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打量了一下四周。
月光很亮,我终于看清我是在刘程云的屋子里,也终于看清,床前椅子上坐着撑着额头,合着眼睛的人,居然是黄桓熙。
心里已经替他找了一千个理由,可是看着他,却依然心生恨意。
我的宇墨,他杀了他。要不是因为他,要不是因为他,宇墨根本就不会死,全是他的错。
我轻轻爬下床,摸起桌上的大烛台。三寸多长的铁钉,扎进脖子里,应该也足以致命了。
我走到他面前,高高举起烛台,手很稳,一点也没有抖。可是铁钉就要靠近他脖子的一刹那,我却忽然刹住了。
算了,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全都是因为我。宇墨怎么会因为一个外人丢了命?还不是因为我,我何必迁怒于人。
我也没空再多想,依旧把烛台搁在桌子上,转身要出门。
"为什么不动手?"他幽幽问道。
"你早就醒了,我为什么要找死。"我停下步子,却不回头。
"你若真要杀我,我绝不反抗。要我的命,你就拿去。"语调淡淡。
我失笑出声。假到这般田地,果然不是个善于做戏的人。明知道我下不了手,何必还要故意说出这种慷慨正气的话,装什么大善人?拿温保卿当傻子取乐,很好玩,是罢?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杀了你又换不回来我的宇墨。"我迈步要走。
"如果能呢?你会不会杀了我?"声音忽然抬高。
我停脚,又笑出声。"黄庄主不是不谈‘如果'么。"
"我在问你!如果杀了我,他就能活过来,你会不会杀了我?"
我笑。我本来是不想计较的,是你自己要如此较真,那就怪不得我无情。
"同样的问题,我曾经问过你。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会。"他语气恢复了平静。哦?怎么了?释然了?这么容易就觉得心安理得了?
"没错。你是说不会。"我轻笑了一声,语调一下子变得阴寒,"那如果我是当初杀泯儿的人,你又会怎么回答?"
他许久不言语。
瞧,到底是谁的心肝比较硬呢?若真事到临头,能下杀手的到底是我,还是你?狠不下心的人分明是我,你却要做出一副委屈无辜的模样,又是在做给谁看?
"不想回答?可以。那你再想想,如果这次做错事的是你的泯儿,你又会不会允许我杀了他?"
还是许久不言语。*自*由*自*在*
不想说?不能说?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跟我说,你的青梅竹马是青梅竹马,我的就什么也不是;你的泯儿是宝贝,谁碰一下就罪该万死,我的宇墨就是草芥,就可以任杀任刮。这种话,说不出口,是么?
我摇摇头,淡淡道:"黄庄主,不必再虚情假意了,原谅起自己来,总是比较容易,不是么。"
我说完最后一句,径自出门。从刘程云院子到我的院子,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我不喜欢走夜路,可是现在顾不上了。我步子很急,我要去找宇墨。
月光照着树,有诡异的树荫,树荫底下,一个隆起的小土包,不对,是坟头。
唉。我的宇墨,我那么气派那么英俊那么活生生的宇墨,如今就变成了这么一堆土。没有关系,变成什么也还是我的宇墨。
"宇墨,我怕黑。我跟你睡,好不好?"
小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对罢?我记得对罢?
宇墨没说话,可我知道,他一定会说好。虽然以后可能会嘲笑我很久,但他当时一定会说好。他一定还是会抱紧了我说,小保,不要怕,有我陪着你。
我嘻嘻笑着,趴在那堆土上,心里就很踏实,宇墨,有你在的时候,我都没怕过黑。我那活泼可爱的小皇子,气派非凡的四殿下,年轻英俊的洛郡王,我的宇墨美人,小保和你一起睡。
不过还是很想他。想他了,想再看看他。我抚摸着表层细碎的土,忽然想到,宇墨他没有变成土!我怎么傻掉了,宇墨他在下面,在这下面!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动手去扒土。刚开始还好,很松软,越到下面越结实,也难扒得很。
刘程云真是糊涂,为什么要埋得这么实?也不怕压坏了我的宇墨,我漂亮的宇墨。压坏了,他赔得起么?
我挖了很久,隆起的坟头被我挖成了浅浅的坑。我能感觉到他离我近了些,可是还没有看到他,我心里很是不甘。
傻子刘程云,他白日里挖的太深了。我如今没有工具,弄起来要多慢有多慢。
我很着急,但手指也实在很疼。而且土里面有尖利的东西,划伤了。宇墨,你瞧,我手指伤了,你心疼不心疼?我休息一下,明天再继续,好不好?
宇墨他不会怪我的。我趴在地上,轻吻了一下,脸贴着地面,慢慢合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醒来,醒来却是在屋里床上。
是谁把我弄进来的么?还是我梦游?不管这些,反正我要和宇墨在一起,我要和宇墨一起睡。
我一骨碌翻起来径直跑出门去,到那个浅浅的坑旁边躺下。
侧身瞧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很有成就的,我欣欣然,就又跳进去,努力挖了一会儿,离宇墨又近了一点点,我心里非常得意。白天就可以找工具了,用铁锨会快很多。不过......会不会弄伤了他,弄疼了他?还是用手比较好,我疼一点没有关系的,慢一点,也就慢一点罢。
我把坑里堆积的土用衣裳兜着扔出去,量了一下,有两尺深了,刘程云挖了多深来着?六七尺么?
我跪在坑里,就着朗朗月光,用手指在地面上描绘着他的轮廓。这里是头,这里是脖子,这里是肩膀,手臂,胸膛,腰,腿,双脚。画出个大概的人形,我趴在那上面,在他脸上画出眉眼。笑着的宇墨,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唇。谁说薄唇的人就薄情寡意?胡扯,我的宇墨最是情深义重。
我轻吻着他的唇,满嘴都是泥土的味道,宇墨,等着我啊,我明天就把你救出来,想不想再抱抱我?想不想?想的话就老实地等着我,不准嫌我慢。
我微笑着侧身,闭了眼挨着他躺下。宇墨啊,一起睡。不过不要挤我,晓得罢?
第二天醒来,是在原处,只是身下垫了被褥,身上也盖了被子。
哼,谁需要他们装模作样做好人?我和宇墨一起睡,暖得很。
宇墨,你说是不是?
第四十六章
本打算第二天继续做挖土的活儿,可是不晓得怎么了,白天一直在昏睡,梦到了好多从前的事,和宇墨在一起的事,还梦到了很多曾经做过的关于宇墨的梦。梦到后来,分不清哪些事真的发生过,哪些事只是梦到过。
傍晚的时候我睡醒了,睁开眼又是在刘程云房子里。刘程云端了饭给我,我悉悉索索全部吃光。吃完之后,就跑去找宇墨。
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
我在宇墨坟前坐了很久,跟他说话,跟他说我做的梦。天渐渐黑了,晚上竟然没有月光,整个院子漆黑,夜风有点冷,宇墨又许久都不理我,我怕了。
我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坐在树底下靠着,开始小声地哭。
我又想起了那个黑林子。以前和宇墨走丢的时候的那个黑林子。那时候我以为宇墨死了,怕得不知怎么才好。
可现在......宇墨他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
那时候我拼命找也找不到宇墨,可是宇墨最后还是找到了我。
现在宇墨就在我身边,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死了,死了!你们阴阳相隔。他死了,不会再活过来,永远都不会。温保卿,是你害死他的!你休想再见到他。
冰凉的恐惧,从脚底心一直泛到头顶,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
好黑,宇墨,我怕。你回来看看我。什么都好,孤魂也好,鬼怪也好,只要是你就好,你回来瞧瞧我罢,抱抱我,骂我也行,你瞧我多没出息,我都这么大人了还哭,你快回来骂我。宇墨啊,你快回来。
半夜的时候,开始下雨,泪水混上雨水,更是寒凉。雨水从树枝之间落下来,衣裳头发慢慢地也都湿透了。
雨水落在那个浅浅的坑里,我忽然惊慌不已。我扑到坑旁边,用手捧出里面的水。想到泥水会浸下去,全沾到宇墨身上,我就难受到不行。雨越下越大,我只好整个身子伏上去,想盖住他,不让雨水淋他。
我怎么遮都没用,周围的水还是会流进来,一瞬间就漫过我的身体,淹成了一个很深的水洼。
我是白痴!我怎么能把他给埋了,怎么能把他给丢在烂泥里,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绝望极了。慢慢从泥水里爬出来,蹲坐在树底下,缩成一团大声地哭,可是等到我哭得声嘶力竭,头痛欲裂的时候,宇墨却幽幽地出现了。
他从雨幕中慢慢走过来,屈身跪下,把我抱在怀里,就像上次一样。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非要等到我绝望到不行的时候,就快死掉的时候你才肯出现!
......可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不再哭,紧紧靠住他,把头搁在他肩上。
他抱着我,轻声缓缓道:"对不起,保卿。我乱嫉妒,我糊涂,我错了,对不起。你不要恨我,你原谅我一次,可以么?"
"没错。你就是乱嫉妒,你糊涂,你错了,这我都知道。可是没有关系啊,因为我还知道,你看我和他在一起心里不好受,你是怕他欺负我,怕我受委屈。我怎么会恨你呢?我一点也不恨你。来了就好,别再丢下我一个人就好。"
他使劲点点头,抱得我更紧了。他身上被雨水浸湿,很凉。可他怀里很暖。依旧很暖。宇墨的怀抱,总是最暖的。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对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这样我就不怪你。咱们再也不能分开了,你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你答应我么?"我贴着他的耳朵,轻笑着问道。
"我答应。我答应。你放心,我们以后都不分开,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那我就大人大量,不怪你了,反正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宇墨,我知道。"
他抖了一下,呆滞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道:"......我怎么这么笨......怎么会......是一样......"然后推开我一点,看着我急切道:"保卿,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我真不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能不能不要恨我?你......"
瞧他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我扑哧笑道:"你错的何止是一次?我今天梦见,小时候你总让我替你顶缸认错,你还记得不?好多次呢。就说那次......韩少傅的宝贝端砚,分明是你摔的......分明是你,你却让我认罪,让我替你挨戒尺,我都答应你了。你现在还,还装死吓我。"
我狠狠地捏他的脸,他却凝着眉头不说话。我忽然恍然大悟,这孩子是在生我气呢。我赶紧收了手,堆起一脸谄媚的笑,跟他道歉。
"宇墨,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些话让你心疼让你伤心,我错啦,你原谅我,好不?我答应你,我改,我以后会学着好好喜欢你,好好地喜欢你。对了,你就没错么?你居然,拿着那两个人威胁我......陪你上床!不过,话说回来......有你那么威胁人的吗?我就知道你不忍心强迫我。是罢?怎么样,最后倒被我气成那样,还说......在下面你都愿意......哈哈哈哈,你不承认?你就是说了。你觉得自己好笑不好笑,逼人家以色相侍,最后却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你不会是真的想在下面罢?啊?"
我想起来他被我气成那个样子,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宇墨却不笑,只呆呆看着我,他怎么不笑呢,这么好笑的事情。看来真是生气了,我不能再跟他开玩笑了。我赶紧收了笑,想了一想,继续罗嗦。
"好好好,那次......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气你,别老想着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说,你只是想和我在一起,一起做快活的事儿。可以啊,只要你别死,要什么我都给,什么都给。不如......我现在就给,好不好?上次,上次你说要我陪你一夜是不是,我当时干嘛不答应呢......我现在陪你,现在给你,就现在,宇墨,我这次再不耍心眼了再不骗你了,我说真的,你瞧,现在就给你,你想怎么样都行,现在就......"
我越说越急,胡乱扯开湿透的衣衫,贴到他身上,凑过去吻他的唇,他却别过脸躲开了。嗯,难道还是在生气?我一只手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我的宇墨真好看,我的宇墨美人最好看,不要生气了。
"宇墨啊,你还在生气是不是啊?为什么呀?是因为我一直说不肯跟你走么?哎呀,我错了,我不该说不跟你走。你还记得么?去年你离开山庄之前,就是在这里,你说让我跟你走,我惹你生气了。你那时候说得真好,你现在再说一遍,我就答应你。再说一遍嘛,再说一遍,宇墨,再说一遍......你不想说?行行行,那我说。我说咱们找个清净的小院子,就咱们两个,养小鸡小鸭,种红梅花,好好过日子。我记得呢,我这次答应你。你还说,你喜欢我很久了,还说会对我好,要疼我,会一直守着我的。你还说,你爱我。宇墨,宇墨呀,董宇墨!你别死了,你要守着我的呀,你要是真的爱我,就不要死,带我走。我现在愿意跟你走了,我真的愿意......"
我使劲掰着他的脸,他还是紧抿着唇,不肯看我,也不说话。哦,是了。因为桓熙的事,他还在生气,我委屈地扁了扁嘴。
"宇墨,我知道了。你嫌我心疼桓熙,跟你作对,你不高兴,生气了是不是?你别生我气了,桓熙他......我真是不能瞧着他受苦啊,我是一眼也看不下去,你说你杀了我也好点,你干嘛要折腾他,我心里难受,心疼得跟刀子割......你怎么又不看着我了?你又要生气了是么?那我不和你说这个了!我现在又不怪你,你也别生气了,行不?你看我总是惹你生气......别生气了,一生气就不好看了。我的宇墨美人,宇墨大美人,宇墨大大美人......"
我讨好地双手合十,瞧着他笑,他都还是不理我。我有点不开心了,就换了严肃的口气。
"董宇墨,你说你傻不傻?你这孩子就是缺心眼。你不晓得你二哥他......不是好人,人人都知道他一点都不厚道,就你不知道!从小他对你好一点,你就把什么事都跟他说......董宇墨,大傻瓜!你是猪么?被人算计死了都不知道......不是,不要死!咱们走,什么也不管了,你是这么说的罢?谁的事咱也不管了,都不管了,桓熙我也......我也不要了,咱们走!走了,宇墨,走,咱们走,好不好?"
我使劲拉扯他的袖子,宇墨点点头,我牵着他的手走出去。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很凉,可是我发着抖也还是很高兴,他不生气就好了,他肯回来就好了。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就停下步子,转过身来,抓住他的双手,在潇潇夜雨里笑着看他。
"对了,宇墨啊,我是不是可以......不用替你报仇?我实在是,下不去手。你也知道小保心软没用。再说他,他,他又不是别人,我真下不去手。他是......是他呀,是桓熙,他......我是说,你不会怪我的罢,宇墨?"
"保卿,你看清楚,我......"
"什么?保卿,保卿?"我一下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保卿了?还,还真不习惯。宇墨,你怎么了呀?"
"保卿,你别这样......"
我微微皱起眉头,宇墨他这是怎么了?
"宇墨,你还是叫我小保罢,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叫我,我很喜欢听。叫我小保,不要叫保卿,难听死了。"
"保卿,你不要这样,我知道全是我的错,你恨我没关系,你恨我也可以,你杀了我好了,你别......"
"闭嘴!给我闭嘴!不准说那些!叫我小保!"说什么杀不杀的!我不高兴了,甩开他的手,冷起了脸。
他抿唇不说话,过了很久,才慢慢叫道:"小......小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