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喝道:"住手,现在还危险,离开这儿再说!"
宋秋文的眼泪夺眶而出:"李先生,求你了,告诉我四郎在哪儿?"
李季无奈地叹了口气:"娃娃姑娘带他走了,去哪儿,我们都不知道。你如果还要在这儿吵闹,那就是存心要把我们送到日本鬼子的手里。老实告诉你,在宋园的日本鬼子,被我们一锅端了。你认为那些王八羔子会放手吗?"
宋秋文说不出话来。
春根和二狗子架著宋秋文往山里走,走了大半天才休息,把宋秋文往地上一扔,有的放哨去了,还有的不知道去哪儿了。
李季拿出干粮和宋秋文分了,两人默默地啃著东西。吃完,李季说:"我让人带你出山,到宿迁,你想法子往西走,别去上海,上海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去重庆,二小姐在重庆,去投奔她吧。"
宋秋文咬著牙看著面前黑黑瘦瘦的李季,说:"娃娃去哪儿啦?她怎麽跟你说的?"
李季皱著眉头说:"娃娃姑娘接济我们除日队,给我们枪,还有粮食,要求我们救你出来。她说她会带那个日本鬼子去重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他们可能去不了重庆,说不定在什麽地方躲著。既然她带了日本人,恐怕不敢到处乱跑。"
"你怎麽跟她联系?"
"她主动找的我的。当时,我们的人才刚拉起来,还没有躲到山里来。三少爷,你也别跟春根闹了,国恨家仇,你该顾哪个?"
"国恨家仇?你怎麽知道我有家仇?"
李季叹了口气:"春根在我这块,我能不知道吗?说实话,我并不想救你。日本鬼子杀了多少中国人啊,你还跟日本人鬼混......"
"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恶魔,也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好人。"宋秋文打断了他的话:"我爱著四郎,这仇,我不能不报。"
李季又叹了口气:"我和娃娃没有仇,事实上,她对我们还有恩,我不可能帮你对付她。也许,在你心中,你奶娘和下人的命没有你情人的命要紧。这样吧,我派人送你下山,到宿迁,你爱怎麽办就怎麽办。"
宋秋文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要想知道娃娃的下落,只有找娃娃认识的人。不能找日本人。中井在日本时还是自己的同学,看上去跟个普通学生没有两样,谁知道杀起人来面不改色,而且还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下人。要找日本人帮忙,除非自己真的成了汉奸。而自己,虽然没有什麽志气,汉奸是万万不能做的。别人怎麽看还是其次,自己良心这一关就过不去。
那麽这个李季,娃娃可能还会跟他联系。盯著李季,找到娃娃的下落可能性还会大些,便说:"李先生,我和你们一起打日本鬼子吧。"
李季抬起头看著他,满脸的诧异:"你?在这儿?跟我们一起打日本鬼子?"
8.
"不行,李队长,绝对不行!"春根从树丛里冒了出来:"他就是想抓娃娃姑娘。绝对不能把他留下来!他是汉奸!"
宋秋文跳了起来,怒斥道:"你是娃娃的走狗!你凭什麽说我是汉奸?嗯?因为我在日本留过学吗?因为我爱上一个日本人吗?"
"呸!"春根啐了一口:"三少爷,你那恶心的事情就别说了!出息了,留洋学会玩兔子了!"
宋秋文扑过来要打人,就看到李季抽出了驳壳枪,对准了他的头,说:"你们两个都闭嘴!如果都是中国人,就搞清楚,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日本鬼子!要自己打自己,滚出我的地盘去!"
春根又冲地上啐了一口:"日本鬼子,没有一个好东西。翠嫂,崔大娘,都被日本鬼子强奸了!你没看到她们逃出来吧?在宋园,就是他们放了药,点了炸弹,死在那儿了!他们的命,比不上那个鬼子四郎吗?"
李季又呵斥道:"闭嘴!要二狗子和宋风看著三少爷,我们还得走。别的事情,再说。"
宋秋文的脚底已经磨破,可是他感觉不到痛,心里的矛盾,痛苦,远胜於肉体的痛苦。
二狗子和宋风架著宋秋文继续走,到了傍晚才停下。那可能是李季他们的老窝,一个山洞,有十几号人。宋秋文一看,大半都认识,不是宋园的下人,就是小镇的青壮,看到他,无不唾弃地掉头不理。二狗子和宋风紧盯著他。宋秋文心里很苦。在宋园,他是日本人的囚犯,在这儿,他是同胞眼中的汉奸。
累,困倦,宋秋文难得地睡著了,没多久,却在噩梦中惊醒,一看,洞中的人各自躺著睡觉,火堆旁边,李季坐在那儿沈思。
宋秋文挣扎著爬起来,到火堆边坐下。李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宋秋文捂著脸,也不知道该说什麽。
过了很久,李季说:"弟兄们都说,你不能留在这儿。"
宋秋文看著李季脏脏的脸,问:"你呢?你怎麽看的?"
李季抹了一把脸,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留在这儿,我也不放心。说老实话,如果被你出卖了,这十几条命,就完了。娃娃再对我们有恩,我们也不能用这个法子报。这里的人,很多是娃娃推荐的,我一个外来人,不一定能震得住他们。我也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毕竟我答应娃娃姑娘要救你出去。救了出来,死在自己人手上,我也没有办法交差。"
宋秋文喃喃自语:"国恨家仇?国恨家仇?家仇现在我没有办法报,先报国恨吧。"
李季"哧"的一声冷笑:"跟日本鬼子打,我们随时都准备送命。那时候,你的家仇怎麽报?"
宋秋文往後一躺,手枕在头下,看著洞顶,说:"我也不知道。我会尽量活著,赶走了日本鬼子,再去找娃娃算账。四郎、四郎......"念叨著,又睡著了。
再次醒来时,旁边只剩下宋风和二狗子,其他人都不见了。宋风对宋秋文说:"三少爷,李队长说了,你留下,可以,不过,大夥儿都不相信你,得让我和二狗子跟著。"
宋秋文点了点头。
宋风又说:"我们在山里,没得好吃的,日子不是你这个少爷可以过得下去的。"
宋秋文回答:"我知道。你也别叫我少爷了,就叫我宋秋文吧。我是不是汉奸,日久见人心。"
就这麽著,宋秋文留下了。
日子果然很苦。很快入了冬,这一队人在山里不停地转移。宋秋文两眼一摸黑,什麽都不知道,只能尽力地学,不做累赘。宋风和二狗子果然一直跟著他,连大小便都有人跟著。没有热水洗澡,没有床睡,有时候,甚至连吃的都没有,看著其他人挖一些野菜,打些野兽,因为不准用枪弹,也很难。
可是宋秋文奇迹般地熬了下来,反而壮实了许多。
尽管宋秋文很努力,他还是成了累赘。李季常带人下山去骚扰日军,宋秋文不能跟著去,还连累宋风和二狗子不能去。什麽都不让他知道,下一步计划,落脚的地方。他没有枪,连刀都不许带,只能拿根棍子。二狗子和宋风冷嘲热讽,当面背面地说他碍事,宋秋文只装作听不到。
宋秋文并不知道以後该怎麽样,只知道要盯著李季,他可能是唯一能让宋秋文找到娃娃并找到四郎的人了。
第一场雪下了下来。宋秋文和其他七八个人在一个山洞里歇著,李季进来了,招呼几个人开了个小会,过来对宋秋文说:"我要下山去宿迁,你去不去?"
宋秋文愣了一下:"去做什麽?"
李季说:"山上没有粮食了,要去弄点吃的,还有药。"
宋秋文指指李季:"我们两个人?"
李季点头。
就这样,宋秋文和李季踏著雪下了山,躲躲藏藏,走了整整一天,到了宿迁。
夜晚,宋秋文和李季偷偷摸摸地进了个旅馆,李季出去了,让宋秋文独自呆在房间。
宋秋文不知道李季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不敢乱走,窝在房间里。隔壁有收音机的声音,几个人在低声地说话,喝酒。
宋秋文隐约听到收音机里说什麽南京的,屠杀什麽。侧耳细听,宋秋文出了一声冷汗。
日本人占领了南京。屠杀了十几万中国人。屠杀还在继续。
宋秋文汗透衣襟。在宋园,他就知道日本人很凶残,没想到,凶残到这麽没有人性的地步。
隔壁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也被这消息吓呆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调收音机,传来日语。宋秋文听到宋园的名字,然後是中井文一的名字,然後是"少佐栗原休失踪"等等等等。
宋秋文靠著床头,木然。栗原休,栗原休,这个名字似乎很熟。
日本樱花盛开的季节。四郎因为和自己要好,受到了日本同学的孤立和冷落,反而跟中国人相处的时间比较长。日本人当中,只有中井文一还和他说话。
宋秋文也很爱樱花,绚烂的让人心都烧了起来,那种美却稍纵即逝,花瓣委地,让人无端端地惆怅伤怀。宋秋文和四郎漫步在树丛中,肩并著肩,也不说话,都在用心去收藏自然的美。
有人过来,拍了四郎的肩膀,喊道:"栗原君,很久不见了。"
两人诧异地看著那人,四郎说他认错人了。那人又说:"怎麽会?你不是栗原休吗?"
四郎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中井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捉住那人的胳膊说:"山口君,你怎麽在这儿?四郎,你认识他吗?"
四郎笑著说:"这位先生好像认错人了。"
中井哈哈大笑,拖了那个山口就走了。
宋秋文并没有在意,只是心里嘀咕,栗原休这个名字,比左藤四郎好听多了。
此时,却在收音机里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栗原休,少佐栗原休,真的是四郎吗?
宋秋文坐在床上,害怕得发起抖来。
收音机里继续说著日语。宋秋文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日本友人宋秋文先生......殉难......"之类的话。
为什麽?自己会成了殉难的日本友人?李季,李季到哪里去了?他能不能说说这是怎麽回事?
李季通宵未归。宋秋文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小二进来,见宋秋文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忙说:"张先生?您准备结账吗?"
宋秋文看著小二,说:"先不,我的同伴还没有回来呢。"
小二满脸的惊奇:"咦?昨天王先生说他会先走,您第二天才会离开,说您会结账的,您不知道?"
宋秋文脑袋"嗡"的一下,原来,李季特地带他来丢下他的。
9.
宋秋文从包裹中拿出钱结了账,离开了旅社。
街上基本上没有什麽人。宋秋文傍著墙根走,躲躲闪闪。实际上,他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街,看到一个小院,不大。宋秋文蹲在对面的墙角,盯著那个院子的门。那是三娘曾经的住处,似乎是她的什麽亲戚的房。宋秋文并没有进去过,只是知道而已。
到了中午时分,宋秋文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那门都没有开一下。宋秋文只得又走。他知道,他有个表叔也住在宿迁,跟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不过去投奔他,也是无奈之举。南京一片血海,上海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宋秋文根本无处可逃。
表叔的房子里却住了别的人,只说表叔一家在一年前就搬走了,说是去了重庆。宋秋文很疑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二姐和二娘他们一起走的。在日本几年,沈溺於爱情当中,家里的事情知道得很少,现在,好像全无关系了。
去哪儿?宋秋文根本不知道。
宋秋文去了一家店子买了收音机,找了个住处,就抱著收音机听了起来。
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仍在传播。死的人数在增加,惨状被详细地描绘出来。宋秋文仔细地调著台,终於听到了日语。
宋秋文认真地听著,愕然地发现,自己的名字仍然出现在广播中,一次又一次,说的无非就是宋秋文协助日本人做事,最终被害等等。间或又有通知,要日军和友军寻找少佐栗原休的下落。
宋秋文不得不认真地考虑起自己的未来了。
在中国人眼里,他成了地地道道的汉奸了吧。亲戚虽然多,来往却很少,真正和他有关系的,他在乎的,就是大哥和二姐。大哥在上海的洋行做买办,不知道他会不会做汉奸?跟日本人做事和跟美国人做事,在他的眼里有没有区别?他会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是汉奸?在给大哥的信中,宋秋文确实说过自己带了日本的情人回来了,没敢说是男的,但是确实说了是日本人。大哥会不会认为自己被日本人收买了,或是被日本人诱惑了,所以成了汉奸?
二姐呢?温柔懦弱的二姐,温柔懦弱的二娘,她们会怎麽看?她们会听到广播吗?大哥会告诉她们吗?
四郎呢?他还活著吗?娃娃把他怎麽啦?娃娃为什麽会变成这个样子?四郎,他,对自己,到底是不是爱?或者,他就是那个栗原休?
四郎是个孤儿,他是这样说的。所以,宋秋文对他的背景了解仅此而已。宋秋文的底细,倒是一五一十地都跟四郎说过,和宋家遥远的亲属关系,和南京的关系,和上海的关系。家族的历史和现状,宋秋文全部都告诉了他。
而中井也知道。四郎透露的吗?为什麽要透露给他?为什麽会透露得这麽详细?
四郎,是间谍吗?
如果是,那麽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吗?为什麽要潜伏在自己的身边?自己,能够带给他什麽好处?
宋秋文心如刀割,那种痛,更甚於目睹四郎被娃娃虐待时所感受到的心痛。如果被背叛,不,如果从开始就是陷阱,情何以堪?全心的投入,只成为工具吗?
不,不!不要这样!宋秋文猛地站了起来。要找到娃娃,要找到四郎,我要知道,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何找?怎麽才能找得到?
李季!李季!或者是春根?春根似乎很听娃娃的话。不管怎麽样,除日队,似乎成了唯一的线索。
四郎收拾好东西,弄了许多干娘,背在身上,连夜出发去牛头山,那个他呆了几个月的地方。虽然他不清楚地形,不知道李季他们去了哪里,可是那座山再大,他也要去翻个底朝天。
不知道走了多久,进了山,马上就迷路了。先前在山上的时候,宋秋文整日里迷迷糊糊,要他走就走,要他留就留。城市的路很容易辨认,进了山,他就两眼一抹黑了。
天寒地冻。宋秋文走走停停。晚上,几乎不能成眠。冷,又不敢生火,怕被人发现,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干粮很快就吃完了,野菜,他根本不认识,而且,大冬天的,也没有什麽野果子或是野菜。野兽也无踪影。事实上,就算是只小兔,他也抓不著。没有枪,没有刀,有的只是树枝。
宋秋文又冷又饿,到後来,几乎只能在地上爬著走。筋疲力尽,宋秋文躺在雪地里,只觉得生气在一点一点地抽走。快死了吧?如果死了,会不会变成鬼魂?宋秋文突然不想信基督了,他不想接受上帝的审判,他想变为鬼魂,飘飘摇摇,去寻找四郎的下落,去寻找最後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是他最害怕的,最不想要的。不要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成为一个糊里糊涂的鬼魂。就算死了,也要知道,四郎到底在哪里,四郎是不是真的,真的那麽爱著自己。
宋秋文的眼皮越来越重。昏暗的树林,看不到天空,看不到太阳。而宋秋文的神志,越漂越远。
四郎温热的身体,四郎娇俏的笑容,四郎温柔的耳语,四郎兴奋的神情。四郎,四郎......
宋秋文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山洞的洞顶,身旁有劈里啪啦木头燃烧的声音,耳边有低沈的呼吸。宋秋文微微侧过头,看到有人蜷曲在自己的怀里,温热的体温很舒服,只是鼻端有一股难闻的气息。宋秋文知道,那是多日没有沐浴过的体臭。头发纠结,胡子拉楂,面容消瘦,是李季。
宋秋文摸了摸李季的脸,温热,活的。宋秋文松了一口气,终於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