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誓————任之
任之  发于:2009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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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公子的意思是......"金淮瞳孔张大,眼角微颤。
叶寒村歉然看他一眼,一字字地道:"杀人灭口。"

是夜,御微医馆的大门口。
一人轻巧地翻过墙头,落地无声,回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四个字,转身便走。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要到哪里去?"
那人扭头,便看见医馆高高的墙头上坐了一个人,在清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的冷肃。他面无表情,只是问:"你要到哪里去,卿洛?"
楚卿洛轻轻一笑,道:"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叶寒村冷冷道:"你要去救白御微?"
楚卿洛咬着下唇笑了一笑,有些调皮有些风情。
叶寒村仍是道:"仪山甚至都没有醒,你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便要走?"
楚卿洛扑哧一笑,眼中竟然浮上了一层淡淡的怜悯之色。他仰起头,笑道:"我怎么会不想见二哥?但是,我把二哥的救命恩人带回来一起见他,岂不是更好?"
大哥,你会找借口,我便不会了么?
叶寒村深深看他一眼,却见楚卿洛目光如雾,在朦胧的月光下,竟像是浮了一层泪光。他心中一痛,别开双目,视线看向夜色中的凉山,半晌后才低低道:"梅花已经到开花的季节了,我陪你上山去离亭山庄赏梅,好么?"
楚卿洛浑身一震,向后跌了两步,缠声道:"好。真好。叶寒村,你真好......"
他止住步子,看着叶寒村的神情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我直到今日才知道,你不但喜欢自欺欺人,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他说完,扭头就走。著花山庄的独门轻功掠叶,足不染尘。
"卿洛!"叶寒村在背后大喊,惊起路边高树上的夜鸟,消失在夜色中。
楚卿洛恍若未闻,走得那么决绝--
却有一滴眼泪,落入尘土中,没人看见。
--离亭山庄的梅花开得天下第一好。大哥,离亭山庄的莫庄主不是爹的旧友么,我们过些日子去拜访他,一定有好梅花赏。
--你要去便自己去,我不想去。
爹在临行前嘱咐大哥的话,他不是没听见。
"寒村,竹云山离亭山庄的莫庄主是为父的旧友,他有一小女二八年华,容有绝色,娴雅温顺。你们此番去凉山镇,不妨去拜访他。卿洛性子顽劣,不似你和仪山稳重,总让我放心不下,是该到让他收收心的年纪了。寒村,你明白为父的意思了么?"
大哥,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去离亭山庄。赏不赏梅,不过是一种试探。
你不让我去离亭山庄,其实我是很高兴的,虽然你的借口听上去像傻瓜。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骗爹,骗二哥,骗我,骗得最多的是你自己。
--梅花已经到开花的季节了,我陪你上山去离亭山庄赏梅,好么。
你说这样的话,会让我恨你的。
我宁可离开你,也不想恨你。

白御微赶了两天的路,才终于见到了那个身染奇毒的少主。他既不知道自己所在何地,也不识得病人的身份,少主的房外围着重重侍卫,一步也不允许他离开。
所幸,他需要什么药材,旁人都是言听计从。
那个少主中的毒的确十分厉害,名字唤作,杀人灭口。
还好,锦盒中的独不在身边,但染园八年所学,并不曾荒废。
他每日都窝在少主房外临时的药庐中,挥着扇子替钟水宫少主炼丹药。药庐弥漫着不甚好闻的药味和浓烈的炭烧味,白御微久居其中,一身白衣都泛了黄,面色愈发苍白,唇色却染上了病态的红。
那日,那个最初带他来的管事来看他。
"白先生,这些日子可还好?"
白御微淡淡一笑,道:"还行。"
管事细细瞅他,歉然道:"在下虽不懂医术,也能看出白先生身体欠佳。白先生,可需要什么药来调养身子?"
白御微笑笑移开目光,却道:"多谢你的好意了。只是我的身子早已无药可医,不过是早晚的事,死前还能救你们少主,多少也算些安慰。"
管事目光一震,死死地咬了唇,似是犹豫了很久,才道:"白先生,少主的毒的名字......"
"杀人灭口么?"白御微轻笑,"既然我是这样被请入府的,自然也早就猜到了。其实,我本来就要死,死于谁手又有什么所谓?"
管事看着他站了很久,终于道:"但是在下也看得出来,白先生还有未了的心愿,根本不甘心就这样死。"
白御微愣了一愣,自嘲道:"原来,这么明显么?"
管事如发誓般,一字一句道:"白先生放心,既然是在下带你所来,一定会将你安全送回医馆。"
白御微愣愣地看着他,双唇微启,却什么都没问。
管事浅浅一笑,向门外走去。开门的瞬间,他没有回头,却低声坚定道:"白先生恐怕已经不记得了,但三年前凉山镇御微医馆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白御微目送着他的背影,却突然皱起眉头,痛苦地捂住胸口,无声地吐出一大口血来。他喘了好久气,才定下神来,凝望着地上的血迹,伸手揩了揩唇角,却微微一笑,心头竟然浮上了一种安宁祥和的感觉。
这样解脱的感觉--其实很容易上瘾的。
只要这样想--再过不了多少时候就再也不用这样痛苦了--真的是会上瘾的。
但是--指尖死死地抵住眉心--不可以,阿晚,不可以。
如果就这样放弃,那么一季的相伴,十年的坚持,一切都会变成一场笑话,毫无意义。
那个人--那段感情--
那不只是自己寂寞年少时的好奇。
那是坚忍,是宽容,是爱。
□□□自□由□自□在□□□
是夜,白御微守着火炉,精神渐渐不济,闭上眼昏昏欲睡过去。
凛冽的北风猛然吹开了窗户,直直地灌入屋内。白御微双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丝毫没有察觉。桌上的纸张被吹入了药庐,却又像燃了火的蝴蝶,随风落在了屋角床榻的棉被上。
钟水宫内渐渐骚动起来,有人好奇地探出脑袋,便听到阵阵大喊:"走水啦!走水啦!少主的院子走水啦!"
火光冲天,染红了夜色中的半边天。
火是从药庐烧起来的,很快便燃到了隔壁少主的房门口。钟水宫的家丁慌忙冲进少主屋内,隔着被子抱起尚在昏睡的少主,便要向门外跑去。
隔壁的药庐内,早已烧得满是烟雾。一瓶丹药滚落在桌上,顺势滑到了地上火中。只听"轰隆"巨响,药庐的屋顶被炸飞,整个院子中再无一个活人。
那场火烧了很久,直到第二日黎明才被扑灭。钟水宫宫主带领着家丁,在这片废墟残垣中找了很久,但除了灰烬,什么都没找到。


归途漫漫
钟水宫夜半起火,少主不幸遇难。
江湖上人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一些关系亲近的门派相继派了弟子前来吊唁。
但却没什么人知道,少主后院的火,是从另一人的屋子里烧起来的。

一辆马车,驶在通往西方的官道上。
车内坐了两人。一人是个生得玲珑可爱的秀美少年,另一人,瘦骨嶙峋,容光惨淡。
正是楚卿洛与白御微。
那晚,在爆炸发生前,白御微已被钟水宫管事趁乱救出,甫才出宫,便又遇上了赶来钟水宫的楚卿洛。
于是,他们便踏上了前往琉城的归途。
白御微已经昏睡了好几日。
黎明的阳光透过马车的窗帘淡淡地洒到了白御微的脸上,他动了动睫毛,睁开双眼。
"白先生,你醒了?"楚卿洛满面的喜色便映入了眼帘。
白御微眨了眨眼睛,"楚公子?我不是还在钟水宫么?"
楚卿洛笑道:"不用再管那些事了,钟水宫的管事救了你,把你交给了我。"
白御微缓缓点头,抬眼看了看马车的车顶,道:"我们这是要回医馆么?"
"不是,"楚卿洛摇头笑道,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递到白御微手中,"我们是去琉城。御微,你要回家了。"
白御微接过盒子,垂眼看了它很久,微笑道:"楚公子,谢谢你。"
楚卿洛托腮笑道:"是啊,你要好好谢我呢。以身相许,怎么样?等你病好了,便跟我回著花山庄啊?"
白御微亦是微笑,"好。如果堂主不要我了,我便跟你去。"
楚卿洛怪叫一声:"为什么要加上那个如果?"但他很快伸出手,笑得一脸灿烂,"虽然亏本了一些,还是成交!"
白御微笑着伸出手与他的轻轻相触。
"还有第二个如果,"他微微别开头,低低道,"如果我死了,你愿意把我送回医馆也罢,带回家也罢,随便扔在路边也罢,只是,不要让他知道。"
"如果你死了,"楚卿洛扳过他的脸庞恶狠狠道,"我一定把你的尸首带到他的面前,把什么都告诉他,叫他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白御微轻轻一笑,伸手搭上了楚卿洛捏着他脸庞的手,柔声道:"卿洛,谢谢。"

白御微解毒的时候,楚卿洛坚持要留在他的身边照看他。白御微也没怎么反对,熟练地把锦盒中独的虫齿扎入了自己的手。
独誓,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毒。
它发作在中毒后的一个月,彼时,毒素侵入全身脏腑,而后渐渐腐坏,最后痛极而亡。但那仍不是它的残忍之处。
独誓的残忍,在于它的解药。
独誓由一种名为独的雄虫而制,而它的解药,便是那条雌虫。惟有通过雌虫把独的毒血渡入中毒者的体内,才能以毒攻毒,一丝一毫地解开体内的独誓。
独誓,足以摧残任何生的希望。
中毒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死亡也仅仅一个月后便会来临,而要解开独誓,却需要花上十年甚至更久的岁月。
十年的渡毒之痛。当年有多少毒侵害过脏腑,如今便有多少痛重新来过。
白御微当初离开六锦堂,一个月后毒侵脏腑,却因续丝丸功效,没有腐坏。他研读完孙师父留下的手札,便开始寻找独。六个月后他找到独的时候,脏腑已然部分腐坏,却总算有了解毒的希望。
寻找天然毒物,再由独渡毒到人体,并不是简单的事。数年后,白御微得人相助在凉山镇上开了医馆。毒物的来源更多,日子才开始稍稍好转。
如今,体内的残毒终于只剩下了一点。

楚卿洛和白御微赶路并不快,琉城远在千里之外,遥遥无期。白御微每十日渡一次毒,第一次,他昏迷了三个时辰,第二次昏迷了五个时辰,第三次昏迷了十个时辰......每次昏迷的时间都变得更长,上一次,他昏迷了三日。
他昏迷了那么久,久得楚卿洛差点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从他们上路,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严冬离去,春回大地。楚卿洛有次笑着对白御微道,为了送他回家,自己错过了离亭山庄的梅花,要他好好赔偿自己呢。
白御微还未开口,楚卿洛却已先别过头去。窗外的路边桃花开得灿烂,暖风吹过他的侧脸,他回头的时候,目光一片明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四月底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琉城郊外。
琉城四面环绕雪山,即使春暖花开,远山顶上还是白皑皑的一片。马车行至山路,只要爬过几个山头,便是琉城了。
而琉城另一边的那个幽谷,永远都是春天。
"御微!御微!你怎么样?"独从白御微的手指滑落,楚卿洛连忙抓住那只苍白冰冷的手,焦急地问道。
这是最后一次渡毒了--白御微竟然不若往常,并没有昏迷过去。楚卿洛紧张地看着他,白御微却微微一笑道:"这次,真的一点都不痛。"
楚卿洛勉强一笑,"真的么?"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四个字--回光返照。
白御微点点头,视线缓缓地移向车窗。窗外林中有鸟儿啼叫,远处的雪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如当年。"马车怎么停了?卿洛,不要停啊,我要早些回家。"
楚卿洛犹豫片刻,他平日停下马车是因为害怕颠簸增加白御微的痛楚,现下不知怎的心中一阵酸涩,掀起车帘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马车徐徐驶动,白御微始终挂着微笑凝望着窗外的蓝天,轻轻道:"卿洛,我不痛,但是好困。"
楚卿洛大叫道:"你千万别睡着!你别睡!我、我唱歌给你听!"
白御微含笑的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转,道:"我不要听你唱歌,我要听你讲故事。"
楚卿洛不由鼻头哽咽道:"好,我讲,只要你别睡,我什么都讲。"他说着,也不等白御微答应,便急着道:"从前有个少年,从小倍受爹娘的宠爱,要什么有什么,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不能'二字。那个少年长大后,变得又任性又自私,整日到处闯祸,终有一日连亲生爹爹也看不过去了。他便给少年找来两位哥哥,帮助管教。少年才不怕呢,那个二哥脾气好得没话说,而大哥虽然凶,但他却知道,大哥喜欢自己--"
楚卿洛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盯着白御微。白御微笑了一笑,道:"原来叶公子喜欢你?那你呢,你喜不喜欢他?"
楚卿洛面上一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我--我继续说,你千万别睡!那个少年,他,他自然也是喜欢他大哥的。他自小呼风唤雨,被宠得无法无边,从未被人拒绝过,这次终于第一次在大哥身上吃到了苦头。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告白,不但被大哥拒绝,甚至还狠狠一顿说教。"
白御微轻声道:"那后来呢?后来他大哥有没有承认自己的感情?"
楚卿洛面色微微黯淡,道:"没有。那少年得不到大哥的回应,便开始胡闹,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傻小子,免不了做了许多错事。现在想想,都是叫人很后悔的。有一次,他从山下捡到一瓶毒药,神差鬼使地倒在了茶壶里,凑到唇边,便想要喝下去。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二哥却闯进来喝了茶壶里的水,他明明提醒过二哥的,二哥却压根不相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那句简单的不相信,他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二哥把毒药喝了下去。"
白御微却只是道:"他的大哥知道事情的真相么?"
楚卿洛淡淡笑道:"他即使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他是个胆小鬼,最喜欢骗自己。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承认。"
白御微低低道:"但你不要怪他,好么?"
楚卿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却微笑道:"他还不够勇敢,他还不够相信你,他以为你还是个孩子,但这些,都并不是太大的过错。有些人以为,喜欢一个人,是和别人和对方无关的事,比如叶公子,他以为他只要默默保护你,守护著花山庄就可以了。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子的。他只是还不明白,但总有一日,他会明白的。"
楚卿洛目光闪了闪,偏头看窗外的街景后退。白御微继续道:"卿洛,其实我很感谢你。如果不是当时你让我说起往事,我可能就不再会想起当年的决心,我可能就会忘了十年的坚持,可能就放弃了。卿洛,我爱他,你也是爱叶公子的,我们什么都没错,只是都太坚持纯粹的感情。"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在马车的锦缎垫子上缓缓晕开,楚卿洛扭着头笑骂道:"尽把那些词挂嘴上,你也倒不羞!"
他扭着头,所以没有看到,白御微的脸色渐渐地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色,他额上的冷汗浸湿了锦缎,十指曲起关节发白,微微张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说的是--卿洛,不要忘记我说的话。
--如果我死了,带着我远远离开,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实在已经撑不住了。
其实,怎么可能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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