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王,你有「一石二鸟」之计,我也有「顺水推舟」之策...』庞保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接著转头命令王昆:『找梅留云过来。』
38
『师父,等等我!』创伤初愈的卢文电遵照朱宸济的指示,以徒弟的身份光明正大的跟著梅留云。看著卢文电有恃无恐的跟进跟出,孙隆参反而先不耐烦了起来,『喂,姓卢的小子,你这麽粘著梅千户到底烦不烦?』
『梅千户是我师父,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肆先生馔」,徒弟跟著师父天经地义。』卢文电慢慢的说,『孙总旗,千户大人都没说话,你罗嗦什麽?』
『你说我没规矩、不长眼?』孙隆参手按在剑柄上,『千户大人身边多得是人手,你是那根葱,也配为千户大人效力?什麽徒弟,我怎麽没见过梅千户收徒弟?』
『怎麽,千户大人收徒弟还要经过一个小总旗同意?』卢文电毫不客气地回应。
『都别吵了!』梅留云无奈的制止孙、卢两人如同黄口小儿般的斗嘴。『是。』卢文电和孙隆参不约而同的回答,并彼此对瞪一眼。
梅留云摇摇头,收容卢文电除了朱宸济的因素之外,他其实也想从卢文电口中探出一些消息;他深信卢阳庄在此次事件中绝对占有关键地位。不然,东厂厂督也不会如此高度的关切。
『厂督。』
『梅千户,任务进行的如何?』庞保点点头,缓缓的问道:『何时能将藏匿在寒山寺内的罗教逆贼一举擒获呢?』
『等时机成熟。』
『我明白梅千户的难处,碍於丰王的确无法动手。』庞保故意叹了一口气,『不过,梅千户也非常清楚这件任务的期限。』
梅留云咬著牙,瞪著庞保。在初接下任务时,东厂藉故设宴请他,要求他必须在限定时间之内逮捕钦犯;为了「确保」他会全力配合东厂行事并且如期完成任务,於是半威逼的迫他服下慢性毒:信期红。
『梅千户应该还为了信期红而怀恨在心。不过我是对事不对人,换了其他所的千户也是一样。』庞保说:『要记得信期红只给两个月的期限。四十日开始服毒者的躯干会出现红色疹块,五十日开始会从鼻、眼、耳流血,到了六十日口吐出最後一口血,可就没救了。』
『不劳厂督担心,下官自会斟酌。』
『那最好。我以为梅千户会向丰王求援。』庞保试探著,『丰王毕竟是个念旧情的人。』
梅留云皱起眉头,『厂督有话何不明说?』
『丰王真的什麽都没和梅千户透露?』庞保故做惊讶,『丰王这次潜居寒山寺,为得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
十二年前的内廷毒杀案对朱宸济有极大冲击,梅留云自然知道。『有线索了?』
『梅千户,这次缉捕名单中的头号钦犯:卢文雨便是毒杀案的重要关系人。』庞保盯著梅留云,观察他的反应,『当时的直驾侍卫:前大汉将军卢文雨在案发之後潜逃,受其家族保护诈死,一直到最近才消息曝光,内廷、东厂、锦衣卫都急著想将找到此人厘清当年真相。因为不希望走漏风声,於是以罗教逆贼的名义缉捕。』
庞保停顿片刻,又接著继续说:『丰王急於逮捕此人,并非因为报黄贵妃之仇心切,而是因为梅千户你。』
梅留云楞了一下,『此事与我何干?』
『唉,看来丰王真的将以前的心腹当外人,事事隐瞒著梅千户。』庞保摇摇头,『内廷接获消息,十二年前的毒杀案和梅千户有关。』庞保伸出食指指著梅留云,『是你在酒中下毒。』
『这是造谣!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梅留云立刻义正言词的否认,『我当时只是丰王的小侍从,如何下毒?我问心无愧,可以和任何人对质。』
『梅千户,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庞保说:『这个消息已经广为流传,内议将由大理寺、北镇辅司和东厂三堂会审。总而言之,丰王非常忧虑,所以才会急忙赶来想抢先找到卢文雨。不过这个人证,内廷要定了。』
梅留云沉吟片刻。他和庞保不但称不上友善,自己身上的毒还是拜他所赐;就算事实真是如此,庞保会突然如此坦承,其中必然有诈。梅留云心下防备,看庞保接下来的意图如何。
庞保假装推心置腹的将一半事实加上一半捏造而罗织成的故事叙述给梅留云听,目的正是要他自动牵制朱宸济。看梅留云态度保留,庞保又说了:『的确,你我个事其主,梅千户曾是丰王门下的部曲,我直到现在还是为福王和郑贵妃十分亲密。』庞保故作无奈的一笑,『然而十二年前的案子,不仅是丰王,福王、郑贵妃、太子乃至皇上都希望能水落石出,以禞受害贵妃皇子的在天之灵。』
『最後仅有一句肺腑之言奉告:不管梅千户相信与否,最好都担待著点,早一步找到这个人;不仅证明自己的清白,更预防丰王犯下傻事。』庞保别有深意的看了梅留云一眼,缓缓的说:『丰王表面上不说,其实非常惦记著梅千户。这一点梅千户应该比谁都清楚。』
39
十二年前是朱宸济记忆中最冷的冬天。
黄贵妃过世之後,朱宸济请旨守灵。梅留云从来没有看过朱宸济如此消沉。虽然从事发以来朱宸济一直表现平静,甚至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然而有一次四下无人时,梅留云却看见背对著他的朱宸济扶著棺木,肩头轻微抽动。他一句话也没说,只静静的陪在一旁。过了好久,朱宸济深吸了一口气,依旧背对著他,缓缓的说:『倒楣鬼,我身边只剩下你了。今後能相信的人也只有你了。』
梅留云一直牢记著那句话。
葬母归後朱宸济开始奉旨到兵部见习参议机务。不久丰王行冠礼,皇上赐西苑给他作为居处。朱宸济於是大兴土木,一年後丰王府正式落成,朱宸济便搬出锺粹宫、移居西苑丰王府。
西苑里楼台水榭怪石园林一应俱全,朱宸济还特别辟出一块地方种满梅树赏给梅留云作为居处。正式入住之前,朱宸济大张旗鼓的命人到各地搜罗美女妖童、乐工百戏,让丰王府彷佛声色场所一般,让许多卫道人士咋舌。
『贺丰王新居落成,福王致赠好礼,希望合丰王的口味。』朱宸济为了乔迁西苑而大摆宴席,邀请几个兄弟王爷;席上福王的随从向朱宸济献上一本名册,『这是精选的二十四金钗,请丰王尽管选择顺眼的留下。』
说完,随从一拍掌,二十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娆娇美的女子便排成一列走出来,朱宸济看得眉开眼笑,『好,都留下。』
『真是有志一同。』五皇子瑞王的手下笑著说:『我家王爷也有十二名媛祝贺。』
朱宸济更是拍手大笑,『好、好,这下才热闹。』
梅留云站在後头不由得皱眉。朱宸济向来随性,但是把西苑搞成妓院一般已经有损王爷的名声,在又毫不选择的收下所有美女,梅留云心中非常不认同。别的不提,史有名谏,送人美女通常都是要害人纵情声色消磨意志,更何况这些女子的神情态度明显是为间谍细作而来,梅留云不禁摇头。
『三哥和五弟送了如此好礼,我也不能丢脸,也要回赠。』朱宸济转头对梅留云说:『别发愣,还不快去把美人都叫上来,让三王爷、五王爷各挑三十六个喜欢的!另外各送两位大人几个乐工。』
福王和瑞王的随从都挑了一下眉头,朱宸济却面带微笑一派从容的只顾喝酒。
有了美女之後,朱宸济更纵情声色。除了到兵部办公的时间之外,在西苑时总是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莺莺燕燕相随。梅留云身为侍从,被要求必须亦步亦趋的跟著朱宸济;朱宸济常叫梅留云一同加入,他总是婉拒。当朱宸济在房里享乐的时候,梅留云就在门外等著。
朱宸济有时会叫男男女女齐聚卧房,通宵达旦的嬉闹,梅留云就得坐在台阶上直到曲终人散。从房里时常传出娇喘呻吟的淫声浪语,听在梅留云的耳里非常不舒服。然而,当房门打开时,从里面出来的人,无论男女所投射出的眼神更教他厌恶:好像非常不可一世,一种梅留云无法理解却不喜欢的眼神。
40
那一天,朱宸济又通霄淫乐,过了子时之後却突然把所有的人轰出来,并大声召唤梅留云进去。
『王爷。』走进房里,一股混合著脂粉酒精和肉体的气味迎面而来,梅留云皱起眉头。来到床边,却看到朱宸济还一丝不挂的半卧著,他不禁愣了一下,连忙把头转开,不知道为什麽双颊一阵燥热。
房里的光线颇暗,朱宸济没注意到梅留云的反应。他坐起来,揉揉太阳穴,『走,我到你宅子里睡。』
梅留云吓了一跳,『到我那里睡...?』
『怎麽?说起来你的宅子是我赏的,理论上是我的。我不能去吗?』说完,便下床站在梅留云面前。梅留云想别开脸,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看向朱宸济的双腿之间。
这次朱宸济却注意到他的反应,『你害羞啊?』他半开玩笑的摸向梅留云的脸颊,梅留云立刻後退一步,『请王爷至少穿件衣服...总不能这样...乱闯吧。』
『这里是我家,倒楣鬼。我穿不穿衣服谁管得著?』朱宸济笑著说,却还是拿起外挂披在身上。『走吧,我困了。』
『这里是王爷的卧房,为什麽不在这里休息?』梅留云想办法推拖。
『你今天怎麽这麽天真?』朱宸济挑高眉头,『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间谍细作,
平常精神好一点的时候都得警觉了,今天特别累,到时候怎麽死的都不清楚。』
这麽说朱宸济其实知道这些人不单纯,为什麽还每天和这些人溺在一起玩乐?梅留云疑惑的看著朱宸济,『王爷明知道这些人另有目的,为什麽不把他们都送回去?』
『送回去?那不是摆明了我对他们有疑心。不,我有其他的计画。』朱宸济有些不耐的说:『我故意放些假消息,扰乱他们不是更好?而且,三哥和五弟的细作彼此不合,我偏偏把他们凑在一起,让他们互咬,不是更能作收渔翁之利?』
梅留云真的不知道朱宸济竟然有这样深的打算。『倒楣鬼,你家王爷看起来放荡,脑筋可不迷糊。』朱宸济搔搔头,『只不过这样很花精神,我真的很困了,走吧。』
一进梅留云的宅子,朱宸济立刻走进梅留云的卧房倒在他的床上。梅留云有些尴尬的告诉朱宸济至少该换一下枕头被铺,朱宸济却没好气的说:『倒楣鬼你今天真的很烦。听好了:你是我的人、你的东西就是我的,所以无所谓。好了,我要睡了。再吵我罚你抄书。』
梅留云来到隔壁的空房,和衣躺下。在夜半宁静无声之中,朱宸济的呼吸声从隔壁微微传至。梅留云觉得心头很乱,却不知道为甚麽。但是他非常肯定一点:自己当天是睡不著了。
安祥沉稳的睡了两个时辰之後,朱宸济却开始骚乱难安起来。他从头下枕的、身上盖的、被下靠的,无处不隐约散发出梅留云的气味─本来就是他的卧房,想当然尔。然而他堂堂一个王爷还得想尽招数才进得了属下的卧房、进了房上了床但床的原主却不在,朱宸济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窝囊了一点。
於是朱宸济就迷迷糊糊的在辗转反覆中又度过一个时辰。之後,他突然感觉房门开了,有人走进床边。『王爷。』那个人低声叫了他。
『王爷,时候不早了。』那个人又说。朱宸济张开半惺忪的双眼,『倒楣鬼?』
眼前的人只穿著一件单衣,衣襟松垮,微露出颈部到锁骨的线条,朱宸济伸手拨开那个人的发鬓,那个人有点羞怯的後缩了一下。这种反应,不是梅留云还会是谁?朱宸济露出贼笑,顺手将他拉过来,接著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我终於等到你自动献身了。』说完,便往梅留云的唇上吻去;同时将双手伸进他的衣服里,上下抚摸。
梅留云从小练武,但肌肉肤质却比朱宸济想像中松软,该不会是因为饮食太过优渥,朱宸济心想或许该让尚膳监严格控制饮食。接著将梅留云轻轻一转身,他背部的肌肉则结实很多,但也有点粗糙;朱宸济转而将头埋在他的颈窝、轻咬他的耳朵,听到他发出细细的呻吟;然後再转身向下探索,则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味。
『倒楣鬼,你甚麽时候开始用这种劣等的薰香?』朱宸济抬起头,却赫然发现面对著一个陌生的娇羞脸孔。『你是甚麽鬼东西?』
这下子朱宸济完全醒了。他翻坐起来,发现床上竟有一男一女衣服不整又脸色绯红的下人害羞又胆却的缩在床角。『还不快给我滚下去!』朱宸济不客气的大脚一踢,『谁让你们进来的?梅留云人在哪里?』
『王爷息怒!』两个下人瑟缩的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其中侍女先开口,『王爷,是梅大人让我们进来服侍王爷的。』
『狗东西,随便谁都能服侍我吗?』朱宸济怒道,『立刻叫梅留云给我滚进来!』
『启秉王爷,梅大人一早就出去了。』男侍从吓得两眼汪汪,『他吩咐小的好生照料王爷。』
『出去?没有我的允许敢私自出去?』朱宸济火冒三丈,『他到哪里去了?』
『王爷,一早瑞王府派人来,说是请梅大人过去鉴赏一批字画,同时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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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拜朱宸济从小磨练之赐,梅留云写了一手好字,这在内廷是颇有名气的。朱宸济的个性狂放,字体浓厚,擅长篆书八分,劲道厚实笔走龙蛇,号称入石三分。而梅留云则擅长右军行书,并且常临摹名家字帖,除了写字之外也会鉴字。平时朱宸济的姊妹公主就会向朱宸济「借」梅留云当习字教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五弟?』
然而朱宸济介意却另有其事,瑞王竟然没有徵询他的意思便私自邀人,摆明了不尊重人。不是大言不惭,但朱宸济自己知道皇上父亲最疼爱的儿子是他;当初原本想立他为储,却因为毒杀事件父子两个一致同意作罢,而立长子为太子。朱宸济体会出当太子是个吃力不讨好的黑锅,是众家觊觎陷害的目标;他宁可当个王爷,有权力却不用负责。说起来,皇子之中在六部九科任职的只有他一个人,明眼人都知道皇上对他有重大期待。三哥福王或许没有他受重用,但是郑贵妃是皇上的宠妃,当然不遗馀力的张罗儿子的前途;於是皇上便将东厂交由福王吩咐。
而五弟瑞王,自知无法和福、丰两王抗衡,但是也不放过任何挑拨的机会,要不然也不会送那些间谍到丰王府里。
他们几个兄弟之间的确血浓於水,但是毫无手足之情,甚至彼此勾心斗角。这一切梅留云都非常明白,那麽他为何还私下赴瑞王之约,存心吃里扒外?
朱宸济胡思乱想一阵,他其实明白自己说穿了是忌妒。
瑞王小他一岁,和梅留云同年,在沟通上没有隔阂。瑞王的个性在朱宸济看来懦弱无能,但是旁人都说他是「温文儒雅」,和朱宸济的暴躁完全不同。瑞王的个头不高、文质彬彬,而他人高马大,小时候还被称为煞星。朱宸济完全不认为瑞王比自己好,但是他却担心,如果梅留云其实比较欣赏瑞王那一型的话,那该怎麽办?
朱宸济不断的用力敲额头,『倒楣鬼,你可不能背叛我啊...』
朱宸济就这麽满脑子混乱的到兵部议事。当天原本应该讨论辽东情势,但他一直心不在焉,於是告诉兵部尚书延一天再议,午时不到就回西苑,但梅留云却没回来。
看朱宸济用膳後心情恶劣,内侍便安排乐舞娱乐朱宸济,但是那些理应安抚情绪的乐舞只是让他更加烦躁,不一会儿便把暴躁的将所有的人轰走。
过了申时梅留云还没回来。
朱宸济已经从不安转为震怒,任何接近的人都会被他的无名火烧到。晚膳时因为汤的颜色不合他的意,更乾脆的掀了桌子。内监已经好久没看朱宸济脾气那麽大,吓得全部跪倒在地。
朱宸济斥退了所有的人,来到梅留云的宅子里等。不点灯火,独自坐在幽暗的厅里,想像著瑞王和梅留云两个人有说有笑,瑞王或许会趁机对梅留云上下其手,而梅留云或许也半推半就的委身於他。这些妒火将朱宸济的理智完全烧断。
到了戌时,梅留云终於回到西苑。
一跨进门,室内一片幽暗。梅留云正要点灯,刚走近案边,就看见一个人影轮廓和一对充满血丝的眼睛眈眈的瞪著他。『王...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