废了。』终於有人硬著头皮劝道。朱宸济瞪著梅留云,冷笑一声:『好。改打手背。』手背的皮肤薄、又有关节,比手心难忍痛;不一会儿就皮绽肉裂。梅留云虽然不叫痛,却无法抑制痛得流下眼泪。终於,梅留云再也受不了,才幽幽开口说:『我没有拿。』
打的人停下手。梅留云的房里找不到、他又说没有拿,或许真的不是他偷的。但是朱宸济在气头上,根本不细想。『没拿?哼,不但偷东西还是个骗子。我不要这种吃里扒外的家伙。』他狠狠的说,『把这家伙拉到毓庆宫前面罚跪,直到他认错才能起来。』说完便气冲冲的离开。
内侍们摇摇头,都劝梅留云认错道歉;但梅留云就是不肯,默默的自己走到毓庆宫前跪著。

31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隔天早晨天空特别晴朗。朱宸济气得一夜没睡好,起了大早,盥洗之後准备到练武房。跨出宫门觉得有些冷,於是教人拿他的大皮氅过来换上。
那是朱宸济生日时皇上赏赐的礼物,深红色的猞猁毛配上银貂领,既名贵又保暖。套上之後正要走出门外,突然发觉袖袋里有些沉重。顺手一摸,竟然找到了玉如意纸镇。
『怎麽会在这里?』朱宸济哑口无言。这才想起来他两天前试穿这件大皮氅,因为皮氅的袖子大,写字的时候碍手,於是在书房换下。应该是那个时候顺手将纸镇塞进袖里,自己忘了。
也就是说,他错怪倒楣鬼。
朱宸济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可是罚都罚了,总不能教他和一个下人道歉。这时他才想到梅留云应该还在罚跪,於是遣人到毓庆宫去,让梅留云回去休息,放他一天假。
当天无事。次日当他一早到练功房,梅留云不在。值事说梅留云受了点风寒,起晚了。朱宸济自觉有一点点理亏,并没有计较。稍晚来到毓庆宫上课,远远的就看到侍读的座位上有人;他心里盘算著怎麽打圆场,稍微走近两步之後却发觉不太对劲:不是倒楣鬼。朱宸济停下来大声问道:『你是谁?』
座位上的人立刻连翻带滚,五体投地的跌跪在地上。一旁的内监值事向朱宸济禀报说是新的侍读:薛如是,在梅留云病假期间代班,总不能因为一个下人耽误了皇子的课业。『薛如是听话、乖巧,比倒楣鬼好得多。』内监一脸奉承,刚说完,薛如是便磕了几个响头向朱宸济请安。
朱宸济不动声色。上课时,只要他的神色有一点点改变,薛如是便会吓得跪倒在地,乞求朱宸济原谅;无论朱宸济说什麽,都毫不违抗;只要朱宸济稍微严厉大声,薛如是的两眼就会泪汪汪。刚开始朱宸济还觉得有趣,不到半天却开始对这种唯唯诺诺的态度感到厌烦起来。侍读两天下来,朱宸济已经完全无法忍受。
又过了一天,朱宸济看到还是薛如是过来侍读,终於不耐烦把他一脚踹开,火冒三丈的说:『倒楣鬼的病假也请得太久了!教他立刻给我滚出来!』
薛如是跌在地上哭了起来。朱宸济怒眼圆睁,『再哭我就打死你。去告诉倒楣鬼,除非死了,不然用爬的也得爬出来!给他一柱香的时间,再不来,我就宰了他丢到乱葬岗去,别回来了!』薛如是吓得飞快跑走。

朱宸济在书房里等著,不一会儿,两个内监值事匆匆忙忙的赶来向朱宸济陪笑请罪。『四王爷,您不喜欢薛如是那个蠢东西,再给您换一个侍读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倒楣鬼?脾气臭又不听话...』
朱宸济一脸铁青,冷冷的说:『他找死吗?到底来不来?』
值事面有难色的彼此看了一眼,决定说实话。『王爷,倒楣鬼就算想来也来不了。他不是找死,是快死了。』

32

『快死了...什麽意思?』
朱宸济先楞了一下,接著脑筋一转,更气愤的说:『上次活出丧不过瘾,现在又想装死?还是因为我错罚他的事怀恨在心?』他重重的拍一下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齐跳,『怎麽,难到要我向他道歉不成?』
『四王爷,倒楣鬼哪里有那麽大的心机。』一个值事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他真的是病得不成人样,只有气进没气出了。唉,真是够找麻烦的。』

从值事的神色语气判断,朱宸济才开始意识到并非开玩笑。另一个值事也附和说:『是啊,真麻烦呢。倒楣鬼是个孤儿嘛,内监还在烦恼著该通知谁。还好上次活出丧的那口棺材还在,就凑合著给他准备後事。』
『好好的,怎麽会...』朱宸济思绪顿时错乱,『内监办什麽事?怎麽连一个人照顾不好?』
『四王爷,您那天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这几天夜里特别冻,连大人都熬不住,何况是个孩子?』值事一脸委屈的辩解,『您也知道倒楣鬼是个倔脾气,要他求个饶、认个错,让自己好过一点,他偏偏不肯。这...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朱宸济闭上眼睛。原来那天梅留云赌气在毓庆宫外跪了一夜,就已经抱著寻死的打算了。等到早上朱宸济派人叫他的时候,早就已经冻昏在地上,脸色蜡白嘴唇发紫,身上都是霜雪冰晶。
想像著梅留云倒在毓庆宫前雪地里的情景,朱宸济觉得脑子好像有某根弦断了,顿时一片空白。他突然感到呼吸不过来,很难过。他不假思索的从桌边站起来,往内监房的方向飞快的冲去;内侍们看到朱宸济的举动,也立即随後跟上。

来到梅留云的房里,一踏进门,朱宸济就被冷得打寒颤。和梅留云同房的小内侍都早已出去当差,房里更显得清简空荡,只有床边的小火盆中几块似乎快熄灭的碳灰为他取暖。走近床边,朱宸济不由得到抽一口气。梅留云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样子憔悴的吓人。他的脸色土青,两颊凹陷,眼眶更是石墨般的黑,浑身轻微颤抖,他的双手缠著纱布,无力的垂在薄被之外,纱布上渗著黄色红色的脓血。
朱宸济伸手探了探梅留云鼻息脉搏,他的气脉已经非常微弱。

朱宸济按著额角,心中自问到底做了什麽好事。『请太医看过没有?』
『四王爷,这个倒楣鬼...』
朱宸济突然凶恶的瞪了值事一眼。『倒楣鬼是你们能叫的?他有名字,叫梅留云。』
平常朱宸济总是倒楣鬼倒楣鬼的叫梅留云,内监也就有样学样,把倒楣鬼当成梅留云的外号。怎麽平常叫都没事,现在却发火起来?值事觉得委屈但还是附和:『是是...梅留云以军户遗族的身份蒙黄贵妃抬爱才破例进宫当了王爷的侍读,不过终究是个不值钱的下贱命,又不是金枝玉叶,哪有资格请太医?』
朱宸济沉吟片刻,太医负责皇室贵族看诊制药,的确不会为一个小侍读看诊。『至少请个太夫看看。』
『王爷知道宫里的规矩,没有许可怎麽请大夫。』值事摇摇头,『内监里有去风寒的药方,已经给他灌了几帖,唉...就是没效。』朱宸济注意到床旁的小几上放著几个药碗。
『总之,只能看他的造化了。这是他的命,怨不得人。哎,与其活著折磨受苦,死了也是个解脱。』
朱宸济听了刺耳,『怎麽,意思是跟著我受苦了?』
值事知道说错话,立刻跪在地上求饶。『王爷息怒...反正,梅留云当事读横竖只会惹王爷生气而已,又不是什麽难得一见的宝贝。内监立刻再为王爷找个顺心顺眼的侍读就是...』

看著梅留云奄奄一息的样子,朱宸济彷佛有人拿利刃在他的心头上割下一块肉,胸口涨、鼻子又酸,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脑海里飘过闹活出丧事件时黄贵妃说的「我倒要看看,把他整死了,你上哪里再找一个比他更好的。」这句话。
没有了,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朱宸济,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他的心很痛。

33

『王爷,看人死很触楣头。』值事看朱宸济失神,怕他该不会遇到什麽惊吓或冲煞,连忙说:『就让他安安静静的去吧。』同时引著他离开内监房。
朱宸济无意识的尾随著值事的脚步,回头看了床上的梅留云最後一眼。一瞬间,从梅留云进宫到现在多少日子以来两人相处的景象向走马灯似的闪过朱宸济的眼前。他赫然警觉到梅留云对他有多重要,但是他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跟著内侍走到门口,朱宸济眼角馀光瞟到桌上,看见放著一把大剪子。他突然走过去,拿起剪刀,用力从左手的虎口往下深深的刻划了一道直至手腕,鲜血顿时洒得他满身都是。
『四王爷!』内侍发现朱宸济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连忙飞奔阻拦却已经来不及,朱宸济早一步将剪刀放回原位,并将左手举高。在场内侍一起跪倒在地上,全都吓得脸色发白,有些人甚至哭了起来,『四王爷,您这麽折煞自己,谁担当得起啊...』
朱宸济却一脸平静但语气严厉的命令:『都楞在这里干什麽,还不快去叫太医过来。』说完,便迳自走去坐在梅留云的床边等著。

太医院闻讯立即派遣太医国手赶到内监房为四皇子治伤。在朱宸济的威胁之下,自然也一并为梅留云看了诊,说他的病情不轻,必须到更暖的地方静养。从那天起,梅留云便离开内监房,送进锺粹宫的偏院长住下来。

经过数日调养,梅留云终於才又张开眼睛。他的手伤未愈、加上体力尚虚,每天都有专人为他送饭照料。朱宸济自恃身份,没有探望过梅留云,然而每天询问他的状况,甚至每餐膳食菜色都是朱宸济指定,也算无微不至。
但是梅留云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今天天气不错,雪霁天晴。』过了一个月,梅留云已经可以自己坐起、下床稍微走动。这段期间,黄贵妃的贴身小侍女:妙娟都会来看他。
妙娟比朱宸济稍长几岁,梅留云修养的期间,都由她送朱宸济到练武房练功、到毓庆宫上课。梅留云注意到妙娟最近的脸色红润、眉梢带笑,似乎是心里有什麽高兴的事情。
『你一直不说话,还在生四皇子的气吧。』妙娟微笑著说,『该怎麽说,受了那麽大的委屈,气也是应该的。』
何止气,根本就是讨厌极了,梅留云心想。
『四皇子的煞星脾气收敛很多,不会随便打骂人了。这都是因为你的关系。』妙娟继续说:『不过,这次你能捡回一条命,也的确得感谢他才是。』
梅留云低下头。为了让太医破例为他看诊,朱宸济自伤左手的疯狂举动,旁人早就已经告诉他。梅留云记得父亲告诉他「受人涓滴之恩,也当涌泉以报」,更何况是救了他一条小命。但是梅留云又觉得委屈,难道他得当作什麽苦都没受过一样,轻易原谅朱宸济吗?
妙娟自然不知道梅留云百转千回的思绪,她摸摸梅留云的头,『在房里闷太久,只会让人郁闷。走,出来散散步吧。』妙娟半推半哄的把梅留云拉下床,『四皇子在等你呢。』

34

来到御花园,朱宸济早就凉亭里等著,梅留云慢吞吞的走过去。朱宸济还是往常那般颐指气使的样子,『看到恩人不会叫吗?』
恩人?梅留云楞了一下,这该不会成为把柄,一辈子都得被朱宸济踩在脚下吧?梅留云的脸不由得沉了下来,心不甘情不愿的喊了一声:『王爷。』
『要叫得甘愿一点。』朱宸济似乎不太满意,『看在你身体虚弱的份上饶了你,下不为例。』
什麽脾气收敛很多,根本是变本加厉,梅留云心想,恨竟然自己误信了妙娟的话。煞星就是煞星,根本不会变好。
朱宸济又问:『请了那麽久的病假,想不想你家王爷?』
『一点也不想。』梅留云怨恨的说。
朱宸济皱起眉头,瞪著梅留云,同时伸出手。梅留云心想朱宸济必然又要打他了,下意识的闭上眼睛。
朱宸济却用力将梅留云的右手拉过来,硬塞了一个东西在他手里。『那可不行。因为王爷惦记著倒楣鬼,所以倒楣鬼得想著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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