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不想身边有任何跟碧华山庄有关的东西。"
我怔了一怔,点点头。
"......那你还要带走什么小泥猴子?"刘程云摇头轻笑,淡淡讽道。
我抬眼看他,笑一笑不再言语。随便他怎么说罢。
"对不住,我今天有些累,话说重了。保卿,你别放在心上。我回去睡了。你早些歇着罢,好好睡,明儿我送你走。"他有些窘,低头也不再看我。
我微笑点头。不必你送我,我自己可以走。不是事事都要你来照顾我,程云,保重。
以前总是吵着要走要走,可我现在想不起来,当时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走。我也想不起来,当时喊得全天下都知道,到底是不是只是为了让他开口留我。
如今天刚蒙蒙亮就打算出门,独自沉默。
如此说来,大概是真的要走了罢。
我回头,再看看碧华山庄。
只一回眸,却看见此时最想看见也最不想看见的人。
高高的碧华阁,桓熙站在屋顶上。
衣角飞扬,发丝飞扬。
他的眼睛,那么亮,睫毛那么长,那么好看。
不对罢,我在这里看不见他的眼睛。
要近一些才可以。
我轻点脚尖,慢慢飞起来,踩着细碎的瓦片,落在他面前。
我抬手抚摸那双漂亮到不像话的眼睛。
挺直的鼻梁。柔软的唇。
一定会忍不住吻他。恋恋不舍。耳鬓厮磨。
如果真那么做了,是不是一定就会不舍得离开?也许。
所以我只是站在院子里默默回望。
而他站在屋顶上,遥遥远远的,静静看着我。
我转身。刘程云沉默着帮我打开大门,我朝他笑笑,抬脚要走。
刘程云忽然轻轻扯住我,往我手里塞了个雕花小盒,微笑道:"心心念念惦记了半天,怎么临走了还忘在桌子上?"
我摇摇头,淡淡道:"不是忘,我不带了。"
刘程云一愣,缓缓道:"你是不是......在意我说的那话?保卿,我其实......你别......"
"我知道。怎么会是因为你那些话呢?不是的。你不要胡乱埋怨自己,是我自己真的不想带了,你还帮我搁回原处罢。不多说,我走了。你保重。"
刘程云抿了抿唇没说话,我冲他笑一笑,终于迈出了碧华山庄高高的门槛。
我是自己不想带了。总共只有一个,我不想带走。我不愿意再想起他,却还想让他时不时能想起我。我真自私。
桓熙许久之前的一个梦,终究还是变成了真的。
只不过没有梦里他的挽留,没有梦醒后他的怀抱。
又或者全都是梦。只是从没有醒来过。直到我转身之前。
我一个人走在小巷子里,也没想好去哪里,到底我应该去哪里呢?
身后奔跑而来的脚步声,渐近,渐响。
就算只是他的脚步声,都会觉得很熟悉,甜蜜又温暖。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转身看他。
他背对着玉白的天空,眼睛水亮,是晨曦中的启明星。
朝霞映在他脸上,也是一抹淡红。他看着我,大口喘息。
我从不曾看见他如此急切。
"你......你还记得罢?我从前有一次答应过你的,要带你出去玩。我现在带你去,现在就带你去!你说,去哪儿?你想去哪儿我都带你去!然后,然后,然后你再走,可以么?"
我淡淡摇摇头。挣开他的手,继续慢慢往前走。
转过身一刹那,心就裂开,碎成片,碎为齑粉。
柔柔的晨雾,湿润清爽,化开在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流。
桓熙,我是很期待跟你一起出去玩,不过那也不是很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有你在身边,我在哪里都一样。没有你,在哪里也都一样。
就像这世界上的人,除了你,所有的人都一样。
只要不是你,跟谁在一起,我都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保卿,你还会......再回来看看么?"
我怔了一怔,继续向前走。不敢停下来。不敢回头。不敢说。
桓熙,就此别过,永不再见。
第四十九章
"三哥,你在家么?"
我连声应着,打开篱笆门,看见巧莲笑盈盈的一张俏脸。
离开碧华山庄之后,我一路往西,离九楚百里的地方是琼阳城,我在琼阳落了脚。先是寻了个小酒馆做伙计。三四个月前,有个书生到酒馆里吃饭,和我聊了几句,没想到一聊二聊的,竟发现颇为投契。后来他说,他在琼阳乡下有家私塾,现要去京城投亲,不晓得要几年才回,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个教书先生,要替他教教学生,顺便照看房子。
我听他说的挺好,就应了。
随他来看了一看,是在个小乡村里。虽是穷困些,但却非常僻静,我很是喜欢。住久了发现此地民风淳朴,学生们对我挺尊重,左邻右舍对我也都挺好。
这个巧莲,就是住在村东头的谢家的女儿,常常给我送些吃的,缝补衣裳。
当时来时,只说我姓温,排行老三,所以巧莲才叫我三哥。
我把巧莲迎进院子里,搬了小板凳,坐在枣树底下,吃着巧莲带来的糕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话。
巧莲说着村里的事,东家长西家短,我只是听着,慢慢开始走神。
咯咯嚓嚓地啃着烤得焦黄的馒头干,我默默想着自己的事儿,想来想去觉得有些纠结。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也许那些麻烦事,就是因为我身在其中,想得太多,所以才会想不出个所以然。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问问这个简单单纯的乡下姑娘的想法,大概能让我觉得醍醐灌顶。
我咳了一声,正色道:"巧莲妹子,你有没有心上人?"
巧莲忽然闭了口,惊讶地看着我,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缓缓点了点头。
我笑。"你一定很喜欢他罢?"
巧莲美目瞟了我一眼,又羞涩且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微蹙着眉,轻声问道:"那若是你很喜欢的人做了让你不能原谅的错事,你会怎么样?"
巧莲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呆愣愣地看了我半天,然后毅然甩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温三!你这个卑鄙小人,我就知道我那只芦花鸡是你偷吃的!错看了你!"
等我反应过来,摸着脸呲牙咧嘴的时候,巧莲已然只剩下一个愤怒离去的背影。
她刚才说什么?芦花鸡?什么个意思?
......哎?我的馒头干哪儿去了?
左看右看,原来是被她一巴掌打到了地上。我扼腕叹息,暴殄天物啊。
无比心疼地捡起来瞧了瞧,用指甲刮去浮土,继续啃。真香真酥真不错。
晚上巧莲没有像平日里一样,给我送吃的来,我温了温中午的剩菜,倒也吃得不亦乐乎。
刚吃完晚饭,照例,隔壁邻居家的二女儿秋芳又来我院子里坐一坐,陪我说话。
"三哥,巧莲今天没来?"
"啊,没来,大概是有事罢。"
"三哥,你老是这样过下去,也总不是办法......就没想过,讨个媳妇儿......"
秋芳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越来越红。任我再不解风情,也知道秋芳这是什么意思。姑娘家主动示好,我有些手足无措,不晓得怎么样才算是不唐突冒犯。想了很久,我决定实话实说。
"秋芳妹子,实话跟你说罢,温三我,其实......断,断袖。"我扯了扯我的袖子。
"三哥,你衣裳破了?拿来我给你补。"
我倒地。
"不是,不是衣裳破了。我是说......龙......阳......之好。"
"痒?哪里痒?我给你挠挠?"
"不是痒,是龙、龙阳......就是......"我急得冒汗。
"聋?三哥......怎么你耳朵不好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无奈了。罢,罢,耳朵不好就耳朵不好罢。
"啊,对。温三其实是,有些残疾,有些残疾。"
秋芳同情地掬了好几把泪,不过终于她想说的话,还是被我掐灭在半空中。
我过了几天清静日子,村东头魏家的闺女青儿又来找我倾诉衷肠。
我想,这次再也不能文绉绉的来了,就直说道:"青儿,三哥我,不喜欢女人。"
青儿微笑道:"青儿知道,三哥是君子,不是好色之徒。"
我摇头,严肃道:"青儿,三哥说真的,我有分桃断袖之癖,我喜欢的是男人。"
青儿愣了一愣,"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这......不正常的是我,她做什么如此激动?似乎哭也应该是我哭罢?
事实证明,我是有些远见的,该哭的确实是我。三天不到,全村的人看我的眼光全变了。
从前,年轻姑娘、小媳妇儿看见我就红着脸含情脉脉,大老爷们看我的眼神都像斗鸡。
如今,简单的说,就是倒了个个儿。y
从前,德高望重的长者们看我的眼神很赞许,地痞二流子们看我的眼神很不屑。
如今,简单的说,也是倒了个个儿。
我从他们"今时不同往日"的眼神里走过,浑身针刺一般疼,别提多尴尬别扭。
不过,这样难堪的日子过了也没几天。那天我刚上完课,犯了心口疼,学生们慌了,去请济世堂的神医李郎中来瞧。
李郎中给我把了脉,面带为难之色:"这......你晓得?"
我点头,微微笑道:"温三短寿。"
李郎中只是皱眉摇头,开了方,带小童回去抓药,也没再多说。
李郎中出门之后,我听到院子里有不少人迎上去问他病情。
李郎中长叹一声道:"唉!真真善人也!温先生晓得自己身体虚弱,命不长久,生怕耽误人家姑娘,故不能投桃报李。只是不屑直言引人怜悯,更不忍心强拒,恐伤了女孩儿家的面子,竟甘愿舍己为人,忍辱负重,妄自担个断袖余桃之骂名!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是良苦佛心,真真善人也!"
我在屋里哭笑不得。
半个时辰之后,我被学生搀扶着回房间,一推后院的篱笆门,看见院子里摆满了篮子笎子,装的全是吃的用的。房子被打扫过,晚饭已经做好了。
李郎中一句"真真善人也"救了我的命,从此之后,我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在。水缸总是满的,三天两头有邻居送来新蒸的包子窝头,热腾腾的汤菜,或者请我去家里一道吃饭。衣裳还没脏就有人抢着洗,屋子一看就是一天被打扫好几遍,时不时有合体的新衣裳新鞋子送过来。济世堂的小伙计常常被老板打发送补身子的药来,还总是不收钱。
我本不必攒钱娶媳妇儿,也不拖家带口,没有老的小的需要养活,如今更是不缺吃穿,连开销都省了不少。算了一算,学生的学费,我就又少收了很多,自己活着够用就行了,我也没什么心思奢侈。
有些学生家里实在是有些穷困,我便不收学费,平日里有多出来用不掉的银钱,还常常拿给他们贴补家用。
实际上这都算不得什么大事,那些钱搁我这儿不是也没什么用么。可是那些孩子和孩子的爹娘却感激到不行,三天两头跟人夸赞,说学堂里的温先生,是观音菩萨转世。
公子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成了观音菩萨转世,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些不爽,观音菩萨怎么看都是个姑娘!就算说我是光头罗汉、赤脚大仙转世,我心里也稍微好受些么。但"菩萨转世"毕竟是赞誉之词,我还是颇有些得意的。
而且,最让我满意的是,从那以后,无论我在何处在做什么事,村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是亲切地闪着光,脸上郑重地写着两个字,叫做"钦佩"。
第五十章
在学堂里教那些孩子读书,其实这么过着也不错,教书匠最轻松。
小一些的孩子,教笔画,认字,临楷描红,教《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
稍大一些的孩子,就教经史子集。
小孩子好打发,大一点就淘气。最恨半大小子,好的不学,尽来问些儿女情长的诗句,问的我张口结舌。
"先生啊,这句‘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是什么意思?"
"先生先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怎么解?"
"先生先生,‘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为什么?"
有时候我跟他们讲,不过讲了他们也是一知半解。有时候我就干脆说,你们不懂,长大以后就懂了。不过懂了以后就知道,还是不懂比较好,但那时候再后悔,就已经晚了。
我这么说的时候,年纪小的孩子就露出对我很是崇敬的神情,年纪稍大的几个,偶尔会有些嗤之以鼻,小小翻个白眼,觉得我故作高深。
其实我真没骗他们。
过去那些事,不提还好,提起来,就压不下。
我有时候会想到碧华山庄,想到我的小院,院里的树,树上的老鸹窝,窝里的鸟儿。
有时候会想到菊意应微,想到给刘程云说的笑话。
有时候会想到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想到和宇墨在一起的日子。
单单很少想到和黄桓熙在一起的往事。不敢想。微微想起他一点,心口就觉得隐隐的疼,于是赶紧去做其他的事情,岔开思路。尽量不想。
我早就已经不怪他了。宇墨的死,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刘程云后来跟我说过,若他是桓熙,也许会一样选择。我知道,若是刘程云,绝不会和他一样,至宇墨于死地。但我理解刘程云的意思,每个人的立场是不一样的。宇墨对我来说再重要,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路人仇人,宇墨犯了错,他没有义务去宽容;宇墨先招惹他,他要报仇,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
至于他那时候跟我说的一些话,当时觉得天诛地灭一般,过后想想,也不过因为他在气头上,当不得真。我真的早就已经不怪他了,所以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想到他,还是会觉得胸口疼。
也不像是真的疼,只是心里头空空的感觉,很没底。
有点像偷偷做了坏事然后被人追问起来的时候那种心虚的感觉;又有点像是一种敷衍不了的很深的歉意;又有点像是惦记了很久的东西得到后又失去的那种遗憾。都有点像,又都不像。说不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很难形容。反正不管怎么说,很难受是真的。
因果玄妙,很多物事不是凡人能参透的。我只知道,我不敢想起他,一点也不敢想。
可是,我总是梦见他。
不,梦里一点也不会觉得难受。因为都是些很甜美的梦。
梦见他的眼神,又明亮又安心。
梦见他的怀抱,又踏实又坚定。
梦见在枕席间和他翻滚,肢体绞缠在一起,头发纠结在一起,汗水流淌在一起,呼吸混杂在一起,连心跳,都分不清彼此。
总是看不够他,吻不够他,要不够他,桓熙说我是欲求不满,其实哪有,只不过是因为我真是太喜欢他。
太喜欢他,以至于和他做什么都觉得不够,抱得总不够紧,吻得总不够久,连被他深深进入都觉得还不够彻底。
太喜欢他,以至于总是在想,要是能溶进他血液里,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如何也分不开,该有多么的好。
太喜欢他,以至于我都一直不敢开口跟他说,我喜欢你。
就连在梦里愉悦至极,情迷意乱的时候,也不敢说。
其实......也不是一直都是那种梦。
有时候梦见以前和他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到九楚郊外,寻柳踏青。两匹马并辔而行,蹄碎乱花,溅起满世界的芬芳,他在沁人的香氛里淡淡微笑,衣角飞扬。我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更亮的星辰,更美的颜色。
梦见他被我纠缠不过,只得把我挂在脖子上,使轻功飞到高高的树上,去偷看鸟窝里的小鸟。毛茸茸的小东西,使劲儿张着涂腊似的小黄嘴,唧唧喳喳的叫,我伸着手指轻轻摸,小声跟他说,你听呀听呀,它们在叫我爹爹,叫你娘亲。他假怒,把我一个人搁在树上就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