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上]
森林鹿[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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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手打飞铜镜,伏案枕臂,疲倦得没有力气直起身来。
六十年前,南北朝乱世里,北齐王室曾经有一位俊美如好女的王子,用獠牙狰狞的青铜面具掩住清秀容颜,率军冲锋征战。到得已方待解救的围城之下,为了向守城兵士确证自己身份,他脱下面具和头盔,那一刹那展露的绝世风华,被永久地记忆在历史中。
后来人们为他创作了一首军乐,名为《兰陵王入阵曲》。
六十年后,隋末唐初混乱中,李唐王室一位传说也很英俊、但是从来没人敢将他形容为美女的王子,率军冲锋征战,到得已方防守的城池营寨下,只要守卫稍微迟疑犹豫,他便忙不迭脱下缀有漂亮飞凤翅纹的头盔,向城上得意洋洋地展示自己面容,赢得下属们不得不惊艳的欢呼拥戴。
后来人们为他改编了军乐,名为《秦王破阵乐》。
"天赋是没法改变的,能改变的只有对待它的态度和利用它的方式。"
阿史那社尔记不起李世民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对自己说了这句话,但他记得那时的情景:仍然是在草木春深的西禁苑里,一群身着红、黄、白、绿、黑五色锦袍、骑着以虎皮为鞯的骏马的健儿,簇拥着大唐皇帝驰骋射猎,半日下来收获颇丰,丢在一起的野兔、狐貉、麋鹿、野猪堆成了一座小山。皇帝很是高兴,命就地升火烧烤猎物,让身边饥肠辘辘的百骑卫士大快朵颐。在烤肉香气和油脂滴进火堆的滋滋声中,烟火薰燎得身后空气袅袅颤动,和卫士坐在一起皇帝递给社尔一块穿在铁叉上的烤肉,脸上带着近来很少见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贞观十二年十一月,唐天子初置左、右屯营飞骑于玄武门,以诸将军领之。又简飞骑才力骁健、善骑射者,号百骑,衣五色袍,乘骏马,以虎皮为鞯,凡游幸则从焉。
万紫千红繁花似锦的林苑中,又添了上百号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身影--说实话,陛下的审美趣味真是恶俗啊,阿史那社尔叹息着想。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忍不住怀念家乡草原一望无际严整壮阔的绿,从头顶伸展到极目不可见的远方的睛空澄蓝,冬季大雪覆降后冷冻了天地万物的白,日出日落时天边霞色熊熊燃烧的红......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常喜欢自己一个人骑马跑出营帐,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跳下马,伸展开手脚象汉语的"大"字一样仰躺在柔软草毯上。凝视蓝天里飘浮的一片片白云,在云层间穿梭飞翔的群鸟,倾听吹过草原的深沉的风,偶尔会送来羊群的咩咩叫声和姑娘们的歌声。那时候他的心平静、满足、安详、愉悦,往往就此在朦胧中睡去,直到被出来寻找他的奴隶抱回牙帐父亲面前。
那样的日子,自从他十一岁受封领地之后,就一去再不复返。
"嗯,小社尔还是穿白衣好看啊。"他记得皇帝那天还对他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他只能报以无可奈何的微笑。身为"诸将军"之一,他在"领"飞骑的同时,自己当然也成了衣五色袍的百骑中的一员。还好还好,皇帝允许他选了素净的颜色,没有把自己偏爱的花红柳绿强加在他身上。
金长发,蓝眼眸,也只有在一片素白的映衬下,才愈加澄澈天然光彩照人。
归唐三年了,日日夜夜为皇帝宿卫,闲聊共语无话不谈,大唐天子李世民在社尔心目的形象日渐清晰鲜活。不再是少年被俘那一段日子里所惧怕的主人和依赖的兄长,也不再是短暂接触道听途说加上自己想象出来的天神化身,他只不过是个,有着坦率个性、出众能力和满身坏毛病的男人而已。
当然,阿史那社尔没有一刻忘记,这个男人不但是大唐中原人的皇帝,也是包括他突厥人在内的各族共尊的主人。
仍然很喜欢把金头发的突厥王子叫到身边来,也一如既往没形象没尊严地乱扯一气,常常做些逾分越礼举动。幸好这个人还懂得"点到为止"的含意,没有逼得突厥王子忍无可忍剖腹明志什么的,也还没进行到双方必须表明立场的程度。他并不着急,甚至也不特别在意,毕竟后宫里欢迎渴盼他的人太多了,犯不着为一点点欲望做出自降身份的事。
其实,社尔想,如果自己认真地对皇帝说一句:陛下,臣不从命。皇帝是否会就此收手,自后以礼相待,深加敬重,就象--他对自己的叔祖阿史那思摩等其他归附酋长一样?
这个念头真的很诱人,不知道曾经在社尔的心中辗转过多少次,特别是,每当皇帝又开始对他没心没肺肆无忌惮,这严正凛然的声明就自动涌到他舌尖来跃跃欲出。
每一次却又都咽了下去,无一例外。
如果说了,做了,成功了,是否此后,当皇帝的御驾在宫中招摇而过,面对远处那一团闪耀的金光,他将视而不见,甚至值班近侍的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也只能在廊庑下踽踽独步,再不能登堂分享如阳光般爽朗明亮的笑声?
所以突厥王子只能悲愤地转过头去,默默忍受传说中威武庄严的天可汗做些无论怎么看都跟威武庄严搭不上边的举动,最多盯着空荡荡的殿角,幻想有朝一日图穷匕见、掷剑穿柱、伏尸一人、血流五步的快乐场景。
贞观十三年春夏之交的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内宫外朝京都边疆都充满了噪动不安。西北的高昌本来从大唐立国起就曲意通好,称臣纳贡,近年来据说是听信了西突厥可汗的挑唆,开始怠慢唐使者,截杀过往商胡,回复天子玺书的言辞也充满傲慢不逊。高昌地当东西通商的咽喉要道,他一作乱,更西方的龟兹、于阗、焉耆等国也都跟着起哄凑热闹,一时间大唐与西域的来往竟趋断绝。
西南方高原上崛起的吐蕃,亦趁此连哄骗带要胁地要求与唐通婚,为赞普(王)松赞干布娶大唐公主为妻。之前对这个国度毫无印象的皇帝李世民自然一口回绝,消息传回吐蕃,松赞干布大怒,带兵二十万东进攻打大唐松州,松州都督韩威轻敌败绩,西南边陲由此震荡不稳。
东北那个打不死的高句丽,其国权臣泉苏盖文虐杀国王高建武,立王侄高藏为新王,自专国政,这倒也罢了,但之前高句丽一直与唐修使通好,送还隋末征辽时羁留在其国境内的汉人,又上表称臣请奉正朔,如今新王初立,一切推倒重来,去向未明,而同在半岛的新罗、百济两国又屡屡上书控诉他们朝拜大唐的道路被高句丽所阻,国土被高句丽侵占攻打--袖手不理坐视不管的话,皇帝还称什么天可汗,大唐还叫什么宗主国?
边境异族作乱,也影响到了留居京都长安的胡人处境。说起来也是事有不巧,就在去年,长安城内信奉火祆神的西域各族上书请旨,欲在普宁坊内修建一座国内最大最壮观的火祆祠--上书正是通过祆神信徒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直接转奏到了皇帝手上,皇帝也欣然准奏(反正是火祆信徒们集资凑钱修庙,大唐只颁个符册就成,国库不用支出一枚通宝,还能从各地来参拜的教徒身上收税......)。这一年三月火祆祠落成,在京信徒们要举行盛大的赛祆祈福,阿史那社尔本来是向皇帝告假前往参与的,结果是......被迫带着微服扮装的皇帝一同到场。
火祆教自北朝由粟特商胡传入中原后,虽说汉人信众并不算多,但每次赛祆祈福,往往都是全城轰动万人空巷来前围观,盖因胡人信徒们祈福时不但要烹猪宰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一些修行高深的教徒还会当众刺肚割舌、自剜双目、铁钉贯舌,然后取火参拜平复如初,以示祆神法力无边--这么热闹刺激的事,我怎么可以缺席呢?皇帝陛下理直气壮地质问。
说起来应该是怨怪那个身带朝廷七品官职的大萨保,祈福开始取火时不老实虔诚地盯*具,一双眼睛反而东瞧西看,一眼就瞧见了挤到人群边的上那个满眼好奇的黑袍俊朗男子。
火具当一声落入铜盘,大萨保象踩到鸡脖子似的长声尖叫:
天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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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附注:
1.详释:只要看上眼了,连被自己杀掉的亲弟弟的正妻也不放过(这个指原齐王李元吉正妃杨氏,为李世民所纳,生下小李最小的孩子曹王明),亡国公主也好(大杨妃,生著名的吴王李恪),罪臣余孽也好(阴妃,前隋长安留守的女儿,全家被李渊斩首,自己没为婢女,被李世民看中,生下后来造反的齐王李佑),拖着女儿的寡妇也好(韦贵妃),叛臣抢来的人妻也好(庐江王李瑗姬,曾经因为这个被王圭骂了),统统照单全收欣然笑纳,做皇帝十年生下三十多个儿女,至今每年仍有为数不少才貌过人的少女(指徐惠和......武媚娘等)被送入宫中--
以上这些,详细可搜MLhl的文《倩影映宫闱--贞观后妃补遗》
2.小李cosplay兰陵王高长恭,也是史书上记的,有兴趣去查通鉴。飞骑那一段,直接从通鉴贴上的,连字都没改^&^
3.贞观十三年的国际形势,嗯嗯,事都是真事,有些的时间可能前后稍错了一点。


风谷之狼
社尔记得那天绝对可以列为他一生中最最恐惧疲累日子之一,比打一场万人会战还要痛苦困难得多。祆神才知道他们十个卫士最后是怎么把完整的皇帝横拉倒拽扔进皇城的,从上百万长安百姓疯狂的围追堵截中......万幸百姓们只是想看一眼、喊一声、最多碰一下他们的天子,没有向皇帝乱扔石头冷箭的爱好......脱险后惊魂初定的皇帝本人总结道:"能活着回宫,说明我治国育民还算有成就。"
但是朝臣们显然不这么看,谏书雪片似的向门下省飞来,其中一部分是劝谏"陛下应善自珍养,不宜做白龙鱼服之游"的,这还好说,但另一部分,由魏徵、王珪、孙伏伽、张玄素、孔颖达等当世名臣或独立起草或联名上奏的,就不那么容易应付了。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以来,儒术被目为中原唯一正统,南北朝数百年乱世衰微,佛教趁机来华发扬光大,李唐皇室又奉道教始祖李耳为先祖,这二教在中原已生根定型,儒生们纵使不快,也只能勉强忍下,没想到大唐立国后,火祆、摩尼、景教等"化外淫祀"又被胡人们带入,在天朝国都公然立祀祭典,如今连皇帝都跑去"亲临其祀"......这将给世道人心带来何等毁薄!本来汉贼不两立,夷狄之有君不及诸夏之无也,天子对蕃人已然过于优渥,致使堂堂天朝胡风浸染,周礼日衰,如今外邦不念国恩,次第反叛,已足证天子失策,而陛下不思悔改,依然故我,赞兴邪教,信用蕃酋,大唐亡国不远矣!
更有甚者,还联系了前一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树封建"之事,在朝堂痛哭流涕:陛下要把皇家子侄、开国功臣们远远封到外地去当诸候,却让胡人们在京都定居建庙,这是何居心?此消彼长,大唐还是我汉家天下吗?
一片喧嚣纷扰中,贞观十三年四月入夏,皇帝略略安定朝局,取消封建之议,对那几个邦国该派兵征伐的点将出符,该玺书责让的派人过去大骂,自己收拾收拾,率六宫嫔妃屯营飞骑,循惯例九成宫避暑躲清静去也。
九成宫建在长安西北清凉高爽的山坡上,不但气候宜人,而且森林茂密宜于畋猎。自贞观初起,皇帝每年四五月入夏便离开暑热湫湿的长安太极宫,移居这座行宫,直到八九月秋风初起才回銮京都。当然,依着李世民陛下一手造就的"来吧来吧大家都来骂我吧"风尚,每年从长安启驾前,总要有谏官跳出来劝阻"陛下安居九拱慎勿游幸",而皇帝也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我非游幸,我有气疾,不堪暑热,假如不去避暑躲凉这条小命就活不成了啊啊啊......"
到此为止双方打住,大家心照不宣。
四月甲申,皇帝自九成宫入山围猎,白天大狩一日,夜晚在山谷中扎下御帐行营。
在前朝隋炀帝时代,皇帝御驾出行驻营是件惊天动地的事,能工巧匠特意为皇帝建造了一座会活动的名为"六合城"的行营,城高十仞,箭楼墙门俱全,城中能容上千人,还能置下无数巧妙机关威重军器。征伐高句丽时,这座庞大的行营一夜之间逼近高丽城池,天明拂晓,守城士兵忽见万丈高楼平地起,惊吓得以为是天神下凡。
虽然,这并没能改变隋帝征高丽惨败而归且因此亡国的命运。
在深黯茂密的山谷中,六合城这种东西是完全用不到的。大唐皇帝的行猎御帐设在营地之中,周围从里到外依次设了五重帐幕,每重帐幕都是依着一圈庐篷所张,这些庐篷,就是随驾人员的居所。
这晚阿史那社尔值守的班次是在第五重帐幕外。手握腰间长刀柄,沿着帐幕张设的曲线缓缓在外行走,不时望一眼帐幕里的火光,他的心绪,莫明其妙的烦乱。
近期大概没有人会心情好。国家多事,皇帝明显比平常暴躁了很多,动不动就大发脾气,白天打猎时一个卫士弄掉了皇帝身携的箭筒胡禄,即被拖下去笞了十杖,吓得整个卫队都战战兢兢生怕再出错。随驾大臣里,房玄龄、长孙无忌这两大重臣本就是习惯看皇帝脸色行事的主儿,马周刘洎资历较浅,平常无事时倒还敢顶撞皇帝劝谏一下,遇到连天阴雨不睛,自己忖度忖度,也都暂且闷声。
至于社尔,说起来"火祆祠事件"他可以算做主因,早在当天拼命护着皇帝惊险回宫后,他就已当面谢罪,也命手下汉人僚属写了谢罪表呈上。良心发现地,皇帝还记得是自己硬逼着突厥王子带他出宫,怎么算也没理由拿人家出气,所以义正辞严地训诫一通"社尔你要汲取教训尽职尽责不可再放纵天子",也就罢了。但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处置,理所当然,会被那些仇视胡人的汉臣视为"皇帝纵容蕃酋"的又一条证据吧?
呜地一声,大风突起,自北向南吹得一人高的帐幕几乎与地面平行掀扬,社尔反应敏捷地连退三步,才避免被裹在帐幕之中。
一瞬间,营中哗啦哗啦的响声震天。猛烈的山风不但掀起五重围幕,连一座座钉地帐蓬都被刮得摇摇欲坠。不知是什么东西被风卷了起来,噼啪重击在石上还是树上,听得人心头一震。风中还夹杂着细细的石子粒,打在脸上隐隐作疼。
如果草原大漠上突起此疾风,再正常不过,但森林叠嶂的山谷里,气流通常是缓慢稳固的,这风怎么来得如此怪异?
阿史那社尔举起手臂,迎风遮挡脸孔,听风声呜呜呜的变了音,穿过山林地势的阻挡分割,直似鬼哭狼嚎。风力一阵松一阵紧,却不象很快能停歇的模样,他皱了眉,招手叫过陪自己巡逻的老浑邪,低声命他去通知左骁卫军属下,再检查加固一遍支地帐幕和军械装备,防止被风吹走--但要保持安静,不得出声喧闹。
皇帝御帐离他只隔着一重围幕,社尔不希望自己成为今天第二个受笞杖的倒霉鬼。
抬头望望南面夜空,今夜无月,星子也很稀少,西方天空似乎有浓黑的雨云缓慢涌上来,渐渐地遮蔽光亮。如果夜里下了雨,明天山路会泥泞难走,御营能否如期赶回行宫?
但半晌过去,风还没有要停的意思,隐隐的,两侧山壁上随风传来狼嗥声。
突厥人自称为"神狼子孙",社尔从小在草原上就听熟了狼嚎,本来对此并无反感。但在这个诡异的风谷之夜里,他竟觉得那断断续续的嗥叫中满是凄惨哀伤,越听越是惕然心惊。山崖上的狼仿佛是想要告诉他什么似的......满怀伤悲却说不出口......
有冷冷的枭啼插入狼嗥间歇中,象是来自幽冥的嘲笑声。
风声稍微小了一点,围幕仍然被吹得不住摆动。忍不住地,社尔一手拉低围幕上端,踮起脚尖,露出眼睛向御帐方向望去。
陛下睡了吗?
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厚重的牛皮御帐隔光性很好,完全不知道里面的灯烛熄灭了没有。御帐外除固定岗哨,还有一队手执火把的卫士在静悄悄绕圈巡逻,防备非常严密。社尔松开围幕,继续自己的值守--方才他这行为,如果被人看到,那很可能要以"窥伺天子起居"的罪名被弹劾了。
他的班次只到子时为止,下半夜自有别人来接班,但社尔知道,今夜他是睡不着了。怪风、狼嗥、枭啼,都象是不祥之兆,方才大风突起时满营也有轻微的骚动,幸好皇帝近卫全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否则,因这一场风而夜惊营啸,仓皇崩乱,都是可能性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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