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洛没有看见,在他脑后的白御微,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才轻轻地笑了笑,道:"御微你说得对,我们都没错。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很爱很爱一个人而已。"
他说完,身后的人却没有回答。楚卿洛飞快转过头,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御微!御微!"楚卿洛心跳得快要飞出了喉咙,他一把抱住白御微,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跌坐在地上,他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你吓死我了!"
那人躺着,安静地呼吸,却没有醒来。楚卿洛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摇晃着白御微,"御微,你醒醒!御微,你不要睡!御微,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你怎么就睡着了?"
白御微,一动不动,宛若初生,宛若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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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城白马客栈,天字第一号房。
彩缎床榻上,躺了一个人。
那人闭着双眼,睡得很安详,却已是十余日没有醒来了。他生得本来就不怎么好看,嘴唇泛着死白,双颊深深凹陷,瘦得很难看。
床边还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双手握住床上那人的手,紧紧握着。
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到那人泪痕斑驳的脸上,微尘在光束中起舞。
"御微,天已经亮了,太阳都照进来了,你快起床了!"
"御微,你是死猪么,已经睡了十多天了,怎么还不醒?"
"御微,琉城已经到了,你不告诉我六锦堂的路,我怎么送你回家?"
"御微......"
御微。
白御微昏迷至今,楚卿洛尝试了各种法子,却都没用。输真气也不行,大夫请来都直摇头,有一个甚至对他说:"公子,令兄脏腑虚弱至斯,即使醒来也是个活死人了,老夫看你还是......唉。"
但楚卿洛不相信。
白御微是江湖第一神医,只要他想,就一定有办法。
御微......御微......
御微,你快醒来。
楚卿洛守着白御微已经几日未合眼了,迷迷糊糊间,也不知是眼泪还是睡意,眼前一片模糊。朦胧间,他看到自己抱着白御微走到一间屋子里,一个男子的面前。
那个男子向他走近,他却看不清他的脸。男子从他的手中接过白御微,动了动唇,喊出了那个名字--
"凤晚!"
楚卿洛从梦中惊醒,脱口大喊。
床上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头,轻轻唤了声"容遂",而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接,一时之间,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御微,你终于醒了,"楚卿洛伸手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努力绽开一个再灿烂不过的笑容,"恭喜你,解了独誓。"
白御微动了动干涩的双唇,眼角舒展,嘴角上扬,"谢谢。"
他分明已经病得那么难看,笑起来却如同一朵清莲绽开,裂碎了整个寒冬的冰。
琉城的春天温暖和煦,客栈二楼的窗户打开,和风徐徐,窗外一株杏花开得粲然,悄悄地伸了一枝探入房中。
白御微坐在窗边,放下手中药碗,伸手揽过杏花,轻轻在鼻下嗅了嗅。
"啊呀呀,"坐在对面的楚卿洛叫得夸张,"病才没好几日,便要上演‘人比花娇'来诱惑我么?"
白御微笑道:"我病时最丑的样子都被你看去了,可怎么办呀?"
"哇!"楚卿洛大叫道,"你可别恩将仇报,杀人灭口!"
白御微浅浅一笑。
楚卿洛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他那把扇子,轻轻一摇,笑道:"神医就是神医,这药没喝几碗,气色好极不说,连地都能下了。"
白御微却笑道:"你可猜不到,这张大补药方是阿淮开的。"
楚卿洛道:"那也是得你的真传。"
白御微蹙了蹙眉,道:"也不知阿淮是否已得知我平安,若他整日担心......"
"啊呀,"楚卿洛打断他,"当时那么紧急,哪里又顾得上他?"
白御微目光顺着杏花望向窗外深巷的景致,神色温柔,道:"不过我答应了阿淮陪他回家,可以不用食言了呢。"
楚卿洛微微一笑,跟着他一起看向了窗外。
窗外,深巷,有一抹青色衣影一闪而过。白御微轻轻一笑,道:"我都发现了,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他已经跟了我们好几日了吧。"
楚卿洛别开眼去,不说话。
白御微笑道:"怎么,还生气么?"
楚卿洛别扭道:"他来了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一定要跟他走么!"
白御微看他一眼,微笑道:"你不走,那笑什么?"
楚卿洛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子飞快地走了。
耳根,却红了。
白御微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春色正浓,我不出去走走,待在房里做什么?"
琉城的街道,阔别了十八年,似变,又似未变。
槐树下巷子口,一对朴实的夫妇正在烙饼,见白御微走过,招呼道:"公子,要买个饼么,一个铜板两个饼!这琉城上下都知道,我老白的饼最好吃啦!"
白御微微笑,拿出一个铜板,接过两只饼。饼摊后的妇人替丈夫擦去额上的汗,那汉子憨憨一笑,脸上漾起了平凡微小的满足。
白御微看着他们,低头咬了一口饼。
真好吃。
再往前走,便是九宝长街。街中心有一幢气派无比的楼,大白天却没什么人进出。白御微抬头看去,只见那楼上写了三个字,黑底描金,龙飞凤舞。
千郡楼。
原来那三个字那样念。
楼上临窗坐了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顶了一脸残妆,斜躺在窗栏上,也不怕掉下来,醉醺醺地拿着一小坛酒,向着他模糊一笑。
依稀是故人。
千郡楼对面不远处,有一家清雅精致的饭馆唤作松梨阁。二楼雅间内,坐了两个人。
绿衫青年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的长街,欢笑道:"那么多年不曾入城了,外面真是好热闹。"
黑衣男子静静一笑,端起茶杯没有说话。
绿衫青年看了看他,问道:"堂主已多年未出谷,怎么今日心血来潮,让于儿陪你进城呢?"
黑衣男子微笑道:"春暖花开,出来走走是应该的。"
隔着茶杯,隔着重重热气和水雾,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前几日,做了一个梦。
有谁,抱着一人,走到他的面前。
那人穿着白衣,双眼紧闭,瘦得他几乎认不出。
但那人,分明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那么多年,他都不曾入梦,是还不肯,原谅自己么?
没想到,真的入梦来时,依然闭着眼睛,再也不愿看自己。
--叫他在梦中,撕心裂肺,生生痛醒。
不过是个梦,几日过去,心中始终不得安生,今日竟突然有了进城走走的念头。
他其实,已经十年没有离开六锦堂了。
"歇够了,"他扔掉思绪,站起身,"我们就走吧。"
绿衫青年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跟着他走出了松梨阁。
九宝长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黑衣男子走在人群中,人人都回头看他,他却恍若未视。
绿衫青年在他的身后忍不住好笑--堂主走路从来都是这样。从前是太骄傲不屑看别人,现在......
他低低一叹。
别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而唯一例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迎面走来一个穿白衣的人,余光看去,瘦得像根竹竿,好难看。
那个白衣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
白御微怔怔地停下脚步。
擦肩而过,但是谁,也没有认出他来。
他原以为,只要回来告诉他,他没有死,他没有自杀,他甚至解了独誓。当年的误会解开,自己就会释然。无论他过得如何,无论他还愿不愿意看见自己,都是无所谓的。
就算要再次离开,也是无所谓的。
可他,总是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会无所谓,他以为爱一个人和对方没有关系。
但那人,仅仅是没有认出自己,他就已经......心痛得连呼吸都那么困难。
他其实身体还很虚弱,瞒着楚卿洛偷偷地溜出来,走了那么久路,本来就快已经到极限了。
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天旋地转,他看见周围的人都用一种惊恐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怎么了--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是湿的。
十年以来,他第一次流泪。
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就要滑落,却有一条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揽住了他的腰。
他没有看见那人的脸,没有闻到那人的味道,甚至没有感受到那人的鼻息,但他,却笑了。
那人紧紧地抱着他,唤他--
凤晚。
重回六锦
琉城西郊雪山连绵,山中有幽谷。
六锦堂,容园。
容园的布置,家具的摆设,窗台上的盆花,花园里的竹林,亭子里的石凳,水池里的早莲,似乎什么都不曾变过。
内室的锦榻上,躺了一个白衣人,床边,站了黑衣男子和绿衫青年。
顾容遂替凤晚把过脉,直起腰,半晌说不出话。
燕于急道:"凤晚怎么样了?他......他的毒......"
顾容遂转身走向外室,喃喃道:"他体内的独誓竟然已经清了。"
二人在外室坐下,午后的日光在屋内打转,一时无人说话。
很久很久以后,燕于才缓缓道:"我们都以为凤晚已经死了,他却活了过来。原来,一切皆有天意。"
顾容遂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说。
燕于迎上他的目光,涩然一笑,而后从容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掀起衣摆,跪下。
"燕于犯下的大错,请堂主惩罚。"
顾容遂看着他,淡淡道:"事到如今,又谈何惩罚?"
燕于笑得灿烂,"堂主心怀仁慈,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顾容遂看他许久,燕于越笑越大声,放声道:"堂主知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些什么?骗凤晚堂主害死孙师父的人,是我;偷出独誓让凤晚服下的人,是我;怕他死不成又去割他腕的人,还是我;最后,装作一连若无其事,一直跟在堂主身边十年的人,那个人......"
燕于笑得大声,却是泪如泉涌,再也说不下去。
顾容遂闭了闭眼睛,道:"我知道。就算当时不明白,十年来,那些细节在心中颠来倒去地重复,又怎么会想不明白?"
"堂主,你怎么可能原谅我?"
顾容遂静静看他,道:"你不想我原谅你么,好,那我问你,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燕于含泪,却嫣然笑道:"堂主难道不明白么?燕于喜欢你啊!当初,你对我腻了味,便随手扔给了一个侍卫,我不怪你,我只要陪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就好了。哪知道,凤晚这样平凡的人却得到了你的心。我恨他,一直找机会破坏你们,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我三番二次害他,终于让你对他失望,将他赶了出去。我好不容易在你的身边安安静静守了十年,他却又突然出现。我......我......"
顾容遂听他说完,一字一字道:"于儿,你骗人!"
燕于浑身一震,想要笑着反驳,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我们曾经在一起,但你很清楚,并没有感情在其中,你以为我是随便把你赐给一个侍卫的么,我分明是察觉,你也对阿镜动了心。"
燕于闭上双眼,微微颤抖。
"你告诉凤晚是我害死孙师父,但你并不是故意的。你若存心害他,为何多此一举告诉他?他若直接来问我,你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你对凤晚下独誓,是因为阿镜也中了独誓。你知道独誓有解,我却告诉你无人可解,你想逼我拿出解药,才出此下策。"
"你隔凤晚的手腕,是为了取血。你以为我喂他服下的续丝丸便是解药,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你这十年来之所以留在谷中,是因为凤晚不在了,你心存愧疚,只有通过陪我来弥补。"
"于儿,你根本不是自己说的这样,你之所以逃避,只是为了不承认,你爱的那个人死了。"
燕于颤抖不止,泪流满面,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哽咽着笑道:"不愧是堂主,想要报复,一击即中。"
顾容遂抚着眉心,倦道:"是你让我不要原谅你的,我本来并不想说这些话的。"
燕于一边笑一边哭,最后恭恭敬敬地向顾容遂磕了一个头,道:"这个大礼还给凤晚,燕于对不起他。事已至此,我如何再有颜面留在六锦堂?请堂主成全。"
顾容遂道:"十年前我就许你随时离开了。"
燕于道过谢,站起身,最后向着重帘之后的内室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顾容遂目送他离开,却听见内室,传来了轻微的声音。
掀开重帘,锦榻上的那个人,略略抬起脑袋,愣愣看着他,想要说什么,最终只能是微微一笑。
顾容遂坐到床边,轻声道:"你醒了么?"
凤晚点点头,目不转瞬地看着他。
顾容遂迟疑了一下,问道:"方才外面的话,你听到了什么?"
凤晚视燕于为挚友,如果知道一切真相,不知道会如何伤心。
凤晚迷茫地看了帘幕一眼,"什么话?堂主在和谁说话?"
顾容遂稍稍安心,看见凤晚的额发有些凌乱,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替他整理。
手伸了出去,却收不回来--缓缓地抚上了他消瘦凹陷的面颊--这样的事已经十年不曾做过了,竟然还是那么自然。
一股酸气冲上鼻腔,再也忍不住,只要一开口,眼泪便要掉下来了。
凤晚看着他,淡淡一笑,"当年,其实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但是我醒着,却没法说话。不然,我一定会告诉你,容遂--我爱你。我那么爱你,即使再生气,再大的误会,我也不可能舍得离开你的。"
顾容遂死死地盯着他,却不敢眨眼睛。
凤晚有些羞赧地别过头去,"虽然这样说有些自恋,但容遂,如果那样,你便不会要我离开了吧。"
"容遂,你知道么,解独誓真的很痛很难。如果没有你,没有在一起的回忆,没有想要回来再见到你请你原谅的决心,我真的,很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谢谢你,容遂。"
"对不起。"
"我,回来了。"
顾容遂猛地伸手将他抱入怀中,他把他抱得那么紧,抱得他全身都痛了,却还恶人先告状道:"你竟敢瘦成这样才回来,浑身都是骨头,抱得人痛死了。"
顾容遂说话的时候,凤晚却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后颈。
温热湿润,一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好像十年的分离从未发生过,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他在月下小径,醺然一笑,便在他的心中,开了千朵莲花,灿如艳阳,盛若繁锦。
空气中还弥漫着幽幽的合欢花的味道,一如那个晚上--凤晚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是,又有什么所谓?
没有人做错,不过是爱与死亡的纷争。
前者终归能胜利。
□□□自□由□自□在□□□
染园,也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那里,只剩了两个人,而那两人的头发,都已经白了。
霞师父激动地拉着凤晚的手,老泪纵横。雷师父也难得没有待在药庐,而是坐在一边,轻轻地拍着霞师父的肩。
"阿晚,你怎么那么傻?中了独誓,却不知道来找我们帮你么?"
"你一个傻孩子辛苦了那么多年,我们却都以为你早就不在了。"
"你知道么,堂主这十年来再也没有出过容园,我每次到书房,都会想起当年大师兄教你写字的样子,便每每哭上一回。"
"阿晚,阿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