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上]
森林鹿[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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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颜倦
湘帘半卷,兽鼎蒸香。
两行妙龄绝色宫女鱼贯而出,轻绸长裙的宽大下摆拂过厚密绒毯,绣履沾地,如灵雨洒落空山般绵密无声,也如高飞的南雁一路融入秋日晴空,娉娉婷婷的身影,依次消失在太极宫立政殿重叠峦嶂的屏风帷帐间。
金发的突厥将军阿史那社尔暗暗长吸一口气,举步跨入大唐皇帝的寝殿。
夏日午后的长安城皇宫,大约是天下最最卑湿燠热的地方,来自北方高爽大草原的突厥将军苦笑着想。大殿四角都放着大盆的冰块,他几乎能听到坚冰融化淌水的嘀嗒声;金鼐兽口吞吐出的香气,也是尚药局为夏日特加调制的祛暑安魂香,满殿都幽幽散布着清凉微苦的味道。
但即便如此,他仍是汗热得身心都湿透了,乍从亮处进入暗室的双眼,一面适应着幽暗光线,一面在床案帷幕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皇帝在哪里呢?
直棂白窗下,写满了龙飞凤舞"飞白书"的屏风前,李世民凭几慵懒倚坐,眼望窗外开得绮艳的一树夏花。自外射入的光束,恰恰斜切过他的脸庞,将皇帝的身躯隐没在半明半喑中。
鼻梁勾勒出骄傲的高挺折线,卷曲上翘的长睫毛却衬得眼眸更是深黑,深黑成无底无尽的隧洞。
阿史那社尔走到迷离光束中,报名,行礼,直身,安静等待。
不意外皇帝对他的完全无视,在屏风前兀坐成泥塑木雕。
两月之内,憔悴消瘦得令人心痛神伤的泥塑木雕。
才两月吗--阿史那社尔对自己怔忡着--怎么感觉已是半生流逝呢?
想一想,自从七年前他率领自己的族人投唐,被封为左骁卫大将军,领兵宿卫皇宫,这些年来,除了十日旬假休沐回家一日,余者,哪一天不在宫中执戈游弋。外围远观也好,身边近侍也好,总是至少能知晓天子的辇驾从容而过,再幸运些,便可在躬身行礼的俯仰间,瞥到那乌黑的眉宇与俊朗容颜--
真是奇怪呢,鬓发乌漆似墨,眉目深黑如夜,肤色也是从少年时便沐风栉雨在外征战而晒出的麦色,更兼总喜欢裹着皂纱罗幞头身着一袭玄纁圆领长袍,浑身上下一片沉暗装扮,本应烘托出一位庄重严肃冷峻凛冽的伟大君主,却为什么,无论何时何地出现,漫天阳光便突然华彩闪灼,毫无矫饰地照亮皇帝明朗愉悦得令云天洞开的脸?
就象汉人神话中,那些本已被后羿射掉的九个太阳,又重回天空,将热火完全同时倾注在他身上,再自他而向外光芒万丈灼辣散射,无可抗拒,无法躲避,近则炙人,倒是或许离远些,遥遥地观望和膜拜,才可说是一种享乐?
于是刻意接近,就成了自作自受的飞蛾扑火?
阿史那社尔暗叹,垂睫,发丝散落,眼前有黄金流过。
黑发的汉人大唐皇帝,笑容如骄阳照耀万物;金发的曾经的突厥王子,在他投下的阴影中安静敛容。
那是曾经的曾经,而今骄阳躲入暗夜中沉睡,乌云遮蔽晴空,十数年安居乐业自战乱凋敝中渐渐恢复的中原大地,被从长安城里传出的风声鹤唳惶惑惊扰,流言止于诏敕,臆想竟然成真,有人在外地举兵反叛,有人在禁宫密议阴谋,有人恐吓手足兄弟,有人欺骗君主父亲,有人深夜梦到前世冤孽,有人白日在朝堂举刀自刺--
目光飘移向皇帝的左上臂,一块绑缚紧密的白纱,无言地宣告它所掩盖的血腥痛恶。只是昨天的事,废弃了嫡长子又对阴险次子失望的皇帝,召了心腹重臣议立新太子,说到伤心激动处,拔刀自残,大臣们惊惧之下争相抱持,那一片慌乱纷扰中,到底,他还是割伤了自己啊......
指尖动了动,便压下蠢蠢勃起的想要去抚摸那白纱的念头。阿史那社尔正襟危坐,凝视大唐天子,沉默地等待皇帝当先策问。
两个月之前,当皇帝命他将废太子李承乾"护送"至流放地黔州时,两人也是这般相对而坐,一贯神采飞扬的李世民敛去了笑容,眉梢眼角写满黯淡苦涩。十七年前,他亲手射杀当年的皇太子李建成,自己的大哥,父皇李渊的嫡长子,踏着亲人的尸骨血泊登上帝位;十七年后,他自己的嫡长子密谋反叛,命运之轮平稳无情地流转,为他家族流聚的血泊再添一抹凄艳新色。
但那时他还有泰,他偏爱了很久的嫡次子,文采斐然风度翩翩的年轻皇子,将可以顺理成章入主春宫,这是支撑他度过这一艰难时刻的最大安慰。那时他还勉强笑充着场面告诉突厥将军:等你从黔州回来,一切都已结束,都已恢复,一切都会更好......
用两个月时间走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翻越一座座化外绝域的穷山峻岭,阿史那社尔将皇帝的嫡长子送至岭南恶瘴之地安顿妥贴,再回到长安后,家人戚属告诉他,皇子李泰,也被贬弃流放了。
社尔昨日到京,一夜半天的时间,已经足够知道得太多。
奉敕入宫复命,他预料到了此刻的境况,却仍不知自己会否象部落忠诚的奴隶那般,扑上去抱住皇帝哭叫"陛下你怎么瘦成了这样"......还好,还好,他暗自苦笑着想,与生俱来的尊贵矜持还没有完全离弃他而去。尽管前去黔州的路上,离长安远了一日,他心中便空落一分,毫无来由地恐慌自己此生是否还能重回帝都,而回程之旅,离西京近了一日,他又近乡情怯似的,害怕再度面对大唐天子的那一刻到来。
就是此刻。
两个月之前,皇帝还只是忧伤,只是失落,如今,曾经那么鲜亮耀眼的生命,无论到哪里都能立刻吸引满场惊慕目光的风神仪态,悄悄瑟缩在寝宫一角,憔悴得不复人形,风干得......只剩轮廓。
或许......也不完全是坏事?
突厥将军湛蓝的眼眸,常常被族人歌手形容为"蕴蓄了天空颜色的深澈大湖",而今,这大湖中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中原大漠子民共同崇仰的天可汗的容颜。他直视他,不闪避,不退缩,目光宁定得近乎贪婪。
往昔,对光华四射的李世民陛下注目片刻,便会灼痛双眼。那不是阿史那社尔自觉心虚的特例,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听说过,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四海英雄盟主",面对当时唐皇李渊都掩不住倨傲的中原霸王,见到还不及二十岁的小秦王,竟眩目得不敢仰视,退下来叹息"真英主也";就是社尔的亲眼所见,在他执卫朝会时,入朝参拜的低品官员,面对帝位上神采英毅俊朗绝伦的大唐皇帝,大多数都惶恐得手足失措呐呐不成言......直到皇帝对他们绽放温和的微笑,就象阳光穿过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刀山戟林上催开了灿烂花海。
有学问的汉人形容他们的皇帝陛下的相貌,一般都会用"龙颜""天颜",如果知道他偷偷在用"花"来比拟皇帝,会不会冲进他家里顿足大骂呢--阿史那社尔暗自解嘲地想。
真的很不公平啊......明明也有着如此俊雅精致的容貌,为什么所有人提到皇帝,都一致选择"英武威严"之类的溢美辞,离"美丽""清秀""温柔"这些稍稍与女子特质相关的词语远远的,小心保持安全距离?成对比的,对也是英雄豪杰的阿史那社尔王子可汗,却往往形容为--"如少女般清丽纤秀的美男子"???
难道只因为我继承了母亲的金发蓝眼,以及皎白如雪的皮肤--阿史那社尔恼怒着--可是大唐皇帝,这个叫做李世民的男子,据说,不是也一样承袭了他那著名的美人母亲的容貌,而且因此从小受尽父母宠爱?
阿史那社尔的母亲,是来自极北方的坚昆部落的女子,肤如白雪,眼如深海,发如黄金,在突厥牙帐前翩翩起舞时,曾经令得整个草原为之颠倒神迷。她与社尔的父亲、后来的突厥大可汗处罗结合不久,生下社尔便很快死亡,留给幼子的,除了在突厥族人中都极罕见的金黄发色,就只有一个遥远模糊的想像。
至于父亲......
摇摇头,摇去自己的杂念,社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位父亲身上。
这么久了,皇帝还不曾,正视他一眼。
金发的突厥将军挺直了腰,不会先开口失仪,海蓝色的眸子却不退不避地直视着皇帝的脸。他知道天可汗陛下在愧疚什么,逃避什么,挣扎什么,他等待,却不容许对方最终无所交代。
数年之前,当皇帝与长子的情感开始恶化之始,皇帝对他所信任器重的突厥禁卫将军说--
听说太子顽劣胡闹,胡服辫发,宿卧毡帐,甚至率左右盗烹民间牛马,一心想做突厥人。你去告诉他,让他看看,真正的突厥可汗是什么样,替我管管这个儿子!
曾经威震西域的"都布可汗"阿史那社尔去了,入东宫,求见皇太子,与那个酷似父亲的少年交谈,共语,冷眼观看,回宫复命,直言不讳:
--太子需要的不是我,是陛下,是无人能代替的父亲。
皇帝沉默很久,挥退了他,从此不再与他谈论东宫诸事。
然而,也终究没有去,只加派了重臣宿儒入东宫任职,"辅佐"储君,用那群老夫子。
明朗豪迈得能令天下人倾心、海内诸国归附的大唐天子李世民,为什么偏只不愿亲近自己的儿子?眼眶忽然微微酸涩,阿史那社尔想,他或许是知道理由的。
他也曾经有一位身为君主的父亲。稚龄懵懂时,记忆中尚且存留些许被强壮手臂拥抱的温暖味道,及长,父亲看向他的眼光便日渐严厉,不多的交谈话语,总是督促他练武练兵,早日长成能够统领军马独挡一面的高贵王子。十一岁,他便受封"拓设",带领分给自己的部落,离开了父母的毡帐。
一望无际的苍茫大草原上,小小的金发男孩,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下,将冒着炊烟的帐篷抛在身后,骑行既远,无人看到他洒落在风中的泪滴。
"社尔......"
汉人的单音节话语,叫唤突厥名字时,总有说不出的生硬。象绝大多汉臣同僚,偶尔呼叫"社尔将军",必定会将"社""尔"分得很开,咬得清楚。好脾气的突厥王子自不会跟老夫子们计较这些,总是微笑答应,但是--
但是,从前的李二公子,从前的秦王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从他们初次见面那一刻起,从第一次得知他的名字起,就从来没有叫错过。
舌尖在齿颊间柔滑地一转,吐出芬芳的叹息似的卷舌单音,一如窗外夏日的片雨沙啦啦洒过蕉叶--
"Xer......"
也许是因为他的家族很熟悉鲜卑话,熟悉草原民族的口音,听到了这个名字主人的自我介绍,便丝毫不差地记下,在口中打转一圈,惟妙惟肖原样吐出。只究竟是大了几岁的男子吧,嗓音还是低沉些,清朗的,带着磁性的韵味,日常含笑呼唤时,那一份不经意卷出的柔软,霎间便在空气中传播袅袅的颤音......
"社尔,"皇帝询问,"他,说了什么?"
声音是意料中的喑哑,眼眸没有别过来,仍是望着窗外艳阳高照鲜亮得无情无义的夏日繁花。那是一树紫桐吧,招不来烈火中涅磐了的威凤,茂密枝叶仍能遮了灼烧的骄阳,为宫院留下一地荫影。
"废太子命臣转告陛下--"突厥将军用口音略涩的汉话回禀,"--勿复相见......"
横山雾岭间,那个怎么看都酷似眼前人的苍白青年,对自己平淡苍茫地微笑着,颊上两抹晕红,是全身上下唯一的血色。所爱的人被父亲处死了,所恨的人被父亲流贬了,复有何话可说?何事可做?
"--相见总是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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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附注:
1.首先的,本文中的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历史上确有其人,文中他的生平事迹绝大部分也根据史书上来的......干脆把《新唐书》他的传照搬上来先。
阿史那社尔,突厥处罗可汗之次子。年十一,以智勇闻。拜拓设,建牙碛北,与颉利子欲谷设分统铁勒、回纥、仆骨、同罗诸部。处罗卒,哀毁如礼。治众十年,无课敛。或劝厚赋以自奉,答曰:"部落丰余,于我足矣。"故首领咸爱之。颉利数用兵,社尔谏,弗纳。
贞观元年,铁勒、回纥、薛延陀等叛,败欲谷设于马猎山,社尔助击之,弗胜。明年,将余众西保可汗浮图城。会颉利灭,西突厥统叶护又死,奚利必咄陆可汗与泥孰争国,社尔引兵袭之,得其半国,有众十余万,乃自号都布可汗。谓诸部曰:"始为乱破吾国者,延陀也,今我据西方,而不平延陀,是忘先可汗,非孝也。事脱不胜,死无恨。"酋长皆曰:"我新得西方,须留抚定。今直弃之,远击延陀,延陀未擒,叶护子孙将复吾国。"社尔不从,选骑五万,讨延陀碛北,连兵十旬,士苦其久,稍溃去。延陀纵击,大败之,乃走保高昌,众才万人,又与西突厥不平,由是率众内属。
十年入朝,授左骁卫大将军,处其部于灵州。诏尚衡阳长公主,为驸马都尉,典卫屯兵。十四年,以交河道行军总管平高昌,诸将咸受赏,社尔以未奉诏,秋毫不敢取,见别诏,然后受,又所取皆老弱陈弊。太宗美其廉,赐高昌宝钿刀、杂彩千段,诏检校北门左屯营,封毕国公。从征辽东,中流矢,揠去复战,所部奋厉,皆有功。还,擢兼鸿胪卿。
二十一年,以昆丘道行军大总管与契尔何力、郭孝恪、杨弘礼、李海岸等五将军发铁勒十三部及突厥骑十万讨龟兹。师次西突厥,击处蜜、处月,败之。入自焉耆西,兵出不意,龟兹震恐。进屯碛石,伊州刺史韩威以千骑先进,右骁卫将军曹继叔次之。至多褐城,其王率众五万拒战。威阳却,王悉兵逐北,威与继叔合,殊死战,大破之。社尔因拔都城,王轻骑遁。社尔留孝恪守,自率精骑追蹑,行六百里。王据大拨换城,婴险自固。社尔攻凡四十日,入之,擒其王,并下五大城。遣左卫郎将权祗甫徇诸酋长,示祸福,降者七十余城,宣谕威信,莫不欢服。刻石纪功而还。因说于阗王入朝,王献马畜三百饷军,西突厥、焉耆、安国皆争犒师。孝恪之在军,床帷器用多饰金玉,以遗社尔,社尔不受。帝闻,曰:"二将优劣,不复问人矣。"帝崩,请以身殉,卫陵寝,高宗不许。迁右卫大将军。永徽六年卒,赠辅国大将军、并州都督,陪葬昭陵,治冢象葱山,谥曰元。
2.本文中涉及的社尔生平,主要编造的地方有:
按理说,突厥人里是不会出现金发蓝眼的家伙,虽然鹿瞎编社尔的娘是坚昆人(也叫结骨、骨利干、戛黠斯......),这一部落是高加索人种,史称"长大白皙赤发绿瞳",住地靠近北极圈,有可能有金发女子,但是,金发是隐性遗传基因,也就是说,因为处罗可汗不可能是金发,那么他和金发女生的孩子,都应该遗传处罗的发色......
所以,如果苛求,社尔的金发只能来自......他母亲出嫁前就跟同部落里的金发男XXOO,然后带着肚子嫁给处罗,冒充阿史那种......但是考虑到当时突厥人不懂孟德尔定律,而孩子象爹象娘都正常,所以,所以,突厥人有可能承认了金发社尔的王族身份......
唉,总之一句话:决定社尔外貌的是鹿的恶趣味,不是史料......
十一岁和突利一起被小李俘虏,瞎编的,这段更详细的瞎编可看鹿小说《秋风下长安》。
十五岁跑去太原督军被小李骂,汗,编的。当时战场状况倒是真的,而且处罗也的确派了人去太原,借口"助秦王战"巩固自己地盘,不过这个人不是社尔,好象是处罗的一个弟弟......然后突厥人在小李坐镇太原时其实还好,小李一回长安,这帮狼崽子就开始大抢特抢,史称"城中美妇人多为所掠",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不小咩......
跟着颉利突利去渭水,被小李散发的王者之气吓倒,这个两唐书没记,但是《册府元龟》有记。
说贞观初年小李写亲笔信给突利、郁射设和社尔招降,这个当然也编的,但是那几个堂兄弟大概是那时候入唐的没错。
社尔在阿史那结社率事件中的表现史书上完全没记,但看这个事对他的仕途啥的毫无影响,那他应该是站对了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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