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上]
森林鹿[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关灯
护眼

北边有异样动静。
阿史那社尔抬头间,一个大火团就从行营北面灼然爆出,顺着风势扑向帐篷围幕。天崩地裂般的喊杀声猝然响彻山谷,嗖嗖雨点随之泻落,却不是来自天空雨云,而是看不清的多少枝乱箭--
有人谋逆叛乱,夜袭大唐天子。
是禁卫犯上,是皇子夺嫡,还是--异族起反?
那时候皇后已经逝世三年,皇太子李承乾胡作非为的风评越来越不堪,皇帝也公开表现出对自己嫡次子魏王李泰的格外偏爱。朝野对此议论纷纷,都说恐怕大唐国储之位--天下最不吉利的东西之一--又要改换易人。社尔对这种事一向是很小心地不介入的,不过在他看来,那两位皇子都各有手段,既然争上了,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也是的,不想想他们的父亲是谁。
至于异族起反--
社尔的心紧缩成一团,面对着袭来的大火和纷乱箭雨,大声喝命自己属下被惊起跑出营帐的左骁卫军士,拿好弓箭刀枪,到自己分派好的巡逻岗位上去,不得随便乱窜。看到谋逆者进入自己防卫区域后再出手攻击,时刻注意莫要伤到自己人......军营遭夜袭时,最忌讳营中人惊作一团胡乱交战,这是常识了,却不见得人人都能做到。
远处的喊杀声快速迫近,听动静竟是已经突破了最外层的一两重围幕。满营火光,人影幢幢,喝令声和兵刃交撞声似是来自四面八方,一时判断不出谋逆者究竟人数多少实力如何。阿史那社尔紧握刀柄,一面督促下属张弓列阵,一面派人到前面去打探虚实,匆忙间,一条高喊声飘入他耳中--
"宫中胡人卫士谋反!"e
轰地一声,突厥将军全身热血上涌--难道真是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是的,是之前纠缠了他很多个夜晚的噩梦。被派出去打探的老浑邪跌跌撞撞跑回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他看到了那群挥刀闯来的叛徒,领头的,是结社率。
阿史那结社率,前始毕大可汗的儿子,突利可汗的弟弟,社尔的堂兄弟。

※※z※※y※※z※※z※※
第五章附注:
1.长安普宁坊的火祆祠和祆教徒自残表演,有之。天可汗看热闹和被百万市民围攻,编之。
2.杨广的六合城行营,见隋书舆服志。


阿史那结社率
那一年乍暖还寒的初春,长安道旁垂柳刚刚吐出嫩黄色新芽的时候,有一天社尔从宫中下值回家,发现两个"客人"正在堂屋中等着他。
其实不能算客人了吧,这两个,都可以归为他目前在世的血缘最近的亲人--堂兄突利的弟弟结社率,以及,突利的儿子贺逻鹘。
一众少年被分封的兄弟堂兄弟当中,或许是因为有过相同的被俘经历,突利和社尔向来亲近,即使是始毕死后社尔的父亲处罗"抢"了突利的汗位,也没给他们两兄弟间造成不可弥合的罅隙。武德后期,在共同反抗叔父颉利大可汗的过程当中,这两人更是基本上完全站在一起,直到最后突利决定入唐而社尔带兵西进,才分道扬镳......从此阴阳永隔。
社尔本来是对突利的子弟奉以欢迎微笑和滚热马酪的,那天本来可以是弥漫着温暖亲情愉悦的一天,如果,结社率没有对他说出那个要求:
带我们入宫禁,劫持李世民,勒令他返还我们部落人众,让我们重建天一样宽广海一样辽阔的突厥大汗国。
社尔那时候足足有一刻钟没有还回神来,回神之后,就是跳起来狂怒暴吼:
结社率,你疯了!
我没疯,有着和突利一样栗色头发和褐色眼眸和结社率冷静陈述,我们不能再忍受汉狗的蔑视和欺压,高贵的伊利可汗的子孙、流淌着神狼血液的阿史那王族,难道能够永远沦为汉人的奴隶?醒醒吧,社尔,每天匍匐在李世民脚下不是你生来注定的命运,你曾经是草原上的王者,我们本来就该是汉狗的主人。
你难道忘记了吗,社尔,李世民曾经和他的父亲一起向我们称臣进贡,假情假意地和我们结盟示好。他派来的汉人使者欺骗了颉利可汗的眼睛,阴险奸诈的李靖就趁机偷袭,汉人是用忘恩负义、虚伪谎言打败了我们。你知不知道颉利可汗被俘入唐后的痛苦,他拒绝穿汉人的衣衫,拒绝住汉人的房屋,天天在自己院中的穹帐里喝酒长歌,品尝自己咸涩的泪水,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三年,心碎死去之前,已经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
你知道突利为什么连三十岁都没有活过?李世民用甜蜜的谎言引诱他举众投唐,在消灭了颉利之后,就对他脸色大变,隔三岔五叫他来训斥责骂,把他扔到遥远的北方之后,仍然不放心,借口有人告发他谋反,又召他入京。突利恐惧、悔恨、痛苦不堪,走到半路就得了病,被汉人的医生治疗"暴亡"。他可是曾经与李世民结为香火兄弟的啊!仍然逃脱不了这样悲惨的下场。你将来又会怎么样呢,社尔?
带我们入宫吧,利用你掌握的职权,我们可以轻松接近皇帝,轻松地抓住他,命令他给我们土地、军队和牛羊,让神狼的子孙重返草原故土。我们会带着他一路穿过汉人疆界,毫发无伤地回到阴山牙帐,然后杀掉他,挖出他的心肝来祭奠祆神和先祖。经过这些年的休养,草原已经肥沃繁盛,牛羊像珍珠一样撒落在无边无际的草场,我们的族人将骄傲地重新归属在我们帐下,往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金狼神军重现于风沙大漠,向东到达日出之处,向南到达日中之处,向西远抵日落之处,向北到达午夜之处,在此范围之内的所有人们均将臣属于我们,我们会夺取曾经有国之人的国土,会俘获曾经有可汗之人的可汗。我们令强大的敌人屈膝,高傲的敌人俯首......加入我们吧,处罗可汗的儿子社尔,这,不也是你当年拒绝投唐的原因、是你的衷心期盼吗?
是的,是的,社尔想,结社率拥有一条涂过石蜜的舌头,他的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正是依靠着这个,他才说服了那些懵懂无知的人吧......比如眼前这一个。
阿史那贺逻鹘,突利和前隋公主生下的儿子,在父亲死后继承了"北平郡王"爵位,刚刚才十几岁,覆盖着乌黑头发的稚脸上还带着茫然神色。一直没有开口,任凭身边的叔父说得天花乱坠,可却也没有任何反感表示。结社率说到"挖出皇帝心肝祭奠"时,这孩子的表情有一下畏缩,但听到后来气势宏大的形容描述,他又现出心动神往......一个多么眼熟的突厥少年啊。
他大概肯定是不知道,那个告发自己父亲突利谋反的人,正是身边的亲叔叔结社率吧?
皇宫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看似高大森冷寂静没有人气,实则却是整个国家中最沸腾活跃的场所之一。各式各样的消息流传、交汇、变异、散播,想置身事外掩耳不听都没有可能。比如,卫士们轮换值班前后暂歇的廨所,信息之灵通就绝不亚于出诏敕的中书内省。再比如,假若那些出身豪门官宦人家的卫士以为一个温和安静、往往一整天说不了三句话、发型发色奇异的突厥族将军听不懂自己高谈阔论的汉话--社尔不认为自己要负上"偷听"的责任。
贺逻鹘,做堂叔的突厥王子目视堂侄缓缓发问,你对我们祖辈在草原的生活,还有记忆吗?
突利携家人投唐,至今已经整整十年了,离开草原时的贺逻鹘,应该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突厥与汉人的混血儿,从小在汉地长大,从来没有亲历过战争仇杀,他懂得什么呢?
你知道我们草原上世世代代,是怎么样对待战败的俘虏吗?社尔叹着气问--无论在本部落里是多么高贵的贵族,只要战败了落入敌人手里,立刻沦为最低贱的奴隶。男人被驱赶去放牧牛马做粗重活计,妇女们让主人任意凌辱后,还往往卖掉用来交换牲畜粮食,老人直接杀死,孩子从小学习怎么样生存怎么样服侍主人......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人人都以为是天经地义,一个族群战败了,消失了,被战胜者屠杀吞噬,都是太过正常的事......贺逻鹘,你知不知道,我们其实都是战败者,是早该被灭种屠杀的奴隶?
眼见有着"郡王"封爵的少年蓦然睁大眸子,社尔忍不住笑了,笑得苦涩而嘲谑:
是的,你不知道,你从来没有这种感受。所有的最权高位重功勋卓越的汉人大臣,没有一个能够被封为王爵的,而你,而我们,战败者中的贵族,戴着汉人的王冠,穿着汉人的紫袍,站在汉人皇帝的宫殿里,受着汉人大臣的羡慕和汉人百姓的尊敬,享受着肥美的封地,拿着大唐的俸禄,过着富裕悠闲的日子。我们的族人,战败者中的平民,也拥有了可以和平放牧的草场,远离战争和仇杀,让打猎、歌舞和马乳酒成为生活的中心。你从来没想过,事情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吗?天可汗派出汉人军队打败了我们,俘虏了我们的可汗,逼迫你的父亲带着部众到长安投降,任凭天可汗处置--可是天可汗却怎么处置我们?他看待我们象迷了路刚刚回家的孩子,他给我们端出滚热的羊肉奶酒,给我们穿上精美温暖的衣衫,他骄傲地告诉各部族我们是他所信任宠爱的,他保护我们、照料我们、荣耀我们--然后,现在,你说,你要挖出他的心肝来报仇解恨?
哈哈哈哈哈--阿史那社尔失态地放声大笑--天可汗陛下,你果然不应该饶恕养育这一群来自草原的饿狼啊--
年少的贺逻鹘在他的笑声中惶惑退缩,年长的结社率,却是冷冷的笑了:
我果然没有猜错,汉人的丝绸蒙住了你的双眼,汉人的美酒软化了你的骨头,汉人的皇帝迷惑了你的身心,让你自轻自贱、失去阿史那王族的骄傲和尊严。你满足于汉人丢给你的几根啃剩的骨头,满足于外表光鲜实际仍然是奴隶的地位,你甘愿象狗一样每天给李世民看门放羊,用尽浑身解数向他献媚取宠。你早就忘了你是突厥神狼的子孙,忘了你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和保护统领部落百姓的责任--
不要拿族人部落来当借口!社尔向结社率怒吼。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族人的生存安危,你在拿上百万突厥人的命运给自己赌博陪绑,只为了满足你那可笑的虚妄的雄心,报复天可汗对你的恶行的轻蔑!
东*突厥诸部首领入唐后,大多都受赐高官厚禄,如突利封北平郡王,拜右卫大将军,后又出为顺州都督;社尔的哥哥郁射设拜右屯卫将军;阿史那思摩受封和顺郡王,拜右武候大将军、化州都督;阿史那苏尼失封怀德王、右卫大将军、北宁州都督,就连被俘后的颉利可汗也封了右卫大将军、虢州刺史,死后追赠归义王......唯独结社率以始毕大可汗亲子、突利可汗之弟的身份,贞观初入唐,却只授了个"中郎将",比"大将军"整整低了一级,而且这些年来始终未得升迁,位置还在贞观十年归唐的阿史那社尔之下。究其原因,自然是皇帝特别厌恶他诬告亲兄谋反的行径,虽证据不凿无法追究,但他今生要在大唐出人头地,怕是也没机会了。
你们想过一旦谋叛失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阿史那社尔逼问兄侄。你们知道汉人大臣反对天可汗厚待我们的声音有多高亢、势力有多吓人?你们知不知道天可汗抵受着什么样的压力?为了庇护我们,他一再拒谏......拒谏......本来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这些都要写进书里、成为他永远都抹不掉的污点让后世汉人责备。你们知道有多少人劝他按规矩视我们为战俘,为蛮夷禽兽,要他把我们屠杀,降为奴隶,流放到南方荒芜的土地去耕种,强迫我们改变生活方式,让"突厥"这个种族永远消失?我们能依赖的只有天可汗的心胸和仁慈,而这些本来就是多么脆弱的东西......结社率,贺逻鹘,你们是在自取灭亡,不但灭亡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家人,还要把上百万族人也拉进来殉葬,你们的愚蠢和自私令人发指!
照你这么说,突厥人就只能顺从汉人统治,乖乖的当你的天可汗的奴隶?结社率反唇相讥。你看不起自己的族人,你不相信突厥汗国能有重新崛起的一天--看啊,贺逻鹘,来看一个被汉人吓破了胆、从此懦弱得象女人的失败者,真伤心,这个人居然还和你拥有同一个祖父,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是启民可汗的子孙!
暴吵得热火朝天的左骁卫大将军府正堂上突然安静下来,阿史那社尔蓝眼中寒芒闪烁,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即将扑上去,割开结社率的咽喉......
"突厥大汗国会有重新崛起的一天,"最终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社尔象是在对贺逻鹘解释,又象在自言自语,"等到汉人开始抛弃他们的胸怀和自信,等到他们开始歧视外族、拒绝朋友、妄自尊大,等到他们开始相互欺骗和残杀,等到他们自己削弱了自己,正象我们突厥刚刚走过的道路......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现在我们太虚弱,我们仍然内部争斗不休,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和天可汗统领的汉人对抗,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安静的、和平的、为将来的希望而好好活下去......"
那一天他终究没能说服结社率,年轻的贺逻鹘则仍然犹豫着不知何去何从。他们临走时,社尔要他们向祆神起誓"不会做蠢事",结社率对他冷笑:
你可以命令家里的奴隶一起上来杀了我们,也可以选择明天去向你的天可汗告密,但要改变我们的心意,你做梦。
"你的天可汗"--那一天结社率将这个词重复了多次,带着轻蔑和不屑。他的目光和语气里都有怀疑,含沙射影地暗指皇帝对俊美的社尔过分宠爱亲密......
那天没有当场斩杀结社率杜绝祸乱根源,后来社尔想起来常常后悔。但他不后悔的是,他没有去向皇帝告密。
如果可能的话,他这辈子手上再也不愿沾染同族兄弟的鲜血......
可是,他没有强大到能够左右、决定命运的播弄,他阻止不了应该发生的事,却要为当初自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选择,偿付沉重得难以想象的代价。

※※z※※y※※z※※z※※
本章附注:
颉利和突利的下场,看两唐书突厥传。当然小李对他们还是不错滴,不要听结社率胡谄......结社率劝诱社尔的言辞,"向东到达日出之处,向南到达日中之处,向西远抵日落之处,向北到达午夜之处,在此范围之内的所有人们均将臣属于我们,我们会夺取曾经有国之人的国土,会俘获曾经有可汗之人的可汗。我们令强大的敌人屈膝,高傲的敌人俯首......"这几句,直接来自于唐代树立在草原上的突厥石人碑文,是研究突厥的重要史料。

血火处

"所有侍奉祆神的兄弟,一起来斩杀渎神的异教王!"
在九成宫山谷的御营里,鏖战中的叛逆者们用突厥语、粟特语和汉语声嘶力竭地一遍遍高喊这句话。阿史那社尔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浓重--皇帝身边的卫士胡汉参半,其中胡人里突厥只占一部分,结社率要是只号召突厥人造反,其实威胁还不大,但几乎所有西域部族都普遍信仰火祆神--
不,社尔并不是怕胡族卫士们听了这两句话,就头脑发热地跑出去侍奉祆神刺杀大唐天子--能选到皇帝身边的人,脑筋和忠诚度都没有这么低劣--他怕的是,此刻营中的汉人......
仍旧忠于皇帝的胡人卫士纷纷叫嚷还击,社尔是懂一些商胡们通用的粟特语的,他能听出来这些叫嚷是怒骂而非呼应,但是--但是--
"陛下有诏,所有汉人卫士退入第四重围幕内拒守,胡兵蕃将守三重围幕之外,违者以助逆论处!"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发自御帐那个方向的朗声高喊,还是很象晴天霹雳。
这种调度是不合理的--突厥族蕃将阿史那社尔狂乱地想,又酸又苦的液体迅速涌上喉头。汉胡卫士一向杂糅编队,突然之间以族属调动进退,等于在战场上完全打乱军队建制,一窝蜂似的乱挤乱钻--这是连庸材劣将都做不出来的事,这绝对不会是大唐战神天可汗的决定--
抬头向高声传令的方向尽力望过去,看清了站在四重围幕入口处的那个传令者的脸孔,社尔的心,飘飘荡荡地沉入无底深渊。
那个沉肃男子是右卫大将军、褒国公段志玄,从"太原起兵"就追随皇帝身边的亲信中的亲信,这次巡幸的宫禁跸卫总帅,绝无可能矫诏乱命。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