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端伶[上]
端伶[上]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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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卯时初刻,钟声穿过枫桥在古运河上回响缭绕打破了清晓的寂静,揭开了一天的序幕。随著钟声落下,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也透出了几丝曙光。
『如是我闻......』正是早课时间,寒山寺里传来阵阵僧侣们念颂经文的声音。特殊的梵音旋律,规律的木鱼声和钟声不时点缀其中,构筑成宝相庄严的乐章,令人心清意静。
在这片祥和安宁之中,佛塔後院的一个俗家男子更让气氛增添禅意:他的穿著还算整齐,然而衣襟、腰带有些却有飘飘然;束著的头发也有几缕迎风飞扬;活像个走错时空的魏晋逍逸之士。男子正为一棵梅树浇水,那是他亲手栽种的,枝桠上已经可见几点花苞。他的身材高大,动作却小心翼翼,彷佛深怕对梅树造成任何伤害。他的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是和梅树说话、还是哼歌;零星的点缀在经文旋律中,竟然有些奇特的协调感。就这样,当男子悉心照料梅树之後,便一派悠閒、大方地晃进佛塔的一扇紧闭的门中。
『啊,施主请留步,此处是谢绝香客参拜的呀!』一个正在打扫的方脸小和尚看见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说道。
『是吗。』男子随口应道,却依然神色自若的到处观看,全然不在意小和尚的阻劝。
小和尚新到寒山寺不久,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在寺里借住修行的施主檀越,大家都称呼他为丰施主。听说他出钱修缮大殿、重铸大钟,被住持奉为上宾。『丰施主,这让小僧十分困扰......』
『喔。』男子的态度不变,反而更嚣张的站在佛龛前仔细的端详著上头供俸的佛像,还不住的点头称赞:『嗯、嗯,好。』
『怎麽样,小师父─』男子手指著一尊木雕佛像说道:『这尊莲座迦叶像让给我好不好?』
『啊?』小和尚愣了一愣,哪有人到寺庙里要佛像的?听师兄们说过他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施主,但是这也实在太超乎常理。『丰施主,本寺的佛像是不让的。』小和尚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麽办才好,也故不得回答著实有点奇怪,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是佛寺、又不是佛具店。『寺里用来供奉祭拜的佛像,这......』
『小师父,把这尊木雕佛像让给我,我出钱为贵寺再打造一尊金佛。此像是像、那像也是像;』丰施主继续说,『信众祭祀在於心中虔诚於否,与佛像无关;祭拜此佛像或祭拜彼佛像,一样都是佛像,不是吗?』
『不是「降」讲......』小和尚一急,连家乡口音都不小心露了出来,『施主,这、这尊迦难尊者宝像在寺里的佛坛已经很久了,师父说,他有法力可以渡化......』
『小师父,不是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吗?』丰施主搬出《金刚经》里的偈句,摇头晃脑的说道:『也就是说,只要小师父的心中有如来,有没有这尊木像并不重要;何不转让给我,渡化我这个凡夫俗子呢?』
『这......』小和尚搔搔头,觉得这个难缠的丰施主说的似通非通,似是而非的道理,却又找不出什麽话反驳。越著急,一颗颗的汗珠越是从一丝不挂的光头顶上不断冒出来。『我也不知道...』
『小师父,佛渡有缘人,让给我吧。』眼见目的就快要达成了,丰施主更是催眠般的在一旁鼓吹,『渡化一人胜造七级浮屠。』
『渡能,还愣在这里干什麽?还不去火房帮师兄们的忙。』在门口,一个浓眉细眼、身材壮硕健朗的和尚说。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有如当头棒喝般具有解困功能,化解了渡能小和尚的危机。
『啊,净定师伯!』渡能看著这个紧要关头终於出现的救星,放下心中大石,连忙往门边跑去。『净定师伯,弟子这就去帮师兄们的忙......』话没说完,渡能就飞也似的逃离这个「疯」施主的魔掌。
『阿弥陀佛。丰施主,佛门净地,请您自重。』净定双手合十,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差一点就让我到手了,功亏一篑。』丰施主右手握拳轻击左掌,发出「啪」一声轻响,摇摇头,微笑著说道:『你怎麽不晚一点出现?』
『施主,您到本寺是为了静修参禅、消灾解厄;』净定一脸无奈,『还是为了盗骗佛像?』
『什麽盗骗?』丰施主继续嘻皮笑脸的调侃,『出家人四大皆空,执念别那麽深!』
净定被这个丰施主似是而非的巧辩惹得头上青筋直跳,转念一想,若是和这个人语言反讥的话未免太幼稚,有损修行,於是决定忍下,他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丰施主,住持有令,请诸位寄宿香客暂且避在後院,不要出去。』
『怎麽?』丰施主挑高眉头,半讥讽的说:『明吾方丈昨天输了棋局,怕我到处宣扬;还是看我喝酒太多,所以软禁在这里?』
『非也。』净定看了丰施主一眼,故意叹了口气,『这是寺里的私事,原本不该告诉施主。住持大师不希望涉及无辜。』
丰施主斜睨了净定一眼。越是这麽说,越代表希望旁人插手管閒事。於是丰施主双手一摊,『那麽我更不该多问,立刻回避便是。』说完转身就走。
『请留步。』净定果然立刻拦住他,并试探的问:『施主不想知道发生什麽事?』
『非礼勿听。』丰施主一脸不在乎,『丰某又不是野蛮放肆之徒。』
净定左右张望,看到四下无人,於是压低声音说:『早课刚结束,就有一队锦衣卫上寺里找麻烦,封锁了所有的出入口,说要捉拿钦犯─』净定看看丰施主,『那个钦犯...该不会就是施主您吧?』
丰施主错愕的看著净定,『真是谢谢净定兄的提醒。丰某的确素行不良,还真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钦犯。』
净定摇摇头,『锦衣卫根本是东厂的走狗,行径越来越猖狂;就算没有真凭实据,他们也能编造罪行判人下狱。丰施主,还是小心为妙。』
看来自己真的被认为是钦命要犯,丰施主心中哭笑不得。净定又接著说:『这次带头的官阶还不小,是个千户,叫什麽...梅留云─』
丰施主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梅留云?』
净定并没有注意到丰施主的反应,还继续说:『听说是个很有霹雳手段的家伙,已经一路从山东捉拿不少钦犯归案了。哎,可以想像怨声载道、人人自危...』
丰施主已经完全听不见净定所说的话。那麽多年来,他原本以为自己锻鍊了金刚不动之心;没想到简短的三个字却依旧激起波涛汹涌。他深吸一口气,天增岁月,世事已非,当年得不到的,现在更不可能拥有。
『总而言之,丰施主,住持要我特别转告您还是暂且留在佛塔里参禅,本寺一定会尽力维护您的安全。』净定的语气非常诚恳,而最後依旧不忘叮咛:『只要别盗走这尊宋代的木雕佛像就行。』

2

渡能满头大汗的蹲在灶旁,又吹又煽的忙著生火;当火苗渐渐烧旺之後,渡能又急急忙忙的跑出去挑水,火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一刻钟前,一个年纪较长的师兄走到火房通知大家到禅房里集合。『除了渡能之外。』师兄说,『大师父说的,要渡能留在火房里煮饭。』
大概因为他是新来的吧,小渡能的心里其实很难过。他是个孤儿,被遗弃在岭南乡下的一座小佛庵里。几个月之前庵里的老和尚圆寂了,於是包括他一起的四个小和尚便被分别送到其他的寺庙里,他也因此才来到寒山寺。
寒山寺比以前岭南的小佛庵来得大,寺里的出家僧人或修行俗众也多,但是渡能却觉得更寂寞。除了因为师兄们看他年纪小又有些怕生所以捉弄他之外,最主要还是因为人生地不熟:想家。偶尔当渡能看到到寺里进香的一家大小,常常教他羡慕,为什麽别人都有父母、有家,而他却这麽不幸?想著想著,渡能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师父,给寺里送菜来了。』听到有人叫门的声音,渡能赶紧随手抹了鼻涕眼泪,连忙跑去开後门。一个瘸了腿、满脸胡渣的人,肩上担著两大篓的青菜,一跛一跛的走进来。
『白大叔。』渡能作了个揖。大家都叫送菜的「白二」,是古运河道上打零工的水手,除了青菜之外,也做些杂活。白二看到渡能生火薰黑的脸上挂著纵横的鼻涕眼泪,立刻关心问道:『小师父,谁欺负你了?』虽然大家都说白明是个孤僻的怪人,但渡能却认为他很亲切。『别看白大叔这样─』白二指著自己的腿,『功夫也有两下子,快说是谁欺负你,让白大叔替你出气!』
渡能摇摇头,有些哽咽的说:『没、没什麽,是、是我自己...想、想...』
『想家?』白二拉著渡能在火房的门边坐了下来。『想你爹娘吗?』
渡能点点头,又哭了起来。白二叹了一口气,什麽也没有说,只是轻拍著渡能的肩膀安慰他。
净定前脚才刚离开,无所是事的丰施主便也离开了佛塔。既然得不到木雕迦叶像,继续待在那里自然也毫无意义。他在内院後厢到处閒逛著,没有遇到半个人,果然就像净定所说的,寺里的僧众都聚集到前院去了。丰施主一路散步到火房,发现的确没有什麽乐趣,於是下定决心,回到厢房拿了围棋用具之後,大方的往前殿走去;难得的机会,他当然得凑个热闹。
大殿上供奉著释迦牟尼佛为主尊,侍侧迦叶、阿难,两旁列著十八罗汉鎏金像。明吾住持手结「施无谓」手印、盘腿坐在禅座上;在他前方,包括净定等等的首座弟子们则行列整齐的各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的参禅。其馀的僧众则全部聚集在侧殿里,不断的念经祈祷。
在大殿之下,站著一队穿著赭红色官服、身上各自佩带著刀剑武器的锦衣卫缇骑,威吓而警戒的观察著僧人的一举一动。在他们之中,却有一个人气定神閒的坐在太师椅上,不著血色的肌肤在赭红服装的映称下,更显得接近透明的白净。
『千户大人,这是明前龙井。』一个站在太师椅右後侧的青年端了一杯盖碗茶,恭敬的递给被称作千户大人的人。千户接过青年手上的茶杯。掀开茶盖,一股馥郁的清新馨香扑鼻而来,他轻啜了一口明亮清翠的茶;轻轻一点头,将杯子往旁边一搁,左侧的另一个青年立刻伸出手当作茶几接过茶杯。
『快为住持大师奉茶。』千户命令著。他的声音清亮悦耳,柔和之中却带有不得违抗的犀利。听到命令之後,一个缇骑立刻准备冲茶。
『诸位远来是客,应该由本寺尽力招待;千户梅大人这般多礼,老衲哪里受得起?』明吾立刻回应,言下之意暗批锦衣卫反宾为主,有失厚道。
『住持大师言重了。』千户坐著向明吾作了个揖,温文儒雅的气质看起来更像个书生,怎麽样也想不到竟然是个统领数千缇骑、飞扬跋扈的北镇抚司千户。『晚辈们敬仰明吾大师的佛学修养已久。这次前来纯粹为向大师请教禅学,别无其他。』语毕,锦衣卫的缇骑们同时向明吾大师双手合十的行了一个礼,动作看似礼貌,然而眼神气势却充满威胁感。
『锦衣卫若是单纯为了参禅而来,为何包围整个寺院?』净定忍不住出声反诘,听到这句话,其中几名缇骑立刻眼露凶光瞪著净定;净定也不示弱的回瞪。『净定,不可无礼。』明吾立刻制止,『老衲...』正当明吾想打圆场缓和气氛,突然从大殿之後传来乒乒砰砰的脚步声,『好一股茶香,明吾大师未免太不够意思,有好茶竟然私藏著!』所有的人不禁同时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丰施主?』净定惊讶的看著丰施主手臂下夹著棋盘、双手托著两碗棋子,旁若无人的走进大殿,『您怎麽来了?』

3

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对整队锦衣卫视若无睹。千户也彷佛被青天霹雳击中似的从太师椅上弹起来,原本已经极浅的肤色更变得惨中带青。看著那个不修边幅的身影,他在瞬间心跳停止,顿时僵立不动。锦衣卫缇骑们看到千户的脸色骤变,都猜想著一定是对这个不速之客气恼到了极点,纷纷手握兵器、剑拔弩张,只等千户一个眼色就要冲上前去拿人。
这时,一个原本站在太师椅右後方的男子走到千户的旁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千户又坐了下来。男人接著迅速的一挥手,要大家按兵不动,缇骑们才不甘愿的又站回原来的姿势。
堂下的首座弟子们看著事情的演变不禁心惊胆颤,同时为这个疯癫随性的丰施主紧张起来,而当事人却一点也不在意,好像就算缇骑们一起飞扑上来捉拿他也无所谓。『明吾大师昨天输了棋,今天丰某给大师一个扳回颜面的机会。』他一面说著,一面把棋盘在明吾大师左侧搁下、自己也席地而坐,『来来来,不过今天我和大师下棋要赌注。』他卷起袖子,露出颇为结实的膀臂,『如果我赢了,明吾大师,您可得把佛塔里的木雕迦叶像让给我。』
『阿弥陀佛,出家人戒赌。』明吾说,『丰施主想要佛像就拿去吧,不需赛棋了。』意思似乎是希望丰施主快离开是非之地。
『不,这会儿我的棋瘾犯了,非下不可。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证,我赢了就可以拿佛像的。』
『说到在座诸位,老衲还没有为诸位引荐,真是失礼。』明吾双手合十深深作揖赔罪,『丰施主,本寺来了贵客。这位是北镇抚司的千户:梅留云大人。』梅留云微微低著头,彷佛自恃身分不想理睬。『另一位─』明吾指著之前挥手要缇骑们按兵不动的男人,『─是东厂档头王公公。』
『梅大人、王公公,这是在本寺借住修行的施主檀越丰...』
丰施主故意夸张的吐了舌头,打断明吾的话,『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千户,久仰久仰。』对旁边的王公公根本置之不理。接著他又转头对著明吾好像说悄悄话似的、其实声音颇大的说:『其实也谈不上「久仰」。这个「久」字,如果根本从未谋面,怎麽「久」呢?而丰某是何许人也,从没听过千户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哪里有名,所以也不好说怎麽仰慕。』这个丰施主竟然敢开锦衣卫千户的玩笑,几个弟子忍不住偷笑起来。
『...我可不是说千户大人没名气,是我没福气高攀千户大人。』丰施主立刻又对下头的弟子解释,接著站起来走到梅留云前面,大大的连续鞠了好几个躬,双手作揖:『丰某是个不入流的人,还请千户大人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
梅留云别过脸,闭上眼睛、紧咬著牙,左手用力抓著太师椅的扶手。锦衣卫缇骑们狠狠的看著丰施主,这个放荡无礼的家伙,根本是欺人太甚。连王公公也瞪大眼睛,搞不懂这个丰施主到底在耍什麽花样。
『千户大人为什麽不说话?该不是生气了?』丰施主盯著梅留云的脸,接著他故意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哎呀,是我不周到,该给千户大人奉茶赔罪才是。』他於是走到旁边装模作样的拿起青年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本来想借花献佛,没想到茶都凉了,快让我再沏一杯。』,然後把茶一口气喝光,无礼至极。缇骑们看著丰施主自己一个人大唱独角戏,都露出鄙夷又厌恶的表情。梅留云也终於皱起眉头,随即说:『还不快给丰...施主看茶。』
『千户大人终於还是和丰某说话了。』丰施主回头瞟了梅留云一眼,一抹淡淡的凄然从脸上一闪即逝。很快的他又别开脸,慢慢走回棋盘旁边坐下。不一会儿,一个缇骑端上两杯茶,冷漠而近似粗鲁的分别递给明吾和丰施主。
『好个「明前龙井」,茶还是喝热的好。』丰施主拿起茶杯,掀开茶盖,慢慢的喝了一口,『这该是来自五云山的吧。东坡居士诗云「白云山下雨旗新」,这是「明前」的,可比苏东坡的「雨前」好上一级。』他从茶杯里挑出一片茶叶,『明吾大师,您看看,这「叶似彩旗、芽形若枪」,是旗枪。不过,「旗枪」未免刀剑气太重,不太适合论禅吧。』
明吾点点头附和,丰施主又说:『要论禅,还是要从狮峰所出,叶扁色翠,叶形光滑的「雀舌」的适当点。』
梅留云不动声色,王公公也冷冷的瞪著两个人,看看这两个人还能说相声搞出什麽名堂。
『不过,明吾大师,太湖不也有「一嫩三鲜」的碧螺春吗?可不次於西湖龙井。』丰施主边问著,边从棋子碗里拿出黑子摆在棋盘上。
『丰施主走黑子,那麽老衲只能走白子。』明吾也拿出白子放在棋盘上,『太湖碧螺「吓煞人香」,不过却是民间俗茶,怎麽能拿出来在京里来的大官面前献丑。而且,现在茶期未到,想要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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