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上]
森林鹿[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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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泪水在眼眶中汇聚凝结成晶莹的光点,又漫然扩散,很快流落到面颊上光线照射着的明亮里,一串串,一汨汨,不停顿地下坠,打湿了前胸轻薄的白纱单衣。那位据说生性刚烈坚毅的皇帝陛下就这么在臣下面前流着泪,依然眼望窗外,平时锐利清亮的眸子仿佛罩上了一层轻纱烟雾,蒙蒙胧胧的似乎是已经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
阿史那社尔叹息一声,起身凑到皇帝身前,重新跪坐下来,拿起案上放置的冰绞汗巾,伸手去为他擦拭泪水。
这并不是一个真正需要回答的问题吧--虽然很多时候,很多场合,皇帝都会问社尔一些奇奇怪怪一般人根本意想不到的问题,并不是向他寻求解决方法,而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你对此怎么看"......很快社尔就明白,他的出身经历使得他的很多立场和想法,对于皇帝来说是新鲜的,可以籍此更充分更深入地思考,而不象那些皇帝已经太熟悉太了解的旧臣,会怎么想怎么说,皇帝根本不必询问就一清二楚,每每"君臣问对"剩下的唯一价值,就只有"考验此人有否有勇气把想法说出来......"
而这一次,皇帝茫然失神的询问,似乎是连"看法"都不必得到的,似乎只是想从色泽黯淡了很多的双唇中吐出这三个字,强抑住的泪闸随之开启,在夏日浓重的树荫窗棂下,在自己信任器重的臣子面前,痛痛快快渲泄一场,其他的什么都不再去管。
你知道吗,陛下,金发的突厥将军默默地想,你这样纵情任性的表现,也许正是方才那个"为什么"的答案啊。
为什么我能扫平四方治理天下,却无法教养出明理贤能的儿子?为什么我能立大唐宗庙开万世制度,却始终解决不好国嗣嫡储的争端?为什么我能赢得英雄归心四海拥戴,却被自己的孩子憎恨、谋杀、欺骗......
"我从来都不认为做陛下的儿子有什么好,"贬往黔州的路上,某天晚上如水银泻地的月光下,在驿站中踱步的废太子李承乾这样对押送他的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说,唇边噙着一丝如月光般幽冷的笑,"做得再好再优异再精彩,也不过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有那么样一位伟大的父亲,一切都要归功于有其父必有其子;出了差错呢?那就是给父亲丢了脸,就是我自己修身养性不够,为了不辜负高贵完美的血统,我应该加倍补过......然而这一切,一切本来也都是可以忍受的,只要......"
只要他能让我觉得这一切付出都值得,都是因为拥有一位如此可敬可亲可爱的慈父......可是,我不觉得。
或许这也不能完全怨怪陛下,阿史那社尔自知偏心地想,他并非不想做一位慈父,他只是,根本不懂得如何去做。
从小在富贵而又有很多空闲的父母宠爱教导下长大,自然而然地视亲情为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东西,从未想过还要花时间力气去培养建立;十七八岁刚刚开始离家,就与一群贤明的长者朝夕相处,听取他们的建议,汲收他们的经验,依赖他们、信任他们,接受着他们无可避免流露出的呵护和疼爱,偶尔撒撒娇开个玩笑,长者们也都以会心的态度全然包容......他懂得如何尊重别人,如何取悦别人,如何调动别人的情感为他卖命效死,如何选择别人的能力特长加以整合使用,但他却不懂,面对着一个娇小稚弱、身体和心智都不成熟的孩子,他该如何恩威并用、耐心引导、一点一点将他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他自己都还没有完全长大,又如何指望他去教导一个......完全继承了他自己高傲任性那一方面特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孩子?
"败就败了,死就死了,"月光下的李承乾用完全不合于他年纪的漠然口气讲,"这世上反正也没什么可留恋之处,一病不起最好。"
无话可答的阿史那社尔看着这个已经失去生命气息和热力的年轻人,不期然地,想到在宫中听到的一个传说,传说在十七年前,冒险杀兄囚父登上皇位的当今陛下,召来一位在武德年间曾经为自己进言、阻止高祖李渊黜降次子的大臣,与他同桌饮宴。那时年轻的皇帝也用平静而漠然的口气说,我生性刚烈,假如父亲处罚贬斥我,我怕是会一病不起,不再留恋这世间吧。
侍卫皇帝七年,阿史那社尔对李世民陛下动不动要死要活撒娇打滚的种种表演实在已经麻木了,但在那个银月当空群山环绕下的夜晚,听着父子两人几乎如同一辙的宣言,看着两张极其肖似的面孔渐渐重叠在一起,明了"承乾命不久矣"的将来,突厥将军的心悚然惊惧,那一刻,真的只想插翅飞回长安,回到皇帝身边。
而今他回来了,能做的,却也只有一遍一遍地为皇帝擦去汹涌流淌的泪水,沉默着,不想说那些其他臣子一定已经说过千百遍的安慰话语,就这么安静地陪着他,等待为他做任何他想要的事。
"社尔......"
窗边轮廓优美的剪影终于在光影变幻中调转了角度,自突厥王子进殿以来,皇帝第一次将眼眸转向他,目光却仍旧放在遥远模糊看不到边际的地方,泪水也仍然在流,似乎永远无法再止歇。
"君集也......叛了我......"
君集?兵部尚书、潞国公侯君集?
为皇帝擦拭着泪水的手在空中僵滞了一下,阿史那社尔浑身滚过轻微的刺痛感,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安与不适。侯君集吗......自己不是一直戒慎地避着他,虽然没有过任何冲突不快,但就是,直觉地不喜欢那位天子宠臣?
"我倚为心腹的君集......"皇帝阖上了长长的睫毛,又一串泪水随之掉落,"从我少年为王便追随左右,多少年腥风血雨刀山火海一起闯过来......武德末年那么凶险的局面,全亏了君集舍出命去纵横联络,只为了保我,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殿下平安康泰,臣万死亦甘心地下',这是他的原话,我也一直都相信,一直都相信......"
侯君集是个妖异的男人,社尔想。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那细长的刀锋一样的眼角,细长的几乎象女子般的腰,看不出真实年龄的细长的眉眼,都让社尔在不安中想起大漠中一种剧毒无比也妖艳无比的蛇。然而侯君集不可否认是极有才华和魅力的,即使并立在星光闪耀熠熠争辉的贞观群臣当中,他的聪明、机警、反应能力和坚决果断的执行力,也使他无愧于跻身"凌烟阁图形"之列。
若说到军功,之前几次随卫公李靖出击灭突厥吐谷浑不算,单论三年前侯君集身领"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前往西域讨伐高昌,在人人都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挥大军涉过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的大沙漠,当漫山遍野殷红如血的唐军幡旗在高昌城外突然浮现,先前对天可汗使者无礼的高昌王麹文泰竟活活吓死,满城儿童唱着:"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嗣位的国王大臣在绝望中开城出降,西突厥畏于唐军兵威不敢来救,高昌三郡、五县、二十二城、三万七千七百口人尽数归入大唐版图,天子命在此地置"安西都护府"以统西域,东汉灭亡三百年后,再一次将汉人的势力西进至大漠绿洲之中--如此辉煌战绩,足够夸耀一生了吧?
资历,才华,功绩......然而还不止如此,社尔想,脸上有些微微发烫。他并不是故意偷觑,可是看到了也就看到了......在贞观十四年出征高昌前夕,侯君集入宫面君,君臣对坐而谈,有说有笑的很是开心。那个没尊严的皇帝陛下又伸手去拍宠臣兵部尚书的脸,就象拍几年前高昌进贡的"拂林犬(哈巴狗)"似的,而那位权高位重的潞国公不但不生气闪躲,反倒--
张口将皇帝的手指含住轻轻吸吮,细长妖异的眼睛里闪过太明显的炽热蕴意......
"君集平高昌回来,御史参奏他军纪败坏掠夺财宝民女,我并未当真对他审讯用刑,然而他就已经不满......那么多人警告我他要谋反,我都一笑置之了......直到承乾这一次,勾结他要发动兵变,报密者中夜入宫急奏,我披衣绕室,苦苦思索,仍然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要把他交给刀笔吏去受辱,召他入宫亲自审问,最终他辩无可辩,俯首认罪,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单手抵住面前书案,皇帝涕泪交下胸膛起伏,连肩背都颤抖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我有哪一点对不住他,他无话可答,只求速死......那是君集啊......我问群臣可否恕他一死,群臣皆曰不可,大逆罪当族诛......我没有办法,只能告诉君集,自此之后唯有上凌烟阁去看他的画像了......"
眼见面前的人哭得天昏地暗喘息不止,身负护驾重责的突厥将军再犹豫片刻,放下汗巾,移身挪得更近,将摇摇欲坠的皇帝拥入双臂,让他躺靠在自己身上......
重心入臂,阿史那社尔又是大吃一惊--这比记忆中他的重量,怕是差了一半!微微收拢双臂,果然,宽松的长袍下,这个身体瘦得......几乎能感触到硬硬的肋骨......
陛下,突厥王子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都已经过去了......都会好的......陛下万勿自苦......
后来阿史那社尔回想到这一刻的情景时,对自己有着微微的不满鄙夷。他本来可以幸灾乐祸的,就象很多次目击朝堂上皇帝被一干谏臣批判得灰头土脸恼羞成怒时,自己与其他受尽皇帝欺凌的卫士一同交换着眼色,扬眉吐气大快人心--所以在贞观年代,魏徽、王珪、孙伏伽、戴胄等著名谏臣受到宫廷内外的一致尊敬爱戴,不是没理由的--但是,那时候,为什么怀抱着流泪憔悴不复人形的昏君一只,本该享受报复快感的突厥王子,却只想拔刀出门,将犯上作乱的李承乾、李泰、李祐、李元昌、侯君集等人横砍竖切碎尸万段......
夏日的闷热本来是潮湿充满了水气的,立政殿的水气却在一瞬间蒸发,天地燃起红亮得烧尽一切的熊熊大火。
"一旦陛下真的受了伤害,所有身边人都会变成红了眼的野兽......"
似乎也是遥远模糊的声音了......
屯营在玄武门外的飞骑中,很有几个神仙级别的人物,都是从武德时代甚至太原起兵时就追随那时的秦王殿下/李二公子的老卫士,论资历放到外地去当个都督刺史也够了,这几个却死乞白赖在皇宫卫队混饭吃。表面上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是"舍不得离开陛下身边",其实呢,一方面是他们的确没有当官做宰的野心和欲望,另一方面,每天蹲在卫士们轮换值班前后暂歇的廨所高谈阔论,云苫雾罩地瞎扯天知道真假的杂事秘辛,看那些从外地乡下来轮流番上的毛头小子对自己投以崇拜羡慕的眼神......这种飘飘然的感觉,比建牙开府的封疆大吏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神仙们最爱念叨的自然是当年身属"黑甲军"随秦王殿下冲锋陷阵的光荣时刻,他们描述那位一身黑袍戎服外罩明光甲的年轻统帅,骑着来自西域大宛的汗血天马,身携长宽倍于常制的雕弓巨箭,勒马立在高高的坡上俯瞰战场。他的脸容平静安详,乌亮的眸子紧密注视面前风起云涌尘埃漫天的万人厮杀,观察,思考,调动,发令,一旦确定看似强大凶猛的敌军已经被撕扯出了致命的缺口,那对端正优雅的唇边就荡漾起如愿以偿的懒洋洋的笑意--
将一直抱在手中的形状如飞凤展翅的盔抬起,戴落,遮掩住俊朗容颜,稍稍提高一点音调,却从不声嘶力竭地呐喊,就只在前倾催马的同时抛下几个字:
儿郎们下场。
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们绝对想像不到,那种万马奔腾、冲刺呐喊、兵刃交击、鼓点震天的酣战之声有多么猛烈多么充塞心魄,再加上将士们自身沸腾激发的热血,举枪跺地跃跃欲试的狂噪,那种时候,统兵冲锋的将领要向下属大讲"顺从天命、报效皇恩、升官发财、封妻荫子",都是没人能听到也没有任何效用的废话。倒是众目睽睽下领头冲锋陷阵的统帅,他的一举一动的从容、镇定、流畅、优雅,那般完全置生死于度外的满不在乎,就象在军中角力相扑游戏时一句轻描淡写的"儿郎们下场",骏马腾踏,修长的黑色身影当先向着汇成了巨大死亡漩涡的战场倾压而去--
于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也穿着黑色盔甲的上千名骑卫,在那一瞬间蜕变成千上万嗜血的凶兽,"嗷嗷嗷嗷"地奔涌扑进统帅锁定的战场缺口,用尖牙利爪撕裂、扩大、席卷、吞噬,将挡在面前的世间一切事物都拆毁成四散飞溅的碎片。缺口就这样化为裂隙,裂隙化为深沟,深沟化为支离破碎最终崩溃了的敌阵,广阔的战场上只剩下大风狂卷的乌黑与流淌成河的鲜红......
然而这一次一次奇迹中最为神奇的时刻,却总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西方落山的夕阳照着满地死尸伤兵、断戟折箭、卧马破鼓、残幡半旗,风中传来伤者断断续续的痛哭哀号,负责打扫清理战场的士兵疲惫而麻木地忙碌着,突然之间马蹄声脆,那个修长的黑色身影骑着不知在战斗中换了几次的骏马,施施然策踱而来,马身或许伤痕累累,坚固的黑甲上也可能溅满淋漓鲜血,但当他摘下形状优美的飞凤盔展露笑颜,所有人便都明白--秦王殿下未曾被兵刃所伤,一次都没有。
所谓的"王者自有天命"。
那么如果秦王殿下、皇帝陛下真的受了伤呢?--好象是有好奇懵懂的年轻人向老神仙如此询问着,而经历沧桑的卫士便僵硬了脸孔,回忆着什么,用同样僵硬的声音回答--
一旦陛下真的受了伤害,身边所有人都会变成红了眼的野兽......那是太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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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有关小李说"武德年间如果老爸欺负俺俺就死给他看"的事,不知道司马光为啥把这话安到了陈叔达身上,结果后来现在还有牛人根据这个推断出"陈叔达威胁老李"的传奇......其实最早的《贞观政要》版本如下:
贞观六年,授左光禄大夫陈叔达礼部尚书,因谓曰:"武德中,公曾进直言于太上皇,明朕有克定大功,不可黜退云。朕本性刚烈,若有抑挫,恐不胜忧愤,以致疾毙之危。今赏公忠謇,有此迁授。"叔达对曰:"臣以隋氏父子自相诛戮,以致灭亡,岂容目睹覆车,不改前辙?臣所以竭诚进谏。"太宗曰:"朕知公非独为朕一人,实为社稷之计。"
2。候君集,以前很多人印象中他是跟小李差不多年纪甚至还小一点的,但是近年来挖出了他母亲的墓志,上面有写年龄,算起来吓了一跳,就算小侯是他母亲四十岁以后才生的,也比小李大了好多岁。所以俺写他就有意忽略年龄了。他平高昌的经过全抄史书,包括那个童谣。
至于他叛乱后小李对他说的话,另有一个版本是"我为了你,从此不再上凌烟阁",但是俺翻两唐书侯的列传,初版为:
太宗谓君集曰:"与公长诀矣,而今而后,但见公遗像耳!"因歔欷下泣。遂斩于四达之衢,籍没其家。(旧唐书)
帝乃谓曰:"与公诀矣,今而后,徒见公遗像已!"因泣下,遂斩之,籍其家。(新唐书)
3。"看那些从外地乡下来轮流番上的毛头小子对自己投以崇拜羡慕的眼神"--解释一下"番上"。初唐实行府兵制,一部分农民被编进各地的征兵"府",农忙的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练武、轮流去京城或者边疆服兵役,到京城当卫士的叫做"番上"。
4。"将一直抱在手中的形状如飞凤展翅的盔抬起"--介个描写是鹿的恶趣味,飞凤盔要到宋代才出现,唐代的盔有的会有虎头形状,但是没发现有凤状的。不过小李总是喜欢把自己比喻成"威凤"......那个时代凤是男的凰是女的,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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