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良————小三儿[中]
小三儿[中]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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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了。"
"希望,如果有真正的来生,他能得偿所愿。"
"来生?"复则诚抬头看向见仁,"谁能补偿他的这一生?为什么最后剩下的,会是我?"
他的睫毛像微风中翎羽,云雾氤氲在眼里积累,承不住,便簌簌而涌,他撑着棺木俯下头。
"为什么现在只有我,阿康......"
见仁抿唇,一声叹息像花瓣拂水:"不管是复康还是复重生,以前你们各有一半,现在他把他那一半给了你,你的身体里便永远留着他的印记。"
"可是,我不会再看见他。"
"不,只要你想他,就去照照镜子,然后你就会发现他一直在,并且将和你一起继续守护这个家。"
见仁捏了捏他的胳膊:"你也知道他多喜欢你这个弟弟,不幸福的话怎么对得起他?"
"幸福?"复则诚苦涩的冷哼,扭头看他的严厉点点滴滴惨痛,"唯一的亲人为了保护你倒在面前,还能独自得到幸福?"
"--如果比起所有亲人一个一个在你面前,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血溅三尺,而你什么都做不得,一星点的纪念都留不下,最后还要被逼着苟且偷活在黑暗里,你还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吗?"
见仁面上一派的平静,甚至柔和安详,长明灯跳跃的火眼都耀不动他眼中波纹。
复则诚望着他,隔着飘飘渺渺似有还无的夜雾,看不清他真切的情绪。
往昔颜色分明喜怒鲜活的眼眸,一晃而过影影绰绰久远的悲哀痕迹。
那是已磨去了尖锐的伤,镶嵌在所有满不在乎恣意放纵的背后,永远化不散消不褪,酒酣梦沉时,招展着凛利的爪牙,破寒空袭黯魄,密密扎进血肉里。
复则诚心里被什么东西猛烈抓了一下,他的那一些似乎要爆裂的悲愤,倏的就坍塌了。
他像蒙童初次拜见西席先生,忐忑的开口:"见仁--"
"好了,好了,你的亲人还有柯姐姐,还有安安,还有季大庄主,这么多人还会陪着你。"见仁露出淡淡的一点笑,"让他安心的走吧。"
良久,复则诚缓缓点了点头。



第五十章

"你大半夜的跑出去了,对不对?"季良站在床头地上,问话的语气很婉和,像个先生在提醒学生别忘记了明天要背书,只是没掩住额角上血管的欢蹦乱跳。
见仁明显是个做贼心虚的学生,拉着被角往床榻深处逃避,自欺欺人地嘀咕:"看不见,看不见......"
"昨天我,咳,大夫是怎么交代的,嗯?"季良眯了眼,柔柔地欺身而近,"别以为把头包起来我就会看不见,有本事,缩回娘胎里去--还躲!"
压抑到极限,便汹汹的扒被子。
见仁使了吃奶的劲儿抓紧不放,无比可怜地呼救:"柯姐姐,救命啊,庄主欺凌弱小,咳咳--"
没几声就咳得芙蓉满面。
"贤安。"季柯捉着弟弟背上衣料往后扯,"人家是病人,你好不好意思?!"
"对于不自重的人,压根儿就不能给脸。"
季良哼哼着抓了被子边沿一掀,见仁身体被带着翻滚半圈,触到肩伤,疼得龇牙咧嘴,闷头陷在枕褥里低低的,小猫一般的呜呜呻吟。
辨不出有几分真,几分假。
"贤安,你过份了。"
季柯朝弟弟小腿踢了一脚,撞开他拽回被子,关切问床上那位:"要不要紧?这死小子,一会儿我收拾他。"
"柯姐姐。"见仁偏过头,眼里氤氲一波水,叫得柔情百绕。
"乖,我们不理他。柯姐姐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哟。"
季柯招招手,跟来的丫鬟捧着漆木雕花盒子过来。
揭开盒盖,现出满盒方方正正的芝麻桂花糕。
见仁撑头看了一眼:"柯姐姐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姐姐!"
他欢欣雀跃的爬起来,搂着季柯在她肩上蹭脸。
季良在旁边厌嫌地抱臂冷眼:"你当自己三五岁孩童呐,见谁都能撒得出娇气,恶不恶心。"
"莫非,庄主是嫉妒了?"见仁斜眼从季柯肩头望出去,怎么看,神情里透出的都是标准的小人得志。
季良脸上乍红乍白,稳了好一会儿,牙缝里挤出狠话:"大夫叮嘱,不准吃甜食。"
见仁刚抓了块糕的手,就那么呆呆悬在半空,眉线耸了几下:"骗人,他肯定没有这么说过!"
"不信你问书影他们。"季良身一偏,视线绕个弯儿瞟后面突然被点了名手足立刻慌乱的两个人。
"啊,我忙着给公子擦身,没听见--"
书影觉得身上要被烧出两个大窟窿,实话也讲得底气不足,咽了口唾沫,朝思月挪了几步,碰碰她,说:"你该听见了吧?"
思月只想踩他一脚,冥思了半晌,方道:"唔,大夫似乎是有说,要按时吃药,要按时换药,退了烧煎另一副药,还有--"
在季庄主无声的逼迫,可怜小厮丫头左右为难的时候,见仁已经断然毅然地吃完了一块糕,意犹未尽舔舔唇。
季柯捏绢帕擦他嘴角残渣,让人把盒子放到小几上,说:"他不让你吃,无非是担心你错过正餐,不能按着时辰服药。我还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以前我病的时候也没有哦。"
"姐。"季良拧眉瞪她,却只让她捂嘴笑得狡黠。
"你暂时忍忍,等身上都好了,再没谁管着你。"
季柯站起来喊声季良:"我要去前面料理些事,你不是约了人,还杵在这儿?"
季良无言望了眼得宠卖乖的猫儿,垂头叹口气:"我和你一块走。"
临出门,又转回来,揭开糕点盒子,指点着:"一,二,三......十一。等我回来如果半块都没少,唔,晚饭后可以吃两块,否则--你这个月休想沾一粒糖!"
说罢,也不看一眼床上人的反应,踩着结实步子走出门。
"你真是的--"季柯看着他哭笑不得,"传出去人家以为我们家大户大,偏偏对病人抠门。"
季良返头严肃认真:"对他软语是不行的,非得严正警告,不然,你看着吧,保管一个时辰不到什么都忘记了。"
"贤安,你把他当小孩儿呢,多大一个人了,瞎操的什么心。"
"人是我带出来的,总得完完整整带回去。"
"那你怎么不用这份心去慰问曲伯?他丢了宝贝烟袋郁郁不欢,担心憋出病来。"
"才不会。他知道你给他订了只新的,欢喜还来不及,逢人就炫耀,‘瞧,咱阿柯多孝顺'。过几天用惯了,立马又精气旺盛,云雾呛得人睁不开眼。"
"呵,就你小子知道。"
姐弟俩声音渐远渐弱。
见仁闭眼倚在床头,书影给他重新系了肩上药布。
"以后有人半夜过来,就说我睡实了,别被瞪几下就竹筒倒豆子。"
书影无奈叹气:"我是这么说的,可是庄主非要进来亲自看,说什么会压着伤口,高热会反复之类的。"
见仁翻个白眼,闷了半晌,书影听见他模模糊糊的嘟囔了一句。
"......我是不是走错了。"
"什么?"
见仁似乎并不关心有没有答案,也不准备解释,只望着顶上雪青的流云飞燕幔帐,一块一块的错综复杂,精致细腻的织绣隐隐飘浮着柔和光彩,有深有浅。
他呼出一口气,眉眼慢慢松开,渲出一层明净淡雅神情,那么近,仿佛伸手便可以捕捉,而真的伸出手去,它们却都从指缝间溜走。

等到见仁被庄主大人允许了自由行动,正是头七的最后一天。
他侧身坐在乳鱼亭里,翘一只脚摇摇晃晃,嘴里哼轻慢的坊间小调。
手肘支在赤漆木栏杆上,联珠纹锦的袖袂滑了下去,露出一截白的臂,那是没有照过太多阳光的颜色,渗出些如玉清透,下面池塘里反耀的璀璀光辉映上去,映出一片杂乱迷离,轻浮得风吹即散。
暑气比往年来得早,伸张了锋利爪牙惟恐天下不乱,即便未到赤日炎炎骄阳似火的程度,站在无遮掩的地方,只消半盏茶工夫就能生出一头汗。
所以见仁贴墙根沿折廊,曲曲回回离了囚笼,便一直老实呆在亭子里,望不远池面上几片青翠莲叶,被烤得泛一层白华华恍惚茫然。
那些十两银子一只的花斑鲤鱼,宁愿躲在阴影里挤做团,听不见牢骚声音却一眼能看出在吭哧吭哧的喘粗气,连带着澈绿的池水摇曳出一波波涟漪,撕碎了赫赫骄阳孤傲的影子。
"原来在这里,看什么呢?"
"掠水蜻蜓。"
见仁撩了下遮眼的碎发,瞥眼握扇子扇风的季良。
"唔,有吗?"季良收拢扇,敲着手心,眯眼远眺。
果然有鲜红大个头蜻蜓,自由自在的飞舞。
"你喜欢这些小东西?"
见仁不答,调回头,眨了眨眼,冷不丁问:"令堂可喜欢什么?"
季良想了想模糊往事片段,片刻才答道:"不太记得,大概是刺绣。老坐在窗户边上绣啊绣,累了就望着外面一株老槐树。"
"庄主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喜欢的并不是刺绣,而是槐树?"
季良拈扇沉首。
"有的人,对于真正喜欢的东西,不会明显表现出来。"
"这么说来,槐花开的时候,她一定会每天都看着,我问她为什么不摘回屋里,她说,还是自然生在树上的好。"
见仁轻轻勾抹唇角:"嗯,是真的喜欢了,才不会想去破坏,远远望着,心里也有一种欣悦。君不知,芳菲不与游人赏,却付莺和燕。"
他猛然拍膝,恍忆似的道:"对了,有天晚上,我闲坐那边山石上。"他指指亭外堆砌的嶙峋黄石,"正叹春宵一刻谁与金换,就听见有人走过来说话--干吗一副鄙夷模样?明明是我先到他们抢位置......"
季良把扇子在指间翻转,继续朝他乜眼。
见仁妥协似的略低头:"好吧,我有出于好奇偷看了一点点,但是天那么黑,面目都不清楚,只见了一人伸出去想要搂抱的手,却掸了无踪无迹的灰尘,然后在转弯抹角里,一番倾恋心情,可惜对方全未明白。"
听罢,季良不以为然地冷嗤:"若真是铁了心的喜欢,干干脆脆说清楚,二八小丫头才玩猜谜的游戏。若那姑娘再粗笨点,不就是对牛弹琴!"
发表完高见,他觉得见仁脸上原本隐约的戚戚然,渐渐换成了不明缘故的痛心疾首。
"世界上的蠢牛确是多啊!"
季良没来由的有点心虚:"你这么咬牙切齿的干什么?"
"哀悼一下不幸喜欢上蠢牛的可怜鬼。"见仁别开头,"算了,天气如此明媚,实在不该去理会那些丧气事。"
季良挨着他坐下,开扇扇几下,敲他肩膀:"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重要事瞒着我?"
"怎么是‘又'?从来没有过好不好,在下秉性纯良童叟无欺--"
"去你的!你那些兜兜转转十八弯的心思,比玲珑扣还繁杂。"
见仁立刻拿一双含情脉脉秋水洋溢的眼看他:"庄主大人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在下再沉的心思也藏不过庄主大人的眼啊。"
季良听他用上了玩笑口吻,尽管没放开"一定瞒了事"的念头,但知道已经追问不出任何结果。
面前这人,有的时候过于敏感,恐怕是又在自寻苦恼。
想了一会儿,便不再纠缠。
见仁拊掌忽然说:"则诚兄允了我自由出入复家祠堂,反正眼下庄主无所事事,不如趁此机会拜拜复家祖灵。"
"干吗要去拜人家的先祖?"季良奇怪于他的突发奇想,"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是无所事事?"
"脸上写得清楚。"见仁伸出玉葱般指头,在他面上指指点点,被划过的部分陡地僵木。
"走吧,到什么地方祭什么神,帮柯姐姐祈个福也好。"
"不去,别人家祠堂--"
"什么别人家?是和你大有渊源。"见仁字字顿顿,"庄主这边一路没少了复老爷提帮,不感激一下先祖过意得去吗?若是担心唐突,则诚兄是不会责备你这个小舅子的。"
"少说你那些歪理。"
"‘歪理'不也是‘理'么。"
见仁扬眉驳得理直气壮,不由分说拉起他便往外去。



第五十一章

"放手!"
"来啦。"
"我警告你,不要逼良为娼!"
见仁回过头,笑得现出皓白几颗牙。
"原来庄主大人急切的想被调教啊。嗯,虽然岁数大了些,不过请放心,凭我这十年来的经验,一定能把你培养得万里挑一。"
"别跟我说这种话!"季良气结,挣扎着要摆脱他。
"公子莫要急,慢慢来--"
迎面过来府里几个侍从,躬身朝他们行礼,背弯着,眼切偷偷盯着拉扯的地方。
见仁毫不在意,可季良面子上绷得紧,忙忙拨袖子上拽着不放的手,所触之处竟透来微凉,不禁"哎"了一声。
见仁本来是因为一直被困在屋,报复性的玩笑,存心要看那人在外面不会显露出来的局促面孔,正在兴头上,感觉自己一只手被略紧张的温热包裹了,愣了愣,垂着眼忍俊不禁。
"庄主还不知道吧,在下的体温向来要比常人低一些。"
他轻飘飘斜出去如丝媚眼。
"尤其夏天里,抱着可舒服了,庄主是否愿意一试?"
施施然上半身就倾了过去,柔若无骨,风情万种,眉梢里一股邪魅流转,唇角边几丝怯怯羞羞。
季良眨了下眼,像老鼠见了猫甩手欲逃:"我不去了!"
"难道要人家一个人去面对成排成列密密麻麻的牌位?人家会害怕的。"
见仁换出娇弱惊恐,捂颊颤抖。
季良当然满脸的"绝对不相信"。
"庄主居然不信?啊啊,人家素来诚恳真切,太伤心了。"
季良有些后悔今天没去赴约,原想过不了多久就该离开,稍微清闲一下,为别的事做些准备,不料有种羊落虎口的感觉。
见仁还在绞扭着袖脚自怨自艾,另一边又过来一拨侍从,远远的就侧着身子,眼睛不知道该看什么,走得磕磕绊绊。
头顶上雀鸟叽叽喳喳叫得欢快明悦,空气里有烦躁泥土气味,斑驳树影跌碎一地浓浅残片。
季良错牙啧声,以壮士扼腕的心情抓起哀怨不休瞅着就要小媳妇架势的见仁走得飞快。
"咦,才多小会儿工夫,庄主又急切起来?"见仁换脸比吃药快了不知多少倍,尽管被拖着,尚余情满满的嚼舌头,"莫非刚才庄主是使了一招‘欲拒还迎'?可惜稍显生硬了点--"
"闭嘴!"季良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见仁于是真的乖顺的抿紧了唇,眉宇间却憋笑憋得扭曲。

祠堂管事认得季良,从老爷那里听说过见仁,便没有多阻拦举动。
净手整装,高香三柱,青烟袅袅。
复家祠堂与一般豪门没有两样,庄严的深屋广殿,正前案几上漆黑牌位错落有秩。
每一位嫡系先祖的名字,都用金粉恭敬涂写。
见仁视线从一个个名字上扫过。
那些陌生的文字组合,冰冷冷的泛着涩晦的光,孤傲的睥睨众生。
来来去去,不论是富贵精奢的,还是寒碜贫乏的躯壳,最后只是一捧尘土,谁也没有例外。
"庄主可有听则诚兄说过他幼年?"
"当然有,那时候他身体很不好,家中也多有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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