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见毕荣,就只有裴爷能帮忙,你别多话,拿衣服来就是!"
两人争执着,外头忽然响起裴玉亭的声音:"你此时又何苦见他?"
裴玉亭的身影从屏风背后闪了出来,眉眼间也凝聚一股愁苦,刚刚雪卿的话,他都听在耳中,难免心有凄凄。他见雪卿泪痕未干的面容,更觉辛酸,总是自己一手带大,一天天看着长的孩子,如今一步步走的,都是自己当年铺满血泪和挣扎的路......如此生罪孽,怎不遭报应?
三郎见裴爷进来,躬身退了。裴玉亭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柔声道:"他现在也不好,王府的人还埋怨你,未必就让你见他。"
雪卿在裴玉亭面前,露了些愧色:"裴爷以前跟我说的话,我不懂事,没往心里去,您别和我计较。"
"谁没年少过?有些事,总得自己去悟,毕荣要是如你懂事,你俩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可王府的人,就算埋怨我,也得让我见他,"雪卿没退步,甚为笃定地说,"除非他们自己有法子点透毕荣,裴爷,您帮我传个话儿过去?"
若能制住,也不至于弄到如今绝食的地步,雪卿看得真真儿的,王府的人要想毕荣听话,还得靠自己,埋怨?那他们也得受着!裴玉亭看得出,雪卿心思七巧玲珑,非同辈人比得上,这情势难不倒他,而且,红地骨子里的泼辣,他多少偷学了些,这般时候,只怕也没把王府的人放在眼里。
"你现在不能下地,折腾一趟,再弄伤了自己,就得不偿失。过几天,你和他都恢复些,我帮你们想办法。"
雪卿沉思了一会儿,自己身体这会儿确实经不起什么折腾,他想,怎么着也得让毕荣先把饭吃了,于是对裴玉亭说:"我有点东西,裴爷找人送去王府给他可好?"
雪卿叫三郎进来,找出收藏在抽屉里的,毕荣送他的那个面人儿,又叫了纸笔,细想片刻,匆忙写了几个字:"雪既在,卿不离,冬寒难毕,暗香长荣。"
"裴爷,请务必交到他手中。"裴玉亭临走前,雪卿忍不住嘱咐。
"放心,这是毕荣的救命稻草,没人敢耽搁。"
几日过去,毕荣没传口信过来,但传说是开始进食,雪卿便明白,他是看懂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心心念念,期盼着哪天能见到毕荣,又怕那天到了,有些话说不出口......这么煎熬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靠近月底的时候,江家迎来了第三代唯一的男孙!江道远的姨娘终于生出了个男娃。这不仅让江道远在江家的地位,大有超越他大哥的势头,连姨娘也母凭子贵,顿时连正房也不放在眼里了。这消息传到红地耳朵里,他是不免要歪一番。
"这婆娘现在可不是要更放肆了?你看管好,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别以为她生了个公的,就跑我头上作威作福,我可没你夫人的风度。你让她惹我试试?"
江道远沉浸在得子的喜悦当中,安慰红地说:"她哪敢啊?再说,她敢我也不让,对不?你在我心里跟她们不一样,她们知道的。"
"可不是不一样么!"红地白了他一眼,"她们都是你养的,我可好,还得倒赔钱养着你!以后过来吃吃喝喝,都给我把帐结了!就是你们这些白吃白喝的,‘秋海堂'都快要关门了。"
自从雪卿伤了以后,红地指派了琪珠在前面督促着,虽然人脉是在,生意却大不如前了。江道远怕红地儿再插手"秋海堂"的生意,暗地里使劲儿拦着呢,如今见他这么说,担忧之情再次汹涌,想也不想地,就说:"关门我养你!你就算吃金喝银,我也养得起!"
"哟,有儿子就是不一样,大方了呢!"红地儿嘴不饶人, "谁稀罕你养啊?依我看,雪卿都比你靠得住!"
江道远便知道,自己这些天,都花在新出生的儿子身上,红地就是存心拿话来揶他,于是不在这话题上绕了,捉住雪卿的事问了起来:"昭哥儿的身体好了没有?我可是听说六爷不闹了。"
"他不闹,是巴望着能快点儿下地,过来看雪卿呢!"红地说着,"扑哧"笑出来,"只怕见了雪卿以后,回去又不吃饭了!王府的人可不还是要抓虾?"
"此话怎讲?"
"你当雪卿能和他私奔啊?"红地见江道远一脸不解,直骂他笨,"六爷就算来,也是自找伤心!"
"哪能?昭哥儿对六爷有感情的,不会舍得伤了六爷的心。"江道远说的是心里话。
"他是我一手带大的,要是傻到会跟个恩客远走高飞,我也不会把这堂子给了他。我听说,雪卿让三郎查琉珠死的事儿呢!他可不是个吃哑巴亏的人。再说了,做这行,最信不过的就是你们这些恩客。模样好的时候,百依百顺的,谁知道将来我人老珠黄的时候,你又跑到谁的床上?"
"你怎净说这扫兴的话?"江道远假做生气,却突然拦腰将红地抱起来,"不过你倒提醒我,花开堪折直须折!趁你还年轻,好好恩爱,省得将来你老了,我倒后悔!"
红地狠狠踢了江道远一脚,刚要发作,已被深情一吻封了嘴,嘤咛中,挣扎打闹皆是爱恋,便不管外头风风雨雨,帘卷春宵,被翻红浪,只图床第间的欢愉,管它短暂长久,却是实实在在。
初一,下了小雪,人人都说今年雪来得早。裴玉亭想着天冷了,雪卿还是呆在屋里比较好,红地说跟着拜吧,这么倒霉,去去晦气,改日还是要专门请人来做做法事才成。雪卿伤口是在愈合中,气血却还没补回来,身子尚弱,无法奔走,之后三人就在他的院子里用了午饭,却都各怀心事,吃得郁郁寡欢。裴玉亭和红地刚走,三郎就和他说,王府派人送了口信来,毕荣要过来。
雪卿换了套衣裳,心里难免惴惴,一个下午也没歇息好,净琢磨着该如何说服毕荣。天还没黑,毕荣到了,一进屋,两人都给对方的憔悴吓了一跳,楞楞地,谁也说不出话。雪卿还好,他往日里也是一病就清减些,可毕荣向来身健体壮,少有病灾的时候,从未象这般瘦过,以至于身上的袍子都显得宽大了,看得雪卿心里一阵酸痛,那些话更是说不出口。
庞姨遣人多生了个炉子,屋子里顿时暖和起来,两人和衣躺在床上,毕荣将雪卿拥在怀里,自雪卿受伤昏迷,他们有段日子没见了,心里悔恨,嘴上不知如何表达。
"伤口还疼不疼?"毕荣轻声问他。
雪卿摇了摇头:"好得差不多了。"
"给我看看,留了疤没有?"
"还好......别......"r
毕荣不顾雪卿反对,轻手轻脚解开他的衣裳,雪卿体质异常,有点伤痛本就不太容易愈合,为了这个,平日里红地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这次刀伤甚重,伤口虽长好了,此刻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毕荣便觉得心尖儿一颤。
"过段时间擦些膏药,疤也就没了。"雪卿宽慰他,轻松地说,"钟先生有的是办法。"
"不准弄掉,"毕荣说,"这疤提醒我,自己的任性带给你多少伤痛,日后,我便不敢再欺负你。"
雪卿笑了:"你何时欺负过我?"
毕荣本来心中无限纠结,他怕雪卿怪自己,也不知如何求得他的原谅,不想雪卿对此事甚不放在心上,云淡风轻的态度,倒平复了毕荣的忐忑不安。一直羞于出口的歉意,此刻也不觉得艰难,他在雪卿的伤疤上轻轻吻了吻,再伸着身子,紧紧抱着他说:"对不起,雪卿,都是我的错,万不该扔下你一个人。"
雪卿伏在毕荣胸口,倾听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同鼓励,他想有些话终是不能再拖,他暗暗叹了口气说:"扔下我,我也不会怪你。有些时候,就是得放手,才能抓得住。"
毕荣有些诧异,他挪开雪卿,盯着他的黑眸:"你要说什么?"
"你可明白当初我送你的扇子上写的‘玉堂有际'的意思?"
毕荣明白,却没说话。雪卿捉着他的手,合掌握住,继续说:"爷其实早就把我的卖身契烧了,我留在‘秋海堂'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自由身,爷把我养大,他和裴爷的将来,都要靠我的。娼门糟乱,入了行就不得摆脱,即便如芙蕖,不染归不染,却是离不了这淤泥。爷这些年得了多少恩宠,就结下多少怨恨,连二爷都恐怕保不得他周全。我们这等人,只能一代代做下去......上代人靠下代人......爷和裴爷对我有恩,这些恩情,和‘秋海堂'一道道的墙一样,会把我牢牢困在这里。"
这些话,雪卿从未和别人说过。他是习惯藏着心事的人,也仗着嘴上玲珑,该藏的也都藏得住。他委屈难过的时候,虽倚仗毕荣的胸怀臂膀,却也不曾如此与他坦白过。以前他是怕毕荣理解不了,如今却是豁出去了。
"况且,我也不是清白之人,你待我如珍宝,才会觉得我与他人不同,其实,我是爷一手带大,又在这声色犬马的院子里长大,能比别人干净到哪里去?我不会忍气吞声,也受不得别人的欺负......毕荣,我身上唯一真的,干净的东西,独独为你留着,其他的,我做不到,你也别强求我。"
雪卿说到此处,便真是不管不顾了,这些话若放在平时,他是无法和毕荣说的,越是喜欢得真,爱恋得紧,越是说不出口:"你放心去成亲吧!我知你心在我身上,便足够了,绝不象爷闹二爷那般对你。毕荣,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哪怕你有家有室,哪怕我日夜应酬别人,心里头,也只有你一个。"
话说完,心里头似乎卸下千斤的担子,不管毕荣是否理解,是否接受,也许他恼了,自此拂袖而去......雪卿也不会再有遗憾。这些不得不说的话,不得不做的选择,这最难过的一关,他总算是鼓足勇气,冲了过去,至于前面是长路,还是悬崖,顶多也就粉身碎骨罢了。
第九章
毕荣紧紧搂着雪卿,脸埋在他的肩膀上,雪卿渐渐觉得挨着自己的地方,如春雨入泥,无声地,湿了。他认识毕荣这么久,从未见他掉过半滴眼泪,如今也是给自己逼得走投无路,方觉世事艰险,个人恩怨总不能随心所欲,灰心绝望之余,泪不能抑!雪卿没说话,静静地回抱着他,嘴唇落在毕荣的额头,一下下,温柔地亲吻。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如果这时候行鱼水之欢,便是自寻死路,可又急于让毕荣了解自己的坚定,身不由己地,吻上毕荣流泪的眼,挺拔的鼻翼,梦里流连不去的,英俊而倔强的嘴唇......
毕荣却拉住了他的身子,哑声道:"你这是不要命了吗?"
他见雪卿艳光流转的双眸,不禁叹了口气,伸手抹干了眼里的泪,也放轻了语气:"我知你的心意,只是你如今这身子,还是少折腾的好,否则我真得杀了自己也不解恨。"
说着,毕荣又将雪卿揽进怀里,温柔抚摸,顿时觉着如此抱着他就好,这么静静拥着,过了半柱香的光景,他才语重心长地对雪卿说:"你既如此坚决,我还能说什么?顺着你便是。至于婚事,你不要跟着搀和,我自有主意,若是阿玛有话传给你,你装糊涂便是......这个你在行,如今这京城里,八面逢源,玲珑通透的,哪个能比得了你?"毕荣说着,禁不住叹气,他也说不清楚,雪卿此般作为,他是爱是恨,暂时不想,依旧坚决地告诉他:"不过,欺负你的人,我是定不会饶的。"
"你别为我操心!"雪卿听毕荣这么说,难免一惊,他不想毕荣为了自己惹麻烦,"我自己来!能有多大本事?我就不信对付不了他们的!"
"你差点命都没了,还嘴硬呢!"毕荣低头看见雪卿消瘦的脸,心被揪得一疼。
"那还不是......"雪卿想说,还不是因为你让我乱了章法。可他怕毕荣伤心,就没提,转念说,"我的命啊,比嘴还硬呢!哪是他们想要就要得了的?"
毕荣无奈捏了捏雪卿的脸:"要是真硬,就给我胖上两斤瞧瞧,你都快要给风吹走了!"
若是以往,自己这般逗这笑话儿,毕荣必是捧场大笑,如今就算他温和着双目,那里的哀愁和无奈,锐利敏感如雪卿,依旧是读得到,他心底疼着毕荣,又多少有些歉意,若非自己这糟乱的环境,也许毕荣依旧做他肆意潇洒的贝勒爷,恐这一生也不会遭遇如此挫折和委屈。
从那以后,这疙瘩似乎化解了,况且如今雪卿病着,即使相爷召他,也都有推辞的理由,但似乎相爷看透了他的心思诡计,竟是一次也没邀请过,相反,大把大把的珍贵稀有的补品药材,以相爷的名义送到"秋海堂",这倒让雪卿有些为难了。他摸不清相爷的底,也自不会让相爷摸了自己的底,对相爷殷勤送来的东西,收着,却不用,也不在外人面前提。
胡家翻身的案子,确是给相爷压下来了,据说"三年不中"祝新棠在相爷面前也不那么吃香了。雪卿养病期间,有些交情亲密的官员,依旧会过来私访,传进不少消息。他前后一对缝儿,看来胡家翻案的事,搞不好真是姓祝的弄出来的。按理说,他一文弱书生,又是新人,没什么背景靠山,应该不会搅这浑水才是,除非有人唆使他。雪卿暗自明白了,敢情这是有人也想效仿梁爷当年的做法,想扶植起第二个彭白坊呢!
"可别说人家没靠山,"一日彭白坊的亲信们过来找乐子,对雪卿说,"他当年可是被相爷看中,要收为婿的,但是在陶荆怀里躺上瘾头,连相府千金也是看不上了呢!"
雪卿假意并不留心这种事,确是牢牢记了。陶荆的心思他看得懂,他以前恩客里不乏能耐大,心眼多,见风使舵之辈。可那样的人,对他的好是一时的,并不真把他太放在心里,大难临头各自飞,未必帮他。祝新棠说不定是个迂的,好把握使唤,就象当年那个账房的管家,不就给他玩弄得团团转?既然祝新棠为了他,连如此攀附的亲事也看不上,看来对他也是真心,就是不知道陶荆懂不懂得惜福了。
开春的时候刮大风,漫天黄沙飞舞,雪卿养得差不离,却也不轻易出门,直嫌外头脏得很。他夜里本就睡得浅,外头一有点响声都睡不着,因此院子里的人是格外留意的,怕惹得他不痛快。这晚却是一片嘈杂,他心中不爽,却也懒得起床,等人来报,果然一会儿功夫,三郎跑进来,急匆匆地说,对面"试春堂"走水了。"秋海堂"和"试春堂"隔着胡同,雪卿心里一惊,怕会牵连,连忙起身穿衣。
天气干燥,加上大风借势,火烧到天亮才停,却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这等大事就算雪卿不去打听,消息蜂涌而来。有说是内贼为了销赃,有说外人故意纵火,又有说陶荆得罪了黑道上的扛霸子......一时众说纷纭,没人知道真相如何。好在发现得及时,据说人是没大伤亡,这倒更象是有人教训他,雪卿心里暗自琢磨,不禁叹了口气。
那晚毕荣到来,免不了一番温存,事后依偎在一处,雪卿低声问毕荣:"对面那事,可是你做的?"
毕荣狠狠亲他,"好事你不想着我,这等脏水,倒往我身上泼?"
雪卿假意生气,努着嘴,盯着他的眼看,就算他不承认,如此霸道的事,就算不是毕荣找人纵的火,也定是和他有关。这人向来吃不得亏,自己这身子又拖了这么久才好,恐他早就心中有气,只是早些时候,大抵是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如今过了半年多,才肯下手,为的也是撇清自己的嫌疑?不过,这人是打死不会承认,雪卿觉得自从受伤以后,毕荣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几日之后的一个下午,斜阳夕照,雪卿刚刚沐浴更衣,正打算去前面瞧瞧状况,前头来报说,祝新棠要见他。两人素少往来,几乎没有私下里见过,雪卿全当他忘了当年的事,也未重提。况且,这多年过去,两人都变得面目全非,认不认的又有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