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良————小三儿[中]
小三儿[中]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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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精美的丝绦缠绕在指间,牵绊着白嫩纤长指节,顽皮地舞蹈跳跃,伸胳膊蹬腿,哗啦一下就展放了身体,温顺地悬挂在腕间。
这么一来,水蓝的罗衫便解散了束缚,松松垮垮从肩上搭下,将淡杏的里衣半藏半露。
细细的脖颈,和一小片胸口皮肤从低垂的薄料衣领里流露出来,隐约泛着光,像用蜜脂调和过的温和的色泽,那些微微突起的骨骼线条,被几丝漆黑的发勾了边缘。
薛忆慢慢歪着唇角笑,漂亮深邃的黑眼珠子也慢慢沉到弯起来的眼睑里面去,长睫盖了下来,颤几颤,闲适懒散的,看着相隔一个天井两扇窗户的那个人。
仿佛能听见他陡然收紧的呼吸。
薛忆笑得更轻松曼丽,抬起手轻柔缓慢地触碰自己光滑的面颊,顺着肌肤脉络摸到颈项间,伸进微敞的领子里。
他想如同以往那样用那些摄魂勾魄的伎俩,把眼前的谁挑得颠三倒四,看谁涎着脸贴上来求半晌欢欲,或者羞着脸掉头去赏无边风月。
然而,他只瞧见了,站在琉璃斑斓中的季良,眼里浮沉的惋怜悲慌的枝蔓。
然后,他僵了笑。
除了因为那些枝蔓,还有忽然疯狂蓬勃生长的藤条,密密匝匝缠绕的满胸满腹都是,堵在心口上,哽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刺得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战栗着。
我在干什么?
我究竟是在干什么?
从恢复了被遗忘的姓名的时刻起,不是决定了要疏离那十年过往,让它成为忘川彼岸那些妖媚盛放的嫣红花朵,纵使极至灿烂,纵使鲜血淋漓,不入而今。
手指拖拖沓沓地曲缩了,顺着单薄料子抖抖地一路滑下去,胸前火炭般炽热的红玉擦着皮肤就荡进掌心里,烙得细嫩的皮肉仿佛在哧哧的燃烧,又随着血液腐蚀了五脏六腑,钻透了心肺。
浑身汗水肆虐。
薛忆张皇地撒手,一面褪了外衫丢到凳子上,一面扯开包裹在里面找。
扇子呢?记得刚刚是随手搁在什么地方,可是,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将随身几样东西翻了个遍,又抓起外衫抖了抖,那把露草折扇始终不见踪迹。
"奇怪了......"
"吃饭了,你在干吗?"曲达站在他门口,看着一床狼籍。
"扇子,车上用过的,不见了。"
薛忆扭身坐在床前脚踏上,嘟囔着急燥地摆手扇风,拽袖子擦额上鼻尖汗水。
"咳,我还当你掉金块了呢。"曲达挨八仙桌沿儿上磕烟嘴,"吃了饭我想去街上走走,你陪我,顺便再买把。"
薛忆撩着衣襟抖风:"我现在就要。"
"喏,借给你。"曲达自己别在腰上的折扇递出去。
"不,我要我那把。"
"你这个人,都是一样用处。"
"我就要我那把!"薛忆错牙固执地推开曲达,瘪着嘴,生着无名气。
"好端端的,你又使什么鬼脾气?!"
薛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得心里烦闷,垂了两只手绞扭。
他重而短促的呼吸,压过了回家的鸟雀的喧哗,盖过朝他走过来的人的脚步声。
"你跟我来。"
季良低沉地抛下一句,转身往外走几步,回头,看那个人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冷了一眼,随手操过旁边陶瓷盏瞅准了丢过去,堪堪擦着薛忆肩头摔在床褥上。
"薛公子,请--"他偏头摊手挥了挥。
薛忆方抬头,眼神恍了会儿,撑地站起来,慢悠悠跟着走出去。
两人径直进了季良的房间,薛忆看他从桌子上拿了把折扇,展开来,正面冲他晃晃。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薛忆直直盯着露草扇面。
"掉在车里,我猜就是你这个大马虎的。"季良哼笑一声,"你身边要是不跟个人,总有一天把自己也丢了。"
"多谢庄主。"薛忆稍显粗鲁的夺回自己东西,"庄主的好意提醒,在下铭感于怀,至于您的担心--薛忆可以保证,至少这段日子不会发生。"
说罢,他拱手作个揖,离开房间。
季良在后面望着他背影,宽松衣衫笼罩的瘦削身体,下襟在空中飘飞,从一株紫茉莉上擦过的时候,就像一双蝴蝶翅膀。
你早丢了你自己。



第五十八章

晚饭用毕,天色还亮着,曲达早说过要出去闲逛,薛忆被拉着做陪。
"贤安,你不是要等个消息?"曲达往烟袋里塞烟叶,说。
"已经不用了。"季良打开随从递过来的信笺,快速扫了一眼,答道,"他把拜帖收了,明天直接问本人更准确。"
客栈伙计肩膀上搭条巾子凑过来:"三位爷想去什么地方?小的可以推荐几个绝佳之处,保管爷们称心如意。"
说着,挤眉弄眼,恰得了欲盖弥彰的内涵。
"滚一边儿去。"曲达抬起胳膊,作出一副厌烦的要揍人的架势。
小伙计没有讨到好反而撞一鼻子灰,怏怏丧气地收拾了桌面退出去。
"何必呢,他不过想得些小钱。"薛忆微笑着拉下曲达的手,"如果这个月能帮他们招揽到足够数量的客人,还可以额外得到更多赏银,再加上客人高兴零散打赏的,恐怕比在这客栈里的正份工钱多出好几倍。"
"那他不如直接做龟公好了!"
薛忆摇摇头:"龟公在青楼里最下等,通报、上茶、打扫,什么杂事都要做,连小丫鬟也可以把他吆来喝去,哪个男人甘心做这个。外面人看起来是身在胭脂中,艳福非浅,然而若真的被扣上个‘白相'的罪名,多的是为此丢了性命。"(注:"白相"即不花钱与之发生XXOO的关系。)
季良啜口茶,放下的时候茶盏在茶船上碰得丁叮咚清脆的响。
"啊,庄主一定不想听这些龌龊。我记得以前夏天一到日暮街上总摆出很多小摊子买杂物,不如去看看。"

悠然阁是京城众多茶楼之一,在西市街口占据了整个角,口岸好人气旺,始业至今二十多年,素有良好口碑。
季良一行走走停停逛了几条街,身热口干,进了悠然阁面东正堂,十几张八仙桌已坐了六七成茶客,靠里说书台子上,一位五十出头花胡子老先生挥展折扇,讲太祖在鄱阳湖与陈友谅决战一幕。
"......其时黄昏日暮,但见天上残阳如血,地上血流成河,数十万兵士刀剑交错,拼死撕杀,惨叫声哀号声令人闻之胆寒......正是‘烈火初张照云海,赤壁楼船一扫空'!"
"几位爷,是堂下听书还是楼上雅座?"茶楼伙计堆了笑迎上来,问地热情洋溢。
季良顾盼一阵,对同行者说:"上面?"
薛忆盯着台子上方悬挂的一块匾额在出神,曲达扯了他一把。
"薛公子,问你话呢,在看什么?"
薛忆摇摇头,弯了一点唇角苦笑着:"您行行好,不要再叫我什么公子,听着真是怪别扭。"
"你这个娇少爷,要求还挺多。"曲达乜他一眼。
"是晚辈不对,晚辈错了,恳请尊长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薛忆缩脖子又躬身又作揖。
"看在你尚且懂得知错能改,就饶过这次了。"
"多谢多谢。烟伯大恩大德定当铭记于心,涌泉相报。"
"孺子可教。"曲达晃着头,拿烟袋敲一下薛忆肩头。
季良看他们两个几眼,没人答他的征询,扁嘴往楼上走。
"那个,嗯,子念,上去了。"曲达说着跟在后面。
薛忆走在雕花栏的楼梯上,又偏头望了望那匾额上"浮生闲情"几个字,落款处一方篆刻泥印:谦夫。

季良挑了临窗一张桌,伙计用搭胳膊上的巾子扫了扫凳子,问:"爷们想用什么茶?"
"顾渚紫笋。"
没待季良开口,薛忆抢了话头,说完觉得不妥,解释道:"茶楼老板在长兴有自己的茶场,品质工艺都算上乘。"
季良不动声色瞥他一眼,转去示意伙计照着办。
楼下说书先生讲到陈友谅手下左右金吾将军带领大批将领投降了太祖,陷入众叛亲离的绝望境地。
隔壁小间里隐约传出婉转曲调,一个极年轻的姑娘唱着"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如黄莺出谷,空灵婉转。(注:此处词为李清照之《偶成》)
薛忆缓缓摇着手里折扇,侧脸望外面层叠乌瓦,流动明灭夕阳。
街上人声起落,小贩在卖力吆喝,顾客在挑三拣四。小孩子哭闹着要果子,老头子叹气唠叨当年如何如何。也有故交偶遇惊异地打招呼,也有几个妇人议论他家长短。
有点嘈杂,却不觉得聒噪的程度。
被太阳烤了一天的京城,在这个时候散发出浓燥而安和的气息,轻巧的风穿梭而过,染着莺莺燕燕的浮香。
伙计噔噔又上楼来,手脚麻利地放下三盏茶,配了四样果点。
"爷们,请慢用。"
曲达揭茶碗盖子瞧了眼,水澈茶翠,袅袅醇芬随着雾气腾越。
确是好茶。
"以前常来?"他问薛忆。
"唔,有过几次。"
果点里有道松子糕,都切划成刚刚一口大小,白瓷碟子边儿上放了几支细短竹签,薛忆捏了支戳在一块糕点上送进嘴里慢慢尝味道。
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季良剥了粒花生,眼角余光里瞟见外面有人探头探脑,扭头要看个仔细,那个人却倏的消失,然后听见很乱的下楼的声音,于是嚼着花生说:"照我看来,你和这家店的渊源可不只几次那么简单。"
薛忆收了扇握在手里转圈。
"有渊源的不是我。"顿了片刻,续道,"是父亲。"
"哦?"季良扬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薛忆脸上印着温吞斑斓的光,平静地定神注视着桌面上平滑弯曲的纹路,好像要研究每一个转折如何构建,口腔里是松子糕残余的甜腻,舌头迟缓地在上排牙齿内侧擦过去,一颗一颗的移到最后。
"那年,茶楼老板被诬以次充好,得罪了某位大人,父亲出面才没有落得被查封的下场,自那以后,他将父亲奉为上宾,每年新茶一到立刻择选佳品送入府里,父亲总推道不妥才作罢,只请父亲常来品鲜。"
残阳已经完全降落,缤纷霞光满天,似香氛缭绕的绢缎水袖,长长的飘舞着流转着,妖娆地扯了令人目眩的华彩,
忽然从外面闯进来一些急切的声音,楼梯被踩得咚咚咚好一阵响,然后雅间门口就出现了几个陌生的面孔,当头是个三十出头的壮实汉子,浓眉大眼,方方正正一张脸,跟在他后面的花甲老头却很瘦削,面颊没有两钱肉,尖下巴,看起来有个刻薄性子,用老百姓的话来讲就是十足奸商模样,然而细窄的眼睛里透露着热切的期盼。
"请问。"瘦老头先朝季良拱手作个揖,再转向他对面,"这位可是薛忆薛公子?"
薛忆诧异地站起来,端详着来人半晌:"在下正是,不知这位老先生--"
"果真是薛公子?!"
雅间的门本就不大,一时间并挤了几个人在外面,尤其狭窄了,壮实汉子把正位让给瘦老头,自己半边身子便被隔门遮掩,此刻扒在门框上的手抓紧了,明显很激动。
被几道灼灼目光注视着,薛忆突然很想笑。
多像以前见过的,养在外面金屋藏娇的宠幸被发现了,人老珠黄的正妻寻上门来质问,旁边的那个,可以算是嫡子长孙么--
但这气氛下若是真的笑出来,会不会横尸几具?
想着,他举袂掩唇咳一声,勉强忍住了。
"薛公子,您终于回来了啊!"瘦老头挣脱扶持,以跌撞的危险姿势冲到薛忆面前,捉住他的袖老泪纵横,"老夫等了十年,盼了十年,终于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公子一面,此生无憾了!"
壮实汉子一面快步跟上来托住老头胳膊,一面同样难抑感慨地解释说:"刚才在柜上看您觉得有点像,家父过来听说了一定要亲眼瞧瞧。真没想到,薛公子能回来,家父无一日不念叨着令尊昔日恩情--"
薛忆脸上趣味的笑意,一点一点收敛,下意识的竟去看季良。
季良眼里闪过一瞬波澜,旋即恢复平。
他展扇慢慢摇着,冷眼旁观。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在何处?听说好几位爷也在找您。"
薛忆低头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双老者的手,皮肤松弛干哑了,嶙峋的青色经脉从下面拱起,指节粗大,上面还有长年劳作留下的厚茧和伤痕的痕迹。
曾经是这双手捻了各样茶叶在荷叶盏里让父亲品赏,或者端了整碟的松子糕给他"吃着玩"。
这是犬子,不成气的小子,勉强续个水擦擦桌子。
薛公子,大家都叫我斐子,你也这么叫吧。
诶,千万不要叫什么斐哥哥,小的受不起--唉,那随便公子吧。
薛公子,这个李子还没有熟不能吃,我到那边给你摘个水嫩嫩的桃子。
公子,这是我爹请来的新厨子做的茶点,可好吃了。
公子,我爹说了,薛老爷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要是不准你们住现在的大宅子了,你就搬到我们家来住。
公子,斐子没有用,什么都做不了--公子,你说话啊,你,哪怕哭一哭也好啊。
劝着别人,自己却哭得淅沥哗啦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茶楼掌柜了。
时间,总在回忆的时候才发觉,过得这么快。



第五十九章

"薛老爷以前待我们那么好,老夫相信以他清风高洁的为人,定是遭受小人诬陷,果然今上圣明,还薛老爷清白。"
瘦老头擦拭眼角那些混了太多情绪的浑浊泪水。
"只是薛公子您--他们说您不该苟活于世,应该保了节气追随父兄--都是屁话,薛家唯一留下的香火怎么能轻易断了?!哪怕是一时的,一时的委屈,老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死不如赖活着,事情总会有转机......"
"张老板。"薛忆摩挲着扇骨,啪的一格格展开,"那块匾,承蒙您还留着,不过毕竟物是人非,有些东西,该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薛公子的意思,是要我们摘下那块匾?"张斐睁大了眼睛,衬着那副面相身材,跟恶狠狠山匪似的。
"不行,绝对不行!"张老头猛力的摇头,"这可是好不容易求得的薛老爷墨宝,是咱店风水宝物。因为那事儿被逼着摘下来后,店里生意直落谷底,自从四年前又能挂上去,不仅不用为维持生计发愁,更是一路顺畅到如今红红火火。薛老爷以前保过我们一次,往生了仍没有忘记我们,这份恩德,我们张家几辈子也还不清!--再也不摘下来了,就是砍脑袋也不行!"
看这架势,薛忆无话可说,半是没有想到的显现在面前的真切的惦念,半是感喟谁说商人俱都薄情寡意。
"公子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爹,我们收的那些珍茶,明儿我就亲自给公子送过去。"
"对了,斐子,快去吩咐备上最好的茶叶,还有公子爱吃的糕点。"
"好嘞--"
"不用麻烦了。"薛忆叫住要转身唤人的张斐,"我是为了些事回来,处理完了,或许还会离开。"
张老头顿时失望不已的"啊"了一声:"为什么要走呢?这儿是您生活了好多年的地方,您的家。"
"不是。"薛忆温和浅淡地微笑,"你知道的,我的家早就没有了。"、
张老头自知失言,慌张地要劝解,被薛忆按抚住。
"知道这里有您这样仍旧记挂着父亲的人,他九泉之下定是欣慰,很感谢您和您全家。"说着,薛忆拱手以礼,"这么些年,去过太多地方,见识太多世事,总归是懂得了变数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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