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会爬树......可那树太粗了,两个人也搂不过来。我只好骑坐在大树杈子上,死死抱着树枝,装模作样地鬼哭狼嚎。可他一直都不理我,最后我急了,就往下跳,反正我知道下面总有个温暖的怀抱等着我,绝不会让我受一点点伤。
树下草地上,我倚靠在他怀里,指着天上的风筝给他瞧。我跟他撒娇说,我就是你的风筝,再作再闹,线还是牵在你手里。他吻着我的额角,轻声道,不对,我是你的风筝。我就看着天说,那你一定是那只风筝,瞧见了吗?那只最丑的螃蟹。那时候心情好到看到什么都要笑,自顾自地大笑,笑得一塌糊涂,不成人形。
夕阳河边,垂柳盈风,我和他共乘一骑,任由马儿在细柔的柳丝里随意慢走。我在马背上转过头去,捧着他的脸,闭上眼与他浅吻。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一个人的气息,一个人的温度,一个人的心跳,陪着我。只一个人,就觉得很满足。胸口被填的满满的,全都是阳光,不会疼,很舒心,很温暖。
桓熙那个人总是冷清清的样子,话也不多。可是他其实是很疼我的,平平淡淡的,就把我宠溺得上了天去,宠溺得只知道跟他撒娇任性。一到他面前,就忘记了自己是个已经二十岁的男人,倒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总是在他身边跳来蹦去,骚扰他,耍赖,总是挑战他耐心的极限。
那种作孽又讨厌的模样,还真挺像那只猴子,那只花里胡哨的丑猴子。
嗯,有时候也会梦见那只猴子。梦见桓熙说,觉得挺像你。
桓熙,我走之后,你有没有想我?
很想你。很想你。很喜欢你,保卿。
在梦里一见到他,就真的是很快活的。抱着枕头也会笑出声来,直到笑醒。
只是梦醒了就不敢再想起他。
没有关系的。我早些睡,晚些起。夜便可以比白日长一些。
我挺知足。不奢求更多。
其实不用我想他。他应该过得很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又在院子里收了一堆的漂亮公子。也不知道那些公子的名字,是叫泯儿,还是叫保卿。
桓熙他很坚强,即使失去了也可以想到其他的法子来努力弥补。心底一刀划得可能挺深,但依然可以止了血,结了甲,慢慢好起来。
而我不行。我是个没用的人,一颗不咋健壮的心,偏偏脆弱而固执。失落了一块,就再也补不回来,空着一块,一直灌着凉风,血也一直流着,活一天,痛一天。
他忘了我也没关系,有什么好惦记,能忘了最好。他过得开心就好。
可我大概要这么惦记他一辈子了,真不好,我真不甘心。不过,还好温保卿剩下的日子,也不算长了。
第五十一章
十二月里的一天,鹅毛大雪,四下纷飞。
我的学生们一个一个心不在焉。
估计是想着出去堆雪人打雪仗,嘴里念叨着文章,心早就飘到外头去了。还有几个明目张胆走神的,托着下巴发呆,眼睛放光,兴奋得脸通红,就差流口水了。
也不奇怪,小孩子,夏天玩水冬天玩雪,爱玩耍本也是天性,去年冬天就是这个样子。
去年冬天?已然是在这个村子里过得第二个冬天了,我来到这儿都一年多了,日子过的真是快。
我笑着摇摇头,早早散了学堂。
收拾了一下东西,出门回家。刚一出门就看见一群孩子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扔雪球。那乞丐花白头发,花白胡子一大把,纠结在一起几乎看不见长相。一身破棉袄棉裤,脏兮兮,都是破洞,露着黑不溜秋的棉絮。孩子们显然是在欺负他,而他只是嘿嘿地笑,似乎并不介意。
可能是个失心疯,但这么大的雪他一个人在外面,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不是我心软,是我一时间想起了我家出事的那年,我自己摇晃在雪地里的模样。我喝退了学生,把他扶到我屋子里。
我什么也没问他,就给炉子加了炭火,给他灌了碗姜汤,把我的饭菜分给他一半。我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端过碗来傻笑着都吃光了。我仔细打量着他,一脸的褶子,看不出五官,看不出年纪。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作难了。要是夏天还好,大冬天的,地上是无论如何睡不得,我屋里只有一张床,被褥也不多,这可怎生是好。
老乞丐似乎也看出了我的为难,幸灾乐祸地嘻嘻笑着看我。
我看着他,呵呵笑道:"我也穷,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就一张床,咱俩挤挤睡罢。"
他眼睛一亮,高声笑道:"你倒不嫌我脏?我好几年没洗澡了。"
却原来不是个疯的?我哈哈一笑,摆手道:"不就是一副皮囊么,大家都一样。你不介意就跟我挤挤,还暖和些。"
他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哆哆嗦嗦地脱了棉袄棉裤,里面的单衣也是破烂不堪,脏得看不出颜色。他扫了我一眼,翻身上床。
我也慢慢解了外衣,擦着床边躺下。凑合一夜罢,好歹明儿雪停了再让他走。
半夜听见他咳嗽,把我闹醒了,我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一出声惹祸了,他开始使劲推我,我只好睁开眼睛,无奈问道:"怎么了?"
"我要喝水。给我倒水。"
我很困,想不理他,翻身继续睡,他又摇我。
我愤愤起身,点起蜡烛,到了杯水递给他,"喏,喝。"
他抬眼看我,吃吃笑着问:"没有茶水么?热茶没有么?"
"没有!爱喝不喝,不喝拉倒。"
他哀怨地白了我一眼,吸吸溜溜很响亮地把水喝完,继续睡了,立时鼾声四起。
大冬天的,我半夜起床服侍完捡来的老乞丐,躺回床上被窝都凉了,也没了睡意。
不由得想起来以前桓熙半夜侍候我吃茶的时候的情景,往事幽然入心,隐隐的疼化成一声轻轻的叹。
我还道他睡着了,没想到他"咦"了一声,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我。
我赶紧笑道:"啊哟,抱歉,没想到你睡得这样轻。扰你清梦了罢。"
他淡淡"嗯"了一声,忽然伸手拈起我的手腕,两指搭上我的脉。
我正待要开口问他,一股挺强的真气灌入我体力,流入丹田气海,却如同注入了一个无底洞,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这病......"
"老毛病,很久了。前辈莫非......"我有些惊讶。
"你莫问我是谁,以前都谁给你瞧过病?"
"济世堂李郎中,他......"
"不是他,他不中用,还有呢?"
"您老瞎说什么?李郎中很高明的!除了他,再就是......"
"胡玉竹?"
"你......如何晓得?"玉竹正是碧华山庄胡神医的名讳。
"你是黄庄主的朋友?"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也点了点头,又转而问道,"胡玉竹,他怎么跟你说的?"
"哦,那是两三年以前了,他说我心脉受损......得慢慢调理,不能......动气。"其实胡神医说了很多,可是我对医术并不通晓,所以全都没记住,就只记住了我懂的......也就是说,只记住了废话。
他蹙眉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不肖徒儿,医术不精,误人,丢人!"
我小小一惊,肃然起敬道:"原来前辈是胡神医的师父?晚辈不知,失礼,失礼。其实胡神医瞧得挺好,是我没记准他的话。"
"不是,是他没瞧准你的病。"他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冷哼道,"什么不能动气,是不能动情。"
"啊啊啊啊啊?"
"啊什么啊?"他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不能动情!什么样的大事能气到牵动心脉?除非是情根深种,情动处,损人心,最伤是情伤。不过看你小子么......"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点点头,"......一脸桃花相,一看就是个风流种。浪迹花丛之辈,你岂会知真情为何物?"
我呵呵笑着点头道:"那是,那是。"
他白了我一眼,翻身躺倒,又冷哼了一声,打个呵欠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你这病没救。若能心如止水,也就是七八年的命,长不过十年去,你掰着指头过罢。若不能么......哼哼。"
我失笑道:"挺好,挺好,原来这么长。前辈,胡神医最近可好?"
"好得很,死了半年了,医人不自医,该。"他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我心里叹惋。以前在山庄里,一直是他给我瞧病,怎么说也有过几面之缘。只记得胡神医相貌清秀,温文沉默,挺好的人,可惜了。
也不知道胡神医不在了,山庄里有没有好大夫照应着。想起他来,我又轻叹了一声。
"嗯?"他忽然把头伸出来,瞧了我一会儿,又伸手搭我的脉,然后摇摇头,眨眨眼没说话,转头去看烛火。过了半晌,他忽然问道:"短命鬼,你且说,飞蛾为何扑火?"
我想我又不是飞蛾,如何知道,便随口答道:"喜欢。"
他怔了一怔,又问:"那烛火喜欢飞蛾么?"
我困意上来,没什么心情跟他说这些无聊的话,又随口道:"不喜欢。"
"为何?"
"烛火若是喜欢飞蛾,便不会燃烧。若是喜欢它,怎么会伤害它?"
他沉默好久,缓缓道:"不对。烛火是喜欢飞蛾的,它烧尽了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让飞蛾看见它喜欢的模样。"
"胡扯。飞蛾喜欢的会害死它自己,烛火若是喜欢飞蛾,就不该由着飞蛾喜欢它。"
"短命鬼,你若是飞蛾,又希望烛火如何对你?"
"老子不要做飞蛾。"听他短命鬼短命鬼叫得我别扭,又困,便不由自主没了好气。
"呃?那你要做什么?"b
"乌龟。老子要做乌龟。千年王八万年龟。省得你总是叫我短命鬼。"
"乌龟?"他低低哼了一声,沉默良久,我都已经迷迷糊糊了,他又开口,"那你且说,飞蛾为何扑火?"
嗯?这句不是已经问过了么。我实在困得要命,就没再答话,沉沉睡去。
我在睡梦中就听见他在枕边不停地念叨,好像说的是,玉竹,你说我和他,谁对?
还有一句,听了一夜都没听全,只听见半句,说,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
早上起来,老乞丐已经不见了。桌子上多了一个小瓷药瓶,倒出来,是三丸一模一样的药。
底下压着一张纸,洋洋洒洒几千字,大体的意思就是说,算你小子有福碰见老子,送你点好东西,危机时刻拿出来吊吊命罢。
我也没太当回事,但还是小心装起来,仔细收好。
过了没几天,隔壁吴大爷上山砍柴,滑倒在雪地里,抬回来变成了冰人一个,只有出气没有入气,眼看就不行了。我想死马当活马医,就拿了一丸药用温水化了给吴大爷灌下去,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还真缓过来了。
我这才确定,真的是灵丹妙药,赶紧把那小瓶裹了一层又一层,装在小盒里,放在衣柜最底下。
开春的时候,村东的二牛被两头牛给顶了,十岁出头的小孩,躺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往外吐血,眼看着就要夭折。我没空多想,又拿了一丸出来,说是去探望学生,凑近了悄悄塞进他嘴里。过了三天我就又看见二牛骑牛了。
宝贝啊。这是好宝贝啊。剩下一丸,我是死活也不会拿出来给别人了。东藏西藏,恨不得搁到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才觉得安全。
六月里,巧莲难产。我在屋里荡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是给还是不给。我想,我出门去看看情况再说罢。一进巧莲家院子,就看见巧莲的男人坐在紧闭的房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直说,巧莲巧莲,我不要孩子只要你,你要是去了我可怎么活。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老天爷,我就知道你跟我温保卿过不去,是一点好也不让我得。罢罢罢,命这东西归你管,我都听你的。
回家赶紧翻箱倒柜。把最后一丸交到巧莲老公手里,换了母子平安,生了一对活泼漂亮的龙凤胎。
我摸着那个小空瓶,心疼了很久,最后倒了点清水进去,摇一摇晃一晃,喝得一滴不剩。药渣咱也不能浪费,这是宝贝。
再瞧瞧那小瓶,委屈地扁扁嘴,顺手扔进河沟。
第五十二章
"温先生!先生先生!"
我从书堆里抬起头,见两个小毛娃儿,殷子涵和蒋二虎一前一后跑进来。
"慢点跑!当心摔跤。怎么了?"
"先生,外面有位伊人找你。"
"医人?"我摸摸殷子涵的小脑瓜,"是......大夫么?"
"不是。"他挠挠头,仰头看我,眨眨眼,"是个很好看的公子。"
我有些不解,就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先生前日子才教的诗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先生,你不是说,伊人就是好看的人么?"
我才懂了,就笑。
蒋二虎狠狠地敲了一下子涵的头,"哎呀,你真笨!我就说了罢,伊人是好看的姑娘!公子是男的!"
子涵又挠了挠头,为难道:"可是我觉得那个公子比姑娘还好看。"
二虎双手叉着腰,竖着眉毛:"你胡说!我觉得先生最好看。"
子涵很委屈,眼里带上了泪:"我又没有说他比先生好看。我只说那个公子比姑娘好看,所以叫伊人。"
二虎哦了一声,又咬着手指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那应该叫男伊人。"
子涵犹豫着,摇了摇头,道:"可我觉得还是伊人好听。好看的人,名字也得要好听。"
二虎抬头看我,问道:"先生,你说谁说得对?"
我忍住笑,两只手抚上两颗正在困惑的小脑袋,严肃地赞道:"都对,你们说的都很是,很是。"
两人很满意,手牵手跑出去了。
我笑着摇摇头,自己也慢慢走出房门。
院子里,一群孩子围着一个修长雪白的漂亮背影。
"程云?"
我把刘程云让到屋里,倒了杯茶递给他,坐到他身边看着他,他也瞧着我笑。
"我来瞧瞧你。我师父叫我回去山里一趟,好像有什么要事。不晓得要多久才能回来,所以走之前来看看你。"刘程云捏着碗儿盖轻轻撇茶叶,轻声说。
"这两年中,你也没来看过我,这个时候,充什么周到人?"我打趣他。
刘程云抬头看我,只是摇头微笑。
我忽然明白,也摇头笑道:"我是笨蛋。你来过,很多次罢?是我不晓得,是不是?"
他笑得更深一些,缓缓点头。
"好不给面子,来了也不说一声!不知道我想你么?"
其实心里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想问,桓熙他,有没有和你一起来过?想了想,还是咽了下去。
左邻右舍听说来了个神仙似的公子,都跑过来看。刘程云淡雅笑着,礼貌应对,左右逢源。我趁着有人陪他,手忙脚乱地去煮了晚饭,急急忙忙把菜端到房里,才发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邻居们送来的各色菜肴。我陪着笑赶走恋恋不舍的大人小孩们,微叹口气关了门。
"保卿,看来,你过得很好啊?"刘程云坐在桌前,冲我一笑。
"很好很好,哈哈。衣食无忧,心情愉快,万事顺意,别无他求。"我也笑,夹起一筷子蒸菜。
"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带你回山庄看看。"
我手里的一只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我啧了一声,用另一只戳了一块红薯,举到嘴边慢慢啃,并不答话。
"保卿,你跟我回去罢?"
"是他让你来的?"
"不是的。"
"我不回去。"
"保卿,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自欺欺人。"我咬着滚热的红薯,哈着气,含糊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