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朱宸济才意犹未尽的放开梅留云的唇舌,转而贴在他的耳边喃喃的细语:『那麽久没见,想不想你家王爷?』
『我早就不是丰王府的部曲。』梅留云努力调息,轻喘著说:『自然不会想。』
朱宸济放开梅留云的手,皱著眉有些恼怒的看著他:『你从小就是这点让人生气,你就不能...就不能...』
『谄媚一点?』梅留云挖苦,『王爷身边能言善道又有姿色的男男女女那麽多,又何必一定要找我这个不解风情的人?』
朱宸济向後退了一步,双壁环抱胸前看著他。梅留云又继续说:『王爷到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游山玩水。』
『是吗。其实是以我一个小小千户的身份根本不配问吧。』梅留云讽刺的说,『游山玩水需要带那麽多侍卫?刚才杏花楼的二掌柜应该也是丰王府的人吧?』梅留云早就注意到附近有不少监视的目光。
『好眼力啊,千户大人。出门在外,多带点人才好照应。』朱宸济轻轻抚摸梅留云的脸,『倒是梅千户到这里「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麽?』
『当然是奉旨巡查缉捕钦犯,不像王爷能有雅兴玩乐。』
『我问的是「真正」的目的。』朱宸济突然严肃了起来,『锦衣卫该办的大差事都得经过我过目。这次本来只是个单纯的任务,为什麽突然扯进东厂?』
梅留云并不回答。『梅千户有事瞒著我。』朱宸济语气转为严厉,『刚才那个总旗过来就是要告诉你明天东厂厂督庞保会来的消息吧?』
梅留云警觉的看了朱宸济一眼,的确正如他所说。转念一想,以朱宸济的能耐会知道其实不足为奇。
朱宸济摇摇头,有些鄙夷的说:『我怎麽也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投靠了阉党。』
『王爷想要我怎麽样?』梅留云一声苦笑,反问,『一个被逐出王府的小侍从能有多少选择?』
朱宸济低下头,当初是万不得已才要梅留云离开丰王府,心中百转千回,却沉默不语。梅留云望了他一眼,转身落寞的走出小巷;朱宸济楞了一下,也随後跟上去。
26
『等等!』
离开小巷之後,梅留云故意迈开大步走到市集里,想摆脱朱宸济的跟随。然而来到路口的茶馆前却被朱宸济一把拉住袖子。『你...』梅留云正要发作,朱宸济却以眼神示意他前方状况有异。梅留云才注意到不知什麽原因街上行人纷纷走避,原来是在街道的另一端则有五、六个身穿赭红官服的人正追逐著一个狼狈逃命的年轻人一路过来。
『是你的手下?』朱宸济低声问道。
梅留云摇摇头,『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缇骑。』
『东厂...』朱宸济和梅留云不约而同的说,多年不见两人还是如此心照不宣非常有默契,彼此不由得对望了一眼。朱宸济面露微笑,紧紧握住梅留云的手。梅留云挣脱不开对方的手,只能又羞又恼的瞪著朱宸济。
『师父,救我!』当年轻人逃到他们前方,看到梅留云的脸,突然跪下抱著他的腿凄厉的哀求。
『梅千户真是魅力十足。』朱宸济放开梅留云的手,故意调侃:『什麽时候收了这麽一个俊俏的徒弟?』
『无理取闹!谁收什麽徒弟?』梅留云白了朱宸济一眼,想蹬开抱著他的脚的年轻人。看了一眼觉得对方有点眼熟,『你不是...卢阳庄的四公子卢文电?』
「卢阳庄」三个字也吸引了朱宸济的注意。看见卢文电衣服残破,身上还有多处被打伤的痕迹,心想这个年轻人恐怕是招惹了锦衣卫。
『卢四公子?怎麽会落到这麽惨的处境?发生了什麽事?』朱宸济很清楚当缇骑逮捕到人犯之後,通常不会立刻带回衙门,而是带到荒郊野外先将人犯毒打一番,趁机向人犯收点钱财贿赂,相当令人诟病。关於这一点朱宸济虽然明白,但无奈缇骑数量众多,当然无法一一管理。
梅留云想起朱宸济取得了淮南信阳到苏杭的茶产权,心想他必然和卢阳庄的人颇为熟稔。『卢四公子,你求错人了,该求旁边这位才是。』
『为什麽?他是谁?』卢文电焦急惊恐的说:『不,我那天败在梅千户的手下就算拜梅千户为师了,师父可不能见徒弟死而不救!』
『是啊,真是个貌美心狠的师父。这麽可人的徒弟有难竟然不伸援手。』朱宸济继续挖苦说。
『卢四公子一定是犯了事才会被锦衣卫追缉。』
『不,我们什麽也没做!是他们...他们放火烧了卢阳庄,杀了我爹和所有的兄弟,只有我...』
『有这种事?』朱宸济脸色骤变,正要扶起卢文电细问状况,缇骑却已经追了上来。『看你往哪里逃!』
一个缇骑抓住卢文电的头发往後用力拉,却被梅留云拦下。缇骑於是怒问:『你是谁?』
梅留云回瞪著对方,『锦衣卫千户梅留云,阁下尊姓大名?』
那个人楞了一下,『原来是千户大人...』立刻收手,向後朝同伴间徵询似的看了一眼并退回同伴之中。接著,另一个似乎是官阶较大的人走出来,向梅留云拱手说道,『梅千户,东厂领缇骑办事,千户就算不帮忙也不该阻挡。』
『看仁兄的装扮应该只是个番役。』朱宸济在旁边插嘴说:『这位可是管著一区衙门的千户大人。说话是不是该尊重点?得像我一样,千户,让我帮你搥搥背。』说完,朱宸济故作巴结的躲在梅留云後面轻轻帮他揉肩搥背。梅留云瞪了朱宸济一眼,因为朱宸济假借搥背之名在他颈肩腰背上特别敏感的部位按捏,让他必须咬牙强忍才能保持神色镇静。
东厂番役看到身材高大的朱宸济卑恭屈膝的躲在後面的窝囊样子都哈哈大笑。『什麽番役,我是役长丁永!你又是什麽东西?』丁永大声喝道。同时,梅留云却注意到街上各角落有好几个人眼露杀意准备动手,应该是朱宸济的随扈。朱宸济却以一个眼神暗示按兵不动,同时偷塞了一个东西在梅留云的腰带里。
『原来是役长,失敬失敬。我是千户大人的师爷。』
『师爷?是个落第秀才吧!我看你不像读书人,长得人高马大却胆小又没出息。』
『我娘也说没出息的人只配给人洗衣。』朱宸济贴在梅留云的耳边说:『让这家伙到浣衣局,梅千户应该没意见吧?』
『好主意。』梅留云露出微笑,朱宸济看著那个笑容不禁怦然心动。『你笑起来好看,应该常笑才是。』
丁永看朱宸济和梅留云两个人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商量什麽,再度不耐烦起来:『总而言之,这个家伙─』丁永指著卢文电,『是东厂的要犯,得带回去审问。』卢文电露出惊恐的眼神,更死命抱著梅留云的脚,『师父,救命!』
梅留云沉吟片刻,『我奉命捉拿钦犯,他是重要关系人,要审问也该是镇抚司先审。』
丁永却哈哈大笑,语气轻蔑的说:『梅千户,东厂要的人,就算是锦衣卫督指挥使亲临,也不能过问!』
梅留云看丁永瞧不起人的态度正要发怒,朱宸济却按住梅留云的肩头,依旧嘻皮笑脸的说:『不过...这家伙是宫里要的人,就算东厂厂督亲临,恐怕也不能过问。』
『哼,我不信有谁能比厂督更...』话还没说完,梅留云便伸手将朱宸济偷塞在他腰带上的东西拿出来,原来是一把扇子。他「啪」的一声打开褶扇,随便扇了两下。看到扇面上的字,『是丰王...』丁永迟疑了,他虽然没见过这些王爷,但也多少听过传言,知道福王和丰王都是不能惹的人物。
『走!』丁永想了想,反正该办著事都差不多了,只剩下一条漏网之鱼,相信不会有什麽大碍。於是决定先打道回府,等上头层级更高的人再来处理也不迟,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等丁永一群人离开之後,梅留云立刻挣脱朱宸济,并且拨开卢文电的手,『卢四公子,你现在可以走了。』
『师父,求求你...帮我报仇!』卢文电继续央求。梅留云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卢文电其实身上伤得不轻,只是一直撑著;现在苦苦哀求不成,多重刺激之下,终於不支倒地。
『你的徒弟,我帮你照料好了。』朱宸济说。他轻点个头,立刻从旁边闪出一个人将卢文电迅速的抱走。『这个卢阳庄...为什麽如此重要?』梅留云早就怀疑朱宸济此行和卢阳庄脱不了关系,於是问道,『能劳动丰四爷亲自料理?』
『怎麽,看我对别人好,所以吃醋了?』朱宸济笑咪咪的看著梅留云,故意转移话题,还顺手在梅留云的腰上捏了一下。
『丰四爷正经一点!』梅留云不禁愠怒,右手将扇子拍出朝朱宸济打过去。朱宸济则以左手格挡开,同时顺势将扇子塞回梅留云的腰带里。『这是我赏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收下。』
27
朱宸济刚回到寒山寺,渡能立刻跑去告诉他明吾住持请他到禅室喝茶下棋。当他散漫的走进禅室却不见明吾住持,反而看到另一个人:是他孩提时代的老师,前大学士高存之。
『高师傅!』朱宸济喜出望外的走上前鞠了一个躬,『您怎麽来了?』
『四王爷,老夫早已经不在朝为官,受不得王爷的大礼。』高存之立刻扶住朱宸济的手臂,同时回礼,『听说王爷潜临寒山寺,老夫和明吾大师又是旧识,当然得来叙旧。』
『该是学生向师傅请安才是。怎麽能劳动师傅亲自走一趟?』朱宸济请高存之坐下,接著脸色微带忧虑的说:『不过...师傅,您应该没告诉明吾住持我的真正身份吧?』
高存之摇摇头,『自然没有。不过明吾大师是德邵高僧,也猜得出个大概。』
『我不表明身份其实也是为了寒山寺,不希望佛门禅寺变成是非之地。』朱宸济问道,『话说回来,师傅怎麽知道我来到寒山寺的消息?』
『是丰王府的在京官员...明说了吧,是兵部的达凌将军透露。』高存之说:『外头传说丰王为了消灾避难,而云游深山古刹大作水路法会...』
朱宸济笑著说:『我太过放浪形骸,让师傅担忧了。』
『不,老夫知道王爷是故意装疯卖傻,说什麽云游四海,其实是替皇上微服出巡,代天巡狩。』高存之摇摇头,正色道:『同时,想必也是为了十二年前那件事...』
朱宸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高存之压低声音继续说:『王爷终於找到重要关键人了?』
十二年前,内廷发生了一件惨案夺去了黄贵妃和二皇子的性命,同时也危及皇上的安危,事关重大,於是消息被滴水不露的封锁下来,只有少数人才知情。正从那件事开始皇上避居深宫不再接见任何外臣,内监中也只有极少数能接近。经过多时的努力,朱宸济终於得到事件关键人的蛛丝马迹。『找是找到了,不过情况远比想像中复杂。』
『想必是东厂也介入了...』高存之沉吟片刻,『现在皇上停了朱批、票拟制度,东厂几乎毫无实权,只靠矿监、税监的名义压榨敛财。不过,王爷手上不是管著兵部和锦衣卫,也动他们不得吗?』
『背後有我三哥和郑贵妃撑腰,我总不能演出兄弟阋墙家门不幸的戏码。』朱宸济无奈的说:『在得到真正关键人证之前,我只能按兵不动。』
『王爷的顾虑周详。』高存之微笑著说:『想不到当年顽劣的小煞星可修炼成一个沉著稳重的金刚天王了。说到这个,老夫倒是也遇到了王爷当年的小侍读梅留云。』
『是吗。』朱宸济故意镇静。
『路上偶遇。那孩子现在成了锦衣卫千户,还是很有礼貌。虽然是托王爷的福,对老夫而言他也是入门子弟。』高存之说:『现在似乎和东厂阉党同声一气,唉,可惜了一个本性善良的好孩子。』
朱宸济默不作声,高存之又继续说:『说起来,当初可是他渡化王爷从煞星转为天王。现在他入了歧途,王爷该帮他一把才是。』
朱宸济看著窗外,思绪又飘回那一年的冬天。
28
轰动京师的活出丧事件之後,高存之和几个大学士齐聚文渊阁,看见王家坪一路摇头走进来,於是问道:『怎麽样?』
『那个小煞星到了皇上跟前有条有理的说了一长篇仁民爱物的心得,皇上一高兴,不但没罚四皇子,还重赏黄贵妃。』王家坪说:『不过「教不严,师之惰」,身为皇子的师傅不能推卸责任,所以我已经辞了教导四皇子的职务。』
也曾教导过朱宸济的申时行叹了口气,『鬼灵精怪的滑头小子。』
『看来皇上的心意明确。』高存之突然这麽说。其他几个大学士疑惑的看著他,『高大人所指是...立储一事?』
『说穿了,立储本来是皇上的家务事,他真要立谁为太子,圣旨一出,谁还能多嘴?』高存之慢慢分析,『皇长子的生母身份低,不受皇上宠爱;郑贵妃一心想当皇后,但皇上却也不立三皇子为储,代表皇上心里恐怕不放心三皇子继承大统。』
高存之顿了一顿,『然而,有人屡次胡闹,皇上从不责怪;上次外使进贡,派的是谁去接见?甚至搞出活出丧这种事,皇上不罚还赏。所以我才说皇上的心意明确。』
几个大学士琢磨著高存之的话,同时点头赞同。『如果皇上真心想让那个煞星继承大统...恐怕并非国家社稷之福。』申时行感叹的说。
『四皇子冥顽,但非不灵,而是聪明不用在正经事上;天生神力,却只知道欺负人。』高存之想了想,『既然皇上有心让他承担重任,为了国家社稷,更得教他走上正途才是。』
翌日,高存之便接下王家坪的职缺,担任四皇子的师傅。
活出丧受的惊吓加上背部鞭伤,让梅留云休息了十来天才能再开始侍读的工作。梅留云反正已经习惯朱宸济的所有整人花招,不过就是皮肉之痛,他是个军户子弟,自知身份低微,皇子找他出气只能逆来顺受。而朱宸济越恶整,梅留云就越是心高气傲,从来不求饶、不喊痛,反正横竖是一条命,他就是不想让朱宸济获得征服自己的满足感。
老实说,朱宸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这阵子只要看到梅留云心里就有气。倒楣鬼总是一脸冷酷,明明个子就比朱宸济小,还摆出趾高气昂的模样;到底明不明白他才是四皇子?如果不是因为黄贵妃勒令朱宸济把倒楣鬼的金颈圈拿下来,他还真会每天用皮绳栓著倒楣鬼,严格控制指挥他。现在只要朱宸济一看到梅留云,就会有种想把他打趴在地上、要他求饶的冲动。
换了新的老师,朱宸济按照惯例都会乖巧一阵子。然而没多久恶名昭彰的煞星皇子又再度蠢蠢欲动的想找些新花样解闷。一日,当高存之要朱宸济复习《资治通鉴》,朱宸济再度玩起老把戏,故意犯错好让师傅处罚侍读。然而,高存之却像是视而不见似的,一句话也没有提。
『师傅,学生犯错难道不罚?』朱宸济故意问道。
『喔,有错?』高存之装傻,『想必是无心之过,不用罚了。』
『罚了才记得住教训。』朱宸济继续怂恿。
『既然如此,好吧。』高存之招来掌刑,『从明天开始,上课之前先把小侍读拉下去打二十板当作开堂。』
在场人人都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怎麽煞星发飙就算了,怎麽大学士也跟著起哄?
『王爷没心情念书,小侍读就该挨打让王爷开心。』高存之理所当然的说:『小侍读是王爷的人,要打要罚只要王爷高兴就好。老夫毫无异议。』
29
於是从那天开始,每天上课前梅留云就得先挨二十手板。刚开始还尚无大碍,只是红肿而已;然而几天之後,梅留云开始真正吃到苦头,在还没痊愈的旧肿上挨新的板子处处破裂流血,不但痛上加痛而还来不及结痂的伤口隔天又要挨板子根本无法痊愈,并且流出脓水。
一个月不到,梅留云的双手已经被打得脓血淋漓,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骨头。他的手总是颤抖不已,连动一根手指都很吃力,拿东西都像刀割一样痛苦;而早上陪朱宸济练功时更已经握不住长棍。
看著梅留云双手的惨状,连掌罚太监都不忍心再继续打下去;而每挨一板,梅留云都痛的快要站不住。终於又挨完二十板,梅留云的手已经完全无法动弹。回到座位上,他已经没办法握笔,脓血从双手慢慢的一滴滴落在字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