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济恶狠狠的瞪著梅留云好一会儿,之後「哼」的一声,便转身离开内监房。
梅留云看著朱宸济离开,心中五味杂陈。说起来自己的确不是什麽不可或缺的人,要不然应该会被极力挽留才对。在梅留云的心底深处,其实微微期待著朱宸济可以强留他下来,代表他还有一丁点重要性。然而事实上他根本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梅留云继续收拾好包袱,出了内监房,朝北安门的方向走去准备离开皇城。眼看城门就在眼前,梅留云却注意到城门守卫很快的将城门关上。梅留云立刻快跑过去,『等等!』
『你以为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突然间一个声音从梅留云背後响起,梅留云立刻回过头。朱宸济带著几个手上牵著好几只猎犬的人正站在後头,他将右手举起,轻轻向前一挥;刹那间所有的猎犬全都朝梅留云的方向冲过来。梅留云往後退了几步,转身想逃走,速度却没有猎犬快,於是便被扑倒在地上。
『啊!』梅留云大喊一声,害怕的双手抱著头;而那些猎犬却只是压著他、在他身上又舔又窜的,梅留云才注意到它们是他之前喂过进贡猎犬。
『你把我当成什麽?』朱宸济走过来,抓住梅留云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咬牙切齿的说:『搞清楚,你是我的人,不管做什麽、去哪里都得经过我同意才行!』
接著,朱宸济夺过梅留云的青布小包袱,『我赏给你的东西竟敢不要?』一招手,命令内侍过来硬扯下梅留云身上的衣服、鞋子,然後把包袱和旧衣破鞋一起丢给内侍,『立刻把这些都拿去烧了。』
朱宸济凶狠的瞪著被头散发、全身只剩下一件单衣还光脚站著的梅留云,举起手甩了他一巴掌,让他更显得狼狈不堪。『倒楣鬼,你的死活握在我的手上,想摆脱我没那麽容易!』
22
坐在锺粹宫前的台阶上,梅留云无言的仰望著天空。自从御花园打猎事件之後,梅留云的处境可说是每况愈下。朱宸济表面上态度和以往全然一样,依旧将梅留云当作出气筒使用;而梅留云现在除了睡觉的时间之外,得全天候跟在四皇子身边待命,三餐也都在锺粹宫解决了,甚至连上厕所也得经过四皇子同意才行。看在同房的小太监们眼里,认为他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当然十分不是滋味,於是只要有机会也排挤他。现在梅留云根本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他完全成为一个包装漂亮的傀儡,根本连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朱宸济最新的把戏是在梅留云的颈子上戴个金颈环。不知情的人〔包括黄贵妃在内〕都以为这是四皇子的慷慨赏赐,梅留云也的确为了这个「赏赐」含泪谢恩。事实上只要黄贵妃没看见的时候,朱宸济便会将一条粗皮带系在金颈环上,说是「蹓倒楣鬼」。梅留云毫不掩饰自己对朱宸济的厌恶,更惹得朱宸济动辄荼毒他。
刚到可以打猎的季节,朱宸济迫不及待的想出去大显身手。他兴高采烈的带著大弓,轻装简从的到了猎场。
才出了皇城,朱宸济立刻在梅留云的颈环上系了皮带,栓在马後。接著,更故意纵马狂奔,拖著梅留云一路乱闯。人再怎麽样也不可能有马跑得快,梅留云一开始还勉强跟上马的速度,之後他只能让马拖著跑,并且双手紧抓住皮带,免得被勒得断气。
跑了一阵,朱宸济又突然勒住马,让梅留云跌个东倒西歪,气差点喘不过来,只是咳嗽不已;让朱宸济乐的哈哈大笑。
终於,年长的随侍也看不下去朱宸济的荒唐而走过去谨慎的劝戒:『四王爷,倒楣鬼那条小命恐怕受不住您这麽折腾。』
朱宸济却只是冷冷的回答:『我说过倒楣鬼的贱命握在我手上。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什麽是要死要活都看王爷高兴!』说完,又策马快跑。不知道过了多久,梅留云只知道自己再也跑不动、双手也握不住皮带了,於是放开手,听天由命。他很快的觉得呼吸困难,满脸涨红,眼珠和舌头都像是快要爆出头颅一样,这应该勒死差不多,梅留云想起父亲曾告诉他说被勒死的人的冤魂会附在勒死他的东西上,然後作怪报复;他开始将所有的怨念都集中在朱宸济身上,将来当了鬼一定作祟害他。就这样在痛苦和怨恨中,逐渐失去意识。
『倒楣鬼你还想偷懒多久?』一个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同时有人在他的後脑杓拍了一下,梅留云回头一看,朱宸济正站在台阶上瞪著他。梅留云站起来,默默的跟在朱宸济後面走。
那天梅留云被勒的差点送命之後,就被朱宸济像猎物一样挂在马背上一路扛回来。黄贵妃知道了自然震怒不已,罚朱宸济不得打猎,还要他开始每天参禅修道,化解暴戾之气。为此梅留云才得坐在锺粹宫的台阶上等著朱宸济的禅修结束。
都认为朱宸济自从学禅之後性格沉稳不少,然而看在梅留云的眼里却完全不是如此。朱宸济照样对他拳打脚踢,而朱宸济看著他的眼神更教他不安。梅留云总觉得这个煞星王爷私底下一定在打鬼主意。
『我为自己占了一卦,说「命犯厄星灾不轻」,得做祭祀法事消灾解楣运。』一日,朱宸济对内官监木库掌司太监吩咐道:『领柳州上木制一副棺材择日给我送过来吧,做法事得用。』
掌司太监表面上是必恭必敬的照办,其实一听之下不禁皱起眉头,四皇子才几岁的孩子,竟然老气横秋的说什麽消灾解厄做法事,订什麽棺材的多触霉气。站在旁边的梅留云偷看了朱宸济一眼,总觉得朱宸剂的话中另有其他目的。
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到了选定的良辰吉日,内官监管理太监领著好几个手下将新制的棺材送过来。因为怕冲煞,棺材上包著红布红纸。一早,朱宸济也吩咐内监准备了香案黄纸孝麻引幡布等等的器具等著。大家心里都疑惑著四皇子究竟又要玩什麽新把戏。
朱宸济一脸平静的等著一切准备就绪之後,他微笑的将梅留云叫过来。梅留云迟疑的走到朱宸济面前,朱宸济突然迅速的一拳揍在他的腹部,让他痛的弯下腰;接著朱宸济又顺手抓起皮鞭,在他的背上猛抽起来。
所有的人都看傻了眼。现场只见朱宸济的皮鞭势如雨下不断落在梅留云的背上,梅留云硬咬著牙一声痛也不叫,却无法控制从眼眶中痛得飙出眼泪。梅留云越弯越低,背上的血迹甚至透过身上的织锦外褂而渗出来。终於他整个人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四王爷,再打下去可真的出人命了。』内官监管理太监才意识到朱宸济订棺材原来是另有诡计。他知道四王爷朱宸济的煞星名号,却怎麽样也想不到一个小孩子竟会如此心狠手辣。
看梅留云一动也不动的趴在地上,朱宸济停下手,把鞭子丢在一旁。一旁的内侍立刻冲上来看梅留云的伤势,不禁松了一口气。『还有气,倒楣鬼还活著。』
『当然得活著。』朱宸济冷冷的说,『不会让他现在死,是要他活出丧。』
内官监管理讶异的看著朱宸济。『活...活出丧?』
朱宸济微笑著点点头。『我说过要做法事解楣运。有什麽比「倒楣鬼活出丧」更好?』接著,他命令内侍将梅留云拖进棺材里,然後将棺材抬出去,带著香幡纸麻一起去游街活出丧,最後再把棺材丢到城外乱葬岗去。
23
在场的所有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个四皇子平时搞乱破坏,但多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但是这个活出丧实在太没人性,有失道德,於是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朱宸济看众人全部愕然,又走去拾起鞭子,『你们想看倒楣鬼活出丧呢,还是真出丧?』言下之意是要将梅留云打死。大家於是才不再违逆,走去将梅留云放进棺材里抬出去游街。『倒楣鬼,落在煞星手里,你还真是倒楣。』抬棺的内侍们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有冤仇可别找我们算帐。』
抬棺游街活出丧的事闹得满城沸扬,自然也传进黄贵妃的耳朵里,把她气得卧倒在床;并且严格命令内侍们将宫门关上,不让朱宸济进门。
『我怎麽会生下你这个乖张暴戾、毫无人性的煞星?我没这样的儿子。』黄贵妃沉痛的说,『这麽胡作非为,传出去教天下人怎麽想?叫你四皇子煞星,你就得意了?』
黄贵妃继续责备:『这麽久以来,能受得了你的个性也只有他一个了。我倒要看看,把他整死了,你上哪里再找一个比他更好的。』
朱宸济站在门外,才意识到这次闹得太过火,於是低声下气的对黄贵妃说:『娘,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哼,真的知道错了的话还会站在这里吗?』
朱宸济深呼吸一口气,百般不愿意却还是乖乖的说:『我这就去把倒...梅留云给找回来。』
黄贵妃点点头,才开门让朱宸济进宫。接著她还是不放心,又让两个内侍跟著朱宸济一起到乱葬岗找梅留云。
他们一行人被特准微服出城门来到乱葬岗,纵使朱宸济自认天不怕地不怕,也是久居深宫大内的尊贵皇子,没见过真正社会上的人民疾苦实况。朱宸济尽量装得神色自若,然而乱葬岗上白骨相撑如乱麻的景象给他的心里带来不小的震撼。
活出丧不过是他想出来故意恶整梅留云的恶作剧,现在他突然有点害怕如果梅留云也变成爬满蛆虫的腐尸、或者被一群饿狗围著啃食著只剩骨头的话,会有多恐怖。
『倒楣鬼到底被抬到哪里去了?』朱宸济抱怨著,斥责内侍们还不赶快把棺材找出来。『在这里!』终於在一处稍微比较乾净的小丘上找到了梅留云的棺材,朱宸济快步走过去。打开棺材,梅留云意识不清的侧卧在里面,背部衣料上血痕斑斑。朱宸济伸手将梅留云抱出来,他没想到韧性坚强的倒楣鬼竟然那麽轻。彷佛受到刺激,梅留云迷迷糊湖的半睁了双眼『倒楣鬼好大面子,你家王爷亲自来接你了。』朱宸济说。
『四王爷...』梅留云恍惚中看到了朱宸济的脸,喃喃的说:『...我讨厌四王爷。』
这个倒楣鬼真的很令人生气,朱宸济心想,平常倔强、不给面子就算了,就算意识不清还是连一句好听话也不会说。他原本想再揍梅留云一拳,但是看他伤得不轻,还是先省下来,留待下次再揍。
24
朱宸济坐在寒山寺厢房的廊上,看著那株终於开遍南枝的梅树发呆出神,回想起年幼时的往事,不禁隐隐心生起「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饮泪沾衣」的感慨。对著花开盛景手上却无酒可喝的确有点悲哀,於是他决定进城喝酒去。
来到城里最大的酒肆「杏花楼」,朱宸济坐在二楼靠窗处,桌上除了酒之外还有堪称丰盛的各色小菜,他却孤独浅酌显得有些寂寞。看著窗外来往的人潮,突然间一个身影吸引了朱宸济的注意。於是他灵机一动,从盘中拿起一个贵妃眉,看准方向轻轻一弹,正中目标物的额头。
被点心打中额头的人抬头看向恶作剧的人,脸色愠怒。朱宸济则大方的招招手,『我有酒却没有伴,梅千户愿意看在那个贵妃眉的份上,当我的贵宾吗?』
『好意心领了,丰...四爷。』梅留云婉拒,『我另有要事...』
『梅千户不领情,看来是我的面子不够大。』朱宸济故做无奈,『难道得要正式行文到锦衣卫衙门才能让千户大人赏光?』言下之意似是要以王爷身份硬要他陪酒。看著嘻皮笑脸但眼神中颇带威胁的朱宸济,梅留云只好受邀上楼。
『这是多久没和梅千户同桌了?』梅留云一座下来,朱宸济立刻为他斟了一杯酒,『梅千户看起来...』
朱宸济目不转睛的盯著梅留云的脸看,几年不见更显清丽,不免心情荡漾,伸出手指滑过梅留云的脸颊,停在他的唇角。『看起来更...』朱宸济更向梅留云靠近了一点,几乎轻触他的嘴唇。
发觉了朱宸济的意图,梅留云很快的向後退了一点。『更沧桑了。』他有些尴尬的接口说。
『更古板了。』朱宸济有点没趣的靠回椅背。『总而言之,梅千户最近好吗?』
梅留云轻皱了一下眉头,当初是怎麽离开丰王府、之後又经历了多少事,朱宸济应该是知道的,却还问好不好?梅留云於是淡淡的回答:『自然不像丰四爷那麽逍遥。』
从几天前在寒山寺看到梅留云之後,朱宸济心里就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但是现在真正在他面前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
『梅千户原来在这里!』当朱宸济深吸一口气想说些什麽,却被一个穿著赭红色官服的缇骑打断。『缇骑们找了半天。京里传来消息...』缇骑自顾自的拉了椅子在梅留云身边坐下,似乎丝毫不把朱宸济放在眼里。
梅留云注意到朱宸济的眼神瞬间骤变,立刻说道:『孙总旗,还记得寒山寺的檀越丰四爷吗?』
『喔,丰四爷,幸会。』孙隆参侧头看著朱宸济,他对於之前寒山寺的事件还耿耿於怀,『我刚好有事请教:丰四爷不是本地人吧?』
『北方人。』朱宸济慢慢的说。
孙隆参不客气的打量著朱宸济,继续问道:『丰四爷是秀才吧?不过看起来不像文人。』明代礼遇文人,凡中举有功名的人可以见官不跪。孙隆参看朱宸济在寒山寺里态度大胆放肆,而东厂督头和锦衣卫千户却都不为难他,於是猜测这个「丰四」如果不是个秀才、就是地方士绅;但却总觉得不太像。
『我不是秀才。』朱宸济轻露笑容,『是靠祖上馀荫过活。请问孙...总旗?嗯,孙总旗祖上哪里?』
朱宸济露出一个梅留云非常熟悉的狡猾眼神,梅留云不禁开始为孙隆参捏把冷汗。
『岭南。』
『孙总旗去过陕甘西北吗?』
『当然没有。』孙从参有些得意的说,『我世居岭南,祖上三代家世清白,通过锦衣卫武试甄选之後就一直在江南任职。』
『原来如此。』朱宸济似是不经意的说:『不过我有预感孙总旗很快就会外派西北,恐怕得十年才能回来。』
『怎麽,丰四爷会算命?』孙隆参伸出左手,『你帮我看看...』
梅留云随即拍下孙隆参的手,意有所指的看著朱宸济,『丰四爷只是随口说说,不是当真...不知者不罪。』
朱宸济挑高双眉,半威胁半捉弄的说:『罪不罪...就要看梅千户怎麽求情了。』
孙隆参听不懂两个人打什麽哑谜,『求什麽情?』
梅留云瞪著朱宸济,为了避免让情况越来越复杂,同时对孙隆参说:『孙总旗不是有消息要告诉我?』
『是,差点忘了其实有要事。』孙隆参贴近梅留云的耳边窸窸窣窣说著。朱宸济看著这个情景,顿时羡慕起孙隆参所处的位置。听了孙参隆的话,梅留云沉吟片刻,接著也低声吩咐了些什麽。孙隆参点点头,向梅留云抱拳行礼,对朱宸济却随便点个头算是告辞之後便离开杏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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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还是两个人好,三个人毕竟太多。』朱宸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样一搅和,让我酒意全失。』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打扰。』梅留云趁机站起来,『先告辞。』
『等等。』朱宸济立刻捉住梅留云的手,『梅千户,你要怎麽向我求情?』
梅留云轻甩开朱宸济的手,『我说过了,丰四爷大人大量,不会怪罪一个不知情的人。』
『不过锦衣卫缇骑的素质越来越差。』朱宸济试探的说:『把一个不适任的总旗远调磨练也是好事。』同时盯著梅留云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梅留云开始不耐烦,『只要丰四爷高兴,想把谁派哪里都好。不过是个下属,再找就有。』
听见梅留云间接的澄清和孙隆参的关系,朱宸济才放心了,『我怎麽会刁难梅千户的左右手,不过是逗你玩罢了。』
『可惜我真的无法再陪丰四爷嬉闹。』说完,梅留云便转身走下楼去,朱宸济於是也随後跟著。
『丰四爷,请不要一直跟著,我另有要事得办。』朱宸济一直紧随不舍,梅留云终於忍不住斥退。
『既然如此,我们辟室另谈如何?』朱宸济一个箭步冲上前,捉住梅留云的手,冷不防的将他拉到旁边的小巷里。
『丰四爷...』梅留云正要抱怨,才一开口,朱宸济便趁机吻上他。感觉朱宸济的舌头极侵略的在口中交缠,深入探索,一股既熟悉却又陌生的热情,让梅留云有些慌乱。他连忙伸手想推开朱宸济,手腕却被朱宸济紧扣住并压制在背後。彷佛不满梅留云的抵抗,朱宸济更强烈的在他的口舌间汹涌翻腾,让梅留云心绪悸动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