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良————小三儿[中]
小三儿[中]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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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良散开了手指,零碎的枝叶残渣扑到黑暗泥地上。
"他于我有救命之恩,何况,庄主一表人才,近之可亲可爱,在下甘愿沉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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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苑里,书影和思月沏好了茶,见仁喝了几口,洗漱后坐在条案旁,散了发,握一把三寸檀木梳,由尾及顶,一绺绺梳理。
"公子,歇了吧。"
书影压了外间烛火。
见仁看了眼手里哑润的木梳,丢开,一边走向床,一边用丝绦把头发松松系在颈后。
书影为他放下一半的床幔,理顺了镶锦边的线条,踯躅着说道:"公子有心事,书影帮不了,但憋着一个人烦恼也没有用。"
见仁一手拖着薄被,坐在床褥上看着他。
相伴了五年的熟悉的脸,从当初少年稚气,渐渐渗透上成年人的硬朗轮廓。
"犹记初见你时,泼了我一脸茶水。"
见仁回忆到那时情景,禁不住微微发笑。
书影腾地耳根子就烧起来。
"现在却会说安慰的话,是长大了。"
他伸出手在书影颊上捏了一把,半是郑重半是玩乐的说:"要对思月好,她毕竟是女孩子,虽然爱逞强--真不知道你会生养出个什么样儿的小子来。"
"公子!"书影这会儿是连脖子都红通通的,抢起被子抖落开。
"晚上醒来若渴了叫我,煨着热茶。咳,你要是没人照顾可该怎么办?!"
"唔--都是被你们惯坏的,以前啊......"
他不愿意听他讲以前,他只认得眼前的这个他的公子。
于是书影急冲冲打断他,不由分说地把被子一直拉到他下巴底下,再放下了另一半床幔。
"已经很晚了,快睡快睡。"
立刻就全暗了。
见仁听着他到桌边,似是压了烛花,然后轻手轻脚出去,带上门,走远。
周身陷在一团黑暗中,静悄悄没有丁点儿声响,闭上眼数呼吸,世界上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浑浑噩噩。



第五十三章

晴朗的夜晚,有月光,很皎洁,大街小巷那些开阔的地方都被照得亮堂堂,似乎一切也应该明朗。
他却看见远远的淡星,零零散散站在另一边嘲笑。
身上无处不在疼痛,和着心里隐约的凉,他像只被遗弃的狗,蜷缩在高墙阴影里。
当家大老爷刚一蹬脚,持宠娇纵的男幸就被驱出大门,再被早怀恨的人逮着机会践踏几脚。
真符合大户人家的一贯作风啊。
他犹自牵着嘴角,想要扯出一个讥诮。
裂伤就叫嚣起来。
那个人此时打着呵欠,摇摇晃晃,绊在他身上。
扭头过来正要大骂,他从肿起来的眼皮下面柔和地看着他。
于是怒意呼的就消失,然后,他小心抱起他,带他回了他的家。
后来他说--
你的眼神和她很像,尤其是似笑非笑的时候,漫不经心,明明身在红尘里,却看远了悲喜的清远。

他抚着他一头流水泻泉的青丝。
但是你不是她。我亲自扶棺入的墓,看着层层泥土把她掩盖。我不会给这个家族增添继承人,因为他们把她带进我的生活却让我不能拥有她,甚至逼迫着我在她面前娶个陌生人。
那个女人是个疯子,默不作声地去上吊去割腕,一天一天的哭,指责我的薄情寡意,嘲笑我为镜花水月拒绝温香软玉。她和别的人珠胎暗结,最后死在产中,自以为完成了对我的严厉惩罚。
我甚至不记得她的长相,她的生死,她孩子的生死,和庄里那些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存在过的仆从的生死,有什么分别?
然而,慎是多喜欢小孩子,她看着婴儿皱巴巴一张脸,笑得笼了一层温润绵和,柔得石头都要融化了。
阿柯渐渐长大,她给她梳小辫子,裁小衫子,带着她在园子里扑蝶弄花,教导她进退,放任她天性。
有时我会想,阿柯本该是她的孩子。
应该是我们的孩子。

他靠在他的胸口上,呼吸着从衣襟上散发出来的,沐浴后清爽的香气。
那是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
她沏了茶,在花厅里等着我们。
她搂着阿柯,怂恿她把石头丢到我身旁的池塘里,看我被溅了半身的水忙不迭跳脚而大笑。
有一天,她给阿柯剥橘子时对我说,韶华庄应该有位少爷,阿柯有个弟弟也会高兴。
我不知道是不是族里有人告诫了她什么,但是我答应我会依了她的话。
只是,会用让那些老头子气结的方式。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会听从,然而我同样不会破了自己的誓言。
后来我找到贤安,和我和她都不同,他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或许,私心里我是想借由他得到某种补偿。
他缺的只是机会,我能给。
可惜她没有等到贤安进庄的那一天。

他把手臂收得紧了些,箍在他的腰上,埋头闷着鼻息,呼出的热热的气,全都烙在白而嫩的肌肤上。
为什么你会不介意做别人的替身?即便确实能保证你衣食无忧。
我身无长物,唯一所求不过是衣食无忧,何况三年五年,我总会去的,在那之前,我为何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安逸舒稳。
他躺在松软榻上,换了舒服的姿势,满足地嘤咛。
你真像只要吃饱喝足就咕噜咕噜叫着讨人欢喜的懒猫。
是啊,我就是庄主的一只猫,不求奢侈糜华。所以,不准欺负小动物,要疼爱要呵护,我就会永远安安顺顺蜷在庄主脚下面,直到停止呼吸的那天。
不,你要保证不会在我之前死掉,我不能再忍受拥有那样神情的人在我眼前落土。
我保证,至少等到新庄主平安度过大劫。
不会等太久,他年少气盛,心里只有火焰,不懂得树大招风盛极必衰的道理。我有意疏远两江总商,已经让他按捺不住,再过两三年羽翼丰满,必定铲除障碍主持大局。我累了,无可挽回,我相信你不仅会能保全自己,还能在最短时间里让他接纳你,至少使他没有赶走你的借口。
你对我真是放心啊。
他握住他嫩滑的下颌,微微上抬,顺着他好看的颈线摩挲。
你那个儒雅天下的父亲,总教导过你"君子诚信"。那帮老家伙使了那么大力气都劝不回你,因为你放不下心障,但他会改变你,让你心甘情愿地回去。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见仁猛地睁开眼,顶上幔帐幽深,像不知深浅的山洞,张开了大口等着自投罗网的猎物,用黑暗恐惧一点点撕裂它们的身体,冰凉它们的血液。
胸口憋得隐隐疼痛,见仁撑起身歪在床头喘气。
时间当然还没有到,当年医圣的话犹字字在耳。
只不过最近有的时候,睡着睡着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生生的闷醒。
伸手在枕下摸索,触到熟悉的细瓷瓶子,从里面倒出药丸咽下。
渐渐的缓过气来。
胸膛里空荡荡的一阵涣散。
闲手撩开床幔,外面有透彻如水的月光,漫漫穿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斑驳缭乱,戚戚切切地破碎着纠葛。
见仁下床趿双软缎鞋,拖过架子上外衫,开了门。
细小的欢快的虫鸣,不知苦痛的断断续续,为着短暂的生命歌咏。
树影婆娑,草薰风暖里摇曳数不清的婉折曲复。
兰敲墨苔韵,年华一瞬,飞花犹若梦。
他在园里伫立了会儿,轻轻拨开门闩,沿青板小道踱步。
隔壁小院里沉静,繁密簇叶间露出飞檐一角,尖锐孤傲地刺进深远苍穹。
忽又想起了极冷的那一天,他罩了猩红大氅,一头黑发用琥珀发带束着,缀了块银丝缠簇的精巧簪饰。微昂的脸映着香冷红梅的影子,眼里有纯粹的蓝的天白的云,握剪刀的手修长有力,只喀嚓一下,就断了孤芳一枝,顺手递给下面小厮,偏了头和他们明快的欢笑。
新年的喜气、恣意的年华,都在他身上无穷无尽地流淌。
让人觉得,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人,拥有才貌,拥有前程,拥有自己。
连未来可能的危机都有人早早定下了挽救。
他,可以笑得爽畅,可以恨得决绝,可以在自己的命运里驰骋,不需要顾及谁,不需要因为谁折翼长空。
为什么他可以这样?
那个男人说--因为他有无限可能性,我想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男人说这话时,捏着他"小慎"的手,拇指在细滑皮肤上慢慢划着圈,麻麻酥酥的。
突然间,被抚摩的人有点忌妒。
为了他口中的宠溺不是冲着自己,为了自己已经失去而且再不可能寻回的,每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
眼里像扎进了粗砺的石粒,疼得不可抑制。
怎么哭了?
我会守约,因为我想保护我永远不可能拥有,而他生来就抛不去的东西。

见仁觉得浑身都酸涩,裹紧了外衫曲腿蹲下去,半边身子掩在石榴枝蔓蔓影子里。
些微露水沾了草叶,带着珍珠似的润彩,然而一旦碰上去,就悄无声息地滚落,湮灭在混沌浊夜里。
吱啦轻微门响。
玄色的院门从里被拉开一道缝,先有一个男人探头出来左右张望,然后缝隙被拉大,男人走出来,侧着身向里伸出手,便有个绮罗罩体的婀娜女人,摇摆着弱柳腰肢,款款而出。
绣线在她身体上绽放着微暝的碎光,娇翠媚红,钗钿如嫩萼。
男人殷情地为她拉好斗篷,本就瞧不清的面目被纱帽一遮,更加云遮舞绕。
女人渐渐远去,见仁埋头抱着膝,脚一软坐在凉软的泥地上,呼吸着身体里薄稀的气息。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是片刻,他听见脚步声停在身畔。
"你在干什么?不觉得屁股下面冷么?......快起来,下露水了,你身子经不住湿寒......你聋了,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来人有点急噪,声音便略略提高了。
又过了小半晌,伸手来拉人。
见仁朝着反方向挣扎几下。
那个人弯腰抓住他胳膊往上提:"耍什么别扭,当真要我把你拖回去?"
见仁突然展肩站起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笼在清冷的月光底下。
他一言不发,扭头往兰苑走。
季良手还停在他臂上,被他这一动,来不及收回,外衫就剥落在他手里。
一层单薄的亵衣,松松挂在见仁身上,只觉得恍若翩然乘风,透出一股子孤寂空灵。
系发的丝绦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满头鸦发无所束缚地展扬披散开。
见仁脚步很快,须臾就进了兰苑,在背后扣上门扉。
季良提着衫子紧跟到门外,差点撞破鼻子。
他无奈转眼看看,拍两下门板,听不到里面有丝毫动静。
见仁只是用背抵着门,没有落闩,感觉外边的人放弃推拍,懈了力气滑坐。
"我知道你在后面,而且又坐地上了,是不是?明明受不了寒气,偏不自重。"
季良口气里掺和着责备愠怒。
见仁仍不答话。
季良手指勾在门环上,摩挲光滑的金属表面。
"她是意安酒楼的老板,丈夫往生了好几年,一个女人家把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城里谁不知道郑氏涓姨的名号。和涓姨谈生意做交情当然最好是在青天白日底下繁华街肆上,但要从工部陈大人的妻妹嘴里探消息就不能那么的正大光明。姐姐邀了她来赏花,我就借用间隙。她平日里要不端庄高洁,要不绵里藏针,今天又喜欢起秉烛夜谈--女人真是难捉摸。"
季良意义不明的叹息一声,想不起为什么要赶上来解释。
默然了一会儿,又轻轻拍门道:"你的外衫,还要么?"
只听见了"吱"的微响,门板竟然动了,再推,轻而易举敞开几寸。
季良拿眼扫了一周,哪儿还有人在?
再往远处张望,只见着夜色里有亵衣身影拐了完,进了房,无声掩门。
他摸摸鼻子,回瞧这一路,像中了蛊一样,不禁觉得好笑,也真的笑起来。



第五十四章

"咦,难道我昨晚忘记闩门?"
早晨书影打着呵欠走到院门口,看着被风吹出缝隙的门板,嘴维持着张开的弧度僵立了好半会儿,却依旧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犯了这么大一个疏忽。
"诶,昨天拿出来放这儿的外衫呢?"
思月轻手轻脚端了水进屋,回眼看见衣架上空出一处,歪头上下找寻了好一会儿。
见仁揉着迷蒙的眼,意识还悬在半梦半醒间,完全没有察觉身边那两个年少侍从的烦恼疑惑。
用过早饭,书影拧了布巾给见仁擦手,一边说:"公子昨晚又出去了?"
话音未落,外面有人唤思月,丫头应声出去,听得她和谁低语几句,回屋时手里正捧着刚刚离奇消失的外衫。
她看看外衫,奇怪的问:"公子的衣服,怎么会从庄主那儿回来?"
在四只眼探询的注视下,见仁方忆起昨晚那段恍惚,他讪讪的干笑两下,顾左右而言它:"你们把带来的东西都收拾收拾,大概过几天就要离开。"
"不是说要端午后吗?"书影把布巾浸在水盆里说。
"因为有些事,庄主改了主意。"
"呃,回去的时候不会走水路了吧?"
见仁看着书影脸上忐忑,抿口茶:"谁知道呢?"
他承认自己有的时候喜欢看别人露出的为难困扰的神情。
但是,谁没有几个特殊爱好呢。

下午太阳刚偏过翠纱窗最上面一根横木,见仁懒洋洋歪躺在软榻上,望青砖白石砌的台子,托着一排妖娆的兰草,哪怕是顶着骄阳也减不去半分清丽。
细而长的墨绿叶面,向四下里反耀白花花的光,像是残余的春花痕迹,左一瓣右一片,闲依粉墙,飞坠琼染。
翡翠嘴的烟袋在门上吭吭敲几响,书影从箱子里抬眼看了看,忙起身。
见仁同一个姿势已经维持了很久,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想着什么,直到烟袋敲在了头上,才惊恍地低低叫了一声疼。
"决定要去了?"
曲达拍拍见仁的腿,示意他挪开让个位置,然后坐在空出来的地方。
见仁盘折了腿直起上身,垂下的袖袂盖在白皙手背上。
"为什么听起来,烟伯不太高兴的样子?"他盯着曲达下襟深蓝底上隐隐凹凸的纹饰。
"咳--我的小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过了新年他说要去北方看草原,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前不久捎来一封信,说是骑马把腿磨掉了一层皮,但心里痛快,他还要去再远一点的地方,去看当年永昌侯击溃北元的大漠。"
曲达啪嗒吸口烟,喷出青雾:"孩子大了不由爹娘,什么事都有自己主意。我想他吃一堑长一智,撞了南墙自然会回头。--我是不是有些放纵他,和铁石心肠?"
"天下父母心,都是为了孩子好吧。"
"唔,人一辈子,能恣意而为的时光没有多少。你呢?"
"诶?"见仁抬眼看他。
"没有自己的主意吗?"
一阵风吹过树梢,拉着枝叶沙沙摇摆,在水磨石地板上播下盘错零乱。
袖袂上有几条细小皱褶,见仁低头慢慢地抚平它们。
"这一脚迈出去,可没有回头的机会。这么些年你为了什么逃来逃去,临末了,还是要扯开旧伤撒盐巴,你真的愿意?"
见仁向后靠在软垫上。
葱白般的指头,精心修剪过的圆润的指甲下面透出些粉色。
"有什么区别?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曾经他给我的比我想要的多,我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只是因为老庄主的缘故?"
见仁失笑:"难道要说‘为了心上人得到幸福'才有说服力?"他充满戏谑意味地斜眼瞥着曲达。
老头咂咂嘴:"你看似温和柔顺,对谁都能一副笑脸,然而你的心却浸在冰冷潭底,谁也触不到,你也不让谁去碰,你总是迷迷糊糊过日子,因为你知道清醒只能让人痛苦。你该是个逍遥公子,游舟闲钓,侧帽风流--"
"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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