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上]
森林鹿[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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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了。
皇帝再不相信任何胡人,只命汉人来守卫自己,而将曾经真心发誓效忠于他的异族卫士们推到外面,抵挡拼杀做肉盾也好,四散逃亡也好,从贼助逆也好,他再也不关注不顾惜--
就此决裂。
段志玄高大硬朗的身影立在第四重围幕的入口,汉人卫士们匆匆从他身边跑过,进入围幕内就位布阵防守,而奉敕出幕的胡兵动作迟缓很多,有的人明显边跑边拭泪,有的在低声怒骂,更多的则是沉默着,拿起自己的武器向外走去,一个个背影在夜色火光中看上去疲惫而无助......
段志玄的头脸微侧,转向仍然呆立在第五重围幕外、"胡人禁区"当中的蕃将阿史那社尔。
相距既远,夜色浓黑,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片刻,社尔抽刀出鞘,用连自己都吃惊的速度冲出围幕外,在大风、烈火和箭雨中,奔向谋逆者来袭的方向。
四重围幕外是兵荒马乱混沌凶险的世界,分不清敌我,找不到旗号,每个人都在为了保护自己而挥刀砍杀,却不明白跟自己对战的是叛徒还是友军。金铁交击,喊杀喧天,大风雷动,阿史那社尔在人堆中闪避奔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结社率在哪里?
"拓设--"
眼前突然闪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是结社率,却也是阿史那王族的一个远支,身在皇宫卫队之中。此刻他左上臂扎了条白巾子,挽弓搭着长箭,用迟疑的目光看看金发的突厥王子、目前已经很少的仍然在世的可汗之一,开口道:
"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乍一听到有人称呼自己少年时受封的勋位"拓设",社尔呆了一呆,有片刻时光倒流的错谬感。但接下来,听了下一句,便不假思索地挥动长刀,只一击,削飞了他半个脑袋。
喷出的一腔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
阿史那同族兄弟的鲜血。
"结社率--"
社尔嘶声大呼,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满营火焰绕着他狂舞不休。无意识地挥刀砍斫,也不知是嵌入了谁的身体,踢开了谁的残肢。就这样结束了吗?百万族人的平静生息,阿史那一姓的高贵与荣耀,竟是终结在那样一个卑劣小人的手中。而皇帝,而皇帝......
"社尔叔叔--你让开--"
还带着青涩稚嫩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几分发颤。金发将军回头望去,竟然是贺逻鹘。
也绑着一条白巾子的瘦弱手臂执着长刀,刀尖对准社尔的胸膛,却是不住游移。但他身边还有几个粗壮的突厥战士,人人手拿长矛弓箭,瞄准社尔,面无表情。
"你让开--我们不想杀你--"
少年郡王的脸色在夜幕中显得更苍白,那种迷茫与犹豫并没有从眼中退去。阿史那社尔对他微笑,横刀身前,背靠不远处的御营大帐,面对自己同族的枪林箭雨,金发在夜风中猎猎飘飞,用尽胸中每一分气力怒吼--
要伤害天可汗,先踏过我的尸体!
没有停歇过的风又送来两边山崖上的孤狼悲嗥,在震天的杀声中断续而微弱,几乎引不起任何注意和同情。
风声尖唳,万箭齐发。
两军对垒之时,显然不是发表或倾听豪言壮语和树立高大光辉形象的合适机会。社尔一声喊过,贺逻鹘等人稍微愣神,社尔背后就突然爆出一篷篷利箭,除了相对而立的阿史那叔侄俩,余者立毙。
社尔愕然转身,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第四重围幕前,身后围幕内,两组汉人弓箭手列成整齐战阵,撕掉面前挡眼的帐幕上部,就是现成遮蔽。
利用在外面的胡人阻挡谋逆者一阵子,右卫大将军段志玄将退入围幕的汉人卫士迅速编组列阵,安排位置,布署兵力层次,片刻后,御帐周围防卫秩序井然,来袭的谋逆者一进入围幕外的射程范围,便有一重重飞箭出迎,不怕死的再冲近些,围幕内排矛步兵上阵,三戳两挑解决。
将卫士们镇定下来并加以组织后,御帐安全便可说固若金汤,除非叛党真的调来了千军万马。
"贺逻鹘,快跑!"
侥幸从第一次箭雨中逃生的阿史那叔侄二人,均本能地伏地卧倒。趁着第二第三波箭阵嗖嗖地从头上掠过,社尔转脸,压低嗓音对突利的嫡长子催促。眼见卫军占了上风,这孩子还不趁隙溜走,等着被生擒活捉大卸八块吗?
"社尔叔叔你--?"疑问的句尾已经带了哭音。
"走!"
恶狠狠从牙齿里迸出的最后一个字,终于起了作用。十几岁的突厥少年开始在箭雨下蜿蜒爬行,爬向黑暗得看不清任何东西的远方。
社尔团身向相反方向滚落,一直滚到围幕之下。这地方看着有点熟悉......暴乱突起前,他岂不是正在这里巡逻驻立?
好遥远的事了......此后,皇帝身边,怕是再也没有他阿史那社尔甚至--所有胡人--的巡逻岗位了吧?
一双手自身后伸过来,扶起他的肩头。
半夜攻战,外围几重帐幕都被划得乱七八糟开了无数口子。右卫大将军段志玄就从一道直裂至地的开口处迈出来,将全身绷紧的突厥将军拎直了,淡淡开口:
"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陛下传你入帐觐见。"
矗立在第五重围幕之内的皇帝御帐,被密密麻麻的卫士圈守着。耳衅虽然仍有外围厮杀格斗的声音不断传来,御帐内外,却是出奇地宁静,出奇地幽暗,仿佛帐内的人还在沉睡似的,十步之外正在上演的战斗与这里完全无关。
如果不是抬头看到了一副触目惊心的景象,阿史那社尔真会以为圣天子有百神呵护,外间无论怎么闹荡,凶气都不能靠近皇帝身边。
三四枝长箭,歪歪斜斜高低不等地插在御帐皮幕上,箭尖均是向里的,深陷入帐,只留了尾羽在帐外。
"阿史那将军,解刀。"
段志玄不疾不徐的声音将社尔唤回神,转眼见他伸开手等待,社尔又怔了一下,才想起眼下这状况,自己是绝不能带刀进去见皇帝的。
抬臂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直刃长刀交给段志玄,整整半夜,握得太紧了已然僵住,松开手指时,指节竟是钻心地痛。
这把刀,还是皇帝所赐......
某日在宫中侍宴,看那位酒量奇差偏偏酒瘾十足的天子又喝多了,拉着下属大臣一通猛夸乱夸:
"贞观以前,从我定天下,间关草昧,都是玄龄的功劳啊!"
解下腰间佩刀递赐房玄龄,感动得老宰相热泪盈眶、群臣啧啧称赞。
"贞观之后,纳忠谏,正朕违,为国家长久利,只魏徵一人而已。虽古名臣,亦何以加!"
嗯嗯,赞语不错,这次赏什么呢?毕竟陛下你平时也没有身带两把刀走起路来叮当乱撞听响声的爱好......社尔思考。
结果......站在他身边的皇帝一伸手,顺理成章地扯下突厥将军腰间的佩刀,递给魏徵......
那一把是父亲处罗可汗留给他的家传宝物......代替魏宰相热泪盈眶的阿史那社尔......
后来自知理亏的皇帝特意又找了这柄好刀给他作为补偿......另外,从那一次以后,社尔每次入值之前,都要再三检查,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任何珍贵值钱的东西......
"还有吗?"
接过了沾满血污的长刀之后,站在御帐门口的段志玄仍然没有闪身放行的意思。一双沉稳的黑眼睛上下打量夜色中的突厥王子,目光仿佛在切割穿透他。
同领南衙十六卫大将军衔,又同掌北门屯营,两人日常见面并不少,但都是安静内向的性子,不喜欢主动跟别人套交情,所以说相互了解有多深、关系有多好,那是谈不上的,但至少平日里彼此客气尊重,合作愉快......褒国公,你真的以为我会怀刃进去行刺陛下?
阿史那社尔笑得苍白而恍惚,伸手解开外袍襟带,将长衣脱掉。
刚入夏不久的山林中,气温还是有点凉的。外袍里,社尔穿了一件白色半臂和束腰长裤,都是很贴身的内衣,纤瘦的身体线条一望分明,没有任何能藏匿武器的地方。
仍是神色不动的,段志玄点点头,侧身让开御帐门,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进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御帐里的空间很大,前后用一道帷幕隔开,幕后是皇帝寝卧的床榻。帷幕前,此刻有四人按刀侍立,一人凭案而坐,手上倒是唯一没有刀的。
刀放在案上,拔了出鞘,皇帝修长的食指,在慢慢抚摸刀刃。
阿史那社尔拜倒行礼,努力了几次,入唐后说得最为纯熟的那句汉话--"臣阿史那社尔奉诏见驾"--竟然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如果再用力些,他会不会当场,痛哭失声?
头顶上有人叹息了一声,慢悠悠地问:
"阿史那将军,据报,有人看到此次行逆人众的头目为阿史那结社率、阿史那贺逻鹘二人,此言可属实?"
这不是皇帝的声音,但是也很熟悉,社尔不必抬头去看是谁,就知道他必须得如实回答--此时此刻,这个人说话的份量,和皇帝也差不太多吧。
他不知道的是,说出一个"是"字竟然要这么困难。
"你可曾参与他们的逆谋?"
突厥王子伏地摇头,十指深深抓入厚重的地毡,白皙手背上青筋暴起,手下的地毡,鼓出了两个坟包。
然后......他一直盼着又怕着的那个声音,响起来了:
"无忌,你们先下去。"
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哀乐......是的,以社尔对皇帝有限的了解来看,此人无事便要生非惹祸混闹一气,真正有事时,反倒极沉着、极安静、象波澜不惊深不见底的古井寒潭,也象蕴结着撼天动地暴风雨的阴郁天空......
"陛下--"
长孙无忌的语调是微带抗议的,但是,那个"下"字的音节其实还没完全发完,就曳然而止停在了空中--是因为看到了皇帝的脸色?
"臣等告退,陛下保重。"房玄龄的声音总是温和慈祥又透着点小心翼翼,这句话的小心谨慎语调就更明显。
随后是衣衫摆动,靴底摩擦地毡的声音,四个大臣--另两位一直没出声的,想必是此次随驾的马周刘洎--快捷轻巧地退出御帐外。
这就对了,阿史那社尔苦笑着想。别说陛下手边有刀而我赤手空拳,就算手无寸铁地一对一开打,他陛下怕过谁来?(呃......敬德秦琼单雄信那种非人的恐怖男当然除外)。再说了,如果真打起来,至少老迈的房玄龄和肥胖的长孙无忌留在御帐里,只能劳烦皇帝陛下分神保护,起不了半点好作用......
厚重的御帐门帘在身后放下,一度清晰起来的风声和交战呼啸声又模糊退避了。帐中有淡淡的生皮和羊毛毡味道,本来应该是从小在草原游牧的社尔所喜欢的,但是--
此刻他的眼前和心里,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社尔,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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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附注:
1。阿史那结社率叛乱事件,通鉴记载如下:
夏,四月,戊寅,上幸九成宫。
初,突厥突利可汗之弟结社率从突利入朝,历位中郎将。居家无赖,怨突利斥之,乃诬告其谋反,上由是薄之,久不进秩。结社率阴结故部落,得四十馀人,谋因晋王治四鼓出宫,开门辟仗,驰入宫门,直指御帐,可有大功。甲申,拥突利之子贺逻鹘夜伏于宫外,会大风,晋王未出,结社率恐晓,遂犯行宫,逾四重幕,弓矢乱发,卫士死者数十人。折冲孙武开等帅众奋击,久之,乃退,驰入御厩,盗马二十馀匹,北走,度渭,欲奔其部落,追获,斩之,原贺逻鹘投于岭表。
2.小李无耻地拿社尔腰刀赏人的桥段,来源于史书魏征传里的:它日,宴群臣,帝曰:"贞观以前,从我定天下,间关草昧,玄龄功也。贞观之后,纳忠谏,正朕违,为国家长利,徵而已。虽古名臣,亦何以加!"亲解佩刀,以赐二人。


英勇献身

自古以来,在外的诸侯藩王、统兵将帅、方面大员,也包括皇帝本身,都特别忌讳"近卫谋逆"这种事。
近卫仗地利之便,一旦起反危险性太大,这还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如果谁身边侍奉的卫士仆人起来攻击主人,那简直就是明告天下,这个主人平素暴虐苛刻、自身德性不正、御下无方......也是的,连自己身边朝夕相处最亲近的人都管不好,这个做主人的,还能干点什么呢?
英雄豪杰马革裹尸战殁沙场,是什么时候说起来都让人肃然起敬流芳千古的死法;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也是令人羡慕追求的目标;可如果是正值英年时死在身边造反的奴仆亲随手中......嗯嗯,什么叫做"贻笑后世、遗臭万年"啊?
特别是,这次造反的亲卫还是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心回护的异族蛮夷......假如真的被阿史那结社率等人得了手,想必千百年后,人们谈论起来,都会说"哎呀那个李世民啊,要说倒也不是没能耐,也做过几件好事,就是志大才疏头脑发昏,为了一个什么‘天可汗'的虚名养虎遗患,结果连自己小命也赔进去了不是?可见做人不能太过自以为是......"
史上最爱好虚名的几个皇帝之一,为了生前身后都把自己大树特树成君王偶像,拼了小命建功立业、折节下士、虚心纳谏、吟诗赋文、修书改史......最终,竟然差一点落个这种定论吗?
御帐里的光线很昏暗,全部来自放置在皇帝倚坐的书案上的那盏烛台。小小的不过一寸长的火苗,将皇帝巨大的黑影投射在他身后帏帐上,有些像草原上凶猛的大雕,正横展开遮天蔽日的双翅凌空下击。恍惚扫一眼,阿史那社尔走到御案前,再度伏地叩拜,根本没有勇气抬头与那一对深黯的双眸对视。
"什么时候想好了,你就说吧。"
语声真的很温和......带着一点点从睡梦中惊醒的困倦懒散,在空旷大帐里反射出重重微弱的回音。与他平日里动不动就为一点小事大发脾气噼哩啪啦痛骂一通的作派,差太远了。
但是为什么,社尔只觉得胸中憋闷而指尖冰凉,夏日密不透风的帐幕里,比严冬的冰天雪地还要僵冷肢体冻彻心腑?
他从前,是听过皇帝这种语调的。
一年前一次本来气氛很好的宴会上,吴国公、同州刺史尉迟敬德,皇帝著名的心腹爱将,为了争座次大闹一场,还险些将江夏王李道宗的眼睛给打瞎了一只。过后皇帝传了尉迟敬德到立政殿偏阁,将伺候的宫人统统赶了出去,君臣单独对晤。
那天社尔值近侍班,真的不是有意偷听......只不过在廊庑下踱步时,路经一扇没有关紧的窗子,也只听到了皇帝一句话。
就是这样温和的、平淡的、闲话家常般娓娓述来:
我觉得很丢脸,要是从来都不认识你就好了。
入阁时敬德公还是抬头挺胸悲愤激昂,一副"就算立时死在陛下面前也没关系"的表情。社尔听说,从贞观初年起,这位当世第一勇将就时时自觉被忽视被怠慢,心怀不平想方设法地给"受宠"的文臣们找难堪。算一算,皇帝已经容忍了他十年。
出阁的时候,满脸鼻涕眼泪哭得嘶声脱力的敬德公,是被四个宫人给扶架出去的。而且从此之后性情大变,闭门谢客,天天在家烧火炼丹,再也没听说他找过什么麻烦。
难道说,这种绝对冷静、绝对理性、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象刀锋一样披斩乱麻直入人心,锐利地堪破种种障眼云烟精确剖析出本质的态度--正是传说中大唐秦王用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纵横天下扫平四海的天子之剑?
也就是说,用来对付敌人的......已经将眼前人视为敌人、视为对手、视为要征服、要击破、要毁灭的事物,而不再是自己人吵吵闹闹分分合合......
阿史那社尔慢慢地调匀呼吸,整理自己混乱不堪的心绪,也努力将恐惧、愧疚、痛苦、愤恨、绝望种种情绪杂念排出脑海之外,集中精力回想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组织语言叙述:
"两月之前......"
和盘端出,从那个初春傍晚结社率叔侄的联袂来访开始,到三个阿史那的激烈争论,到自己决定隐瞒不报的原因,到火起事发时的惊惧,到方才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甚至,连刚刚主动放走了逆首之一阿史那贺逻鹘,也毫无讳饰原原本本地交代出来。不但这些本来记得的事要讲清楚,还要思考和搜索近期所经历事件中,有哪些是可能与这个阴谋有关而自己以前没有注意的?自己有没有在无意中给了结社率更多的帮助?是否有些自己应该负的责任,因疏忽没有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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