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誓————任之
任之  发于:2009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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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微医馆
御微医馆开在凉山镇上。
凉山镇位于凉山南麓、凉川以北,城街古旧,居民纯朴,本该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南方小镇。
然而,凉山素以云间秀竹而闻名,故又得名竹云山,自古便是游人如织的风景名胜。凉川水清而甘洌,过黄石滩有十七湾,享有南方第一险川之名。对于朝廷引退的居高位者,金盆洗手的江湖侠客,凉山也就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
凉山镇上有一家御微医馆,开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心,已经有约摸五六年的功夫了。医馆的主人姓白,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便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神医。
白御微为人极善,替镇上的百姓看病从不多收银子。医馆中常常住着带刀拿剑的江湖中人,平常百姓不敢踏入,白御微每过十日便闭馆一日,背上医囊到镇上替百姓看病。数年来,风雨无阻,未曾破例,镇上百姓都对其赞不绝口。
而对江湖中人来说,白御微可谓妙手回春,犹擅解毒。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六锦堂以制剧毒而危耸武林,虽说只贩毒不下毒,六锦堂每季出一款新毒,总要叫江湖人头痛好久。而自从御微医馆现身江湖以来,还莫有解不了的毒,江湖人都视其为六锦堂之克星。
白御微解毒救人,六锦堂也生意照做,两家从未有过相干,倒叫好事之人失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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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天不过微亮,一辆华贵精致的马车驶过凉山镇犹自安静的街道,停在了御微医馆的门口。
正是隆冬,赶车的少年缩着脖子跳下马车,拼命呵了呵手,而后叩响了医馆大门的佩环。"有人么?有人在么?白先生在么?"
前来应门的却是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童子,生得玲珑可爱,发髻上插了一支金簪。赶车少年连忙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金淮童子。"
金淮童子本是北方武林世家金乌山庄的四少爷,小小年纪便以一手金针独步江湖,三年前来到凉山镇师从白御微学医,倒也让江湖人士议论了好久。
金淮上下打量了赶车少年和他身后的马车一番,而后道:"今日是家师的闭馆日,须等到他日暮回来,车内之人可等得?"
赶车少年搓了搓手,有些不知所措道:"阿平可拿不定主意,还请童子上车一探。"
金淮点点头,走到马车边,掀起车帘便上了车。
车内火盆熊熊,自是温暖如春。一张檀木桌旁面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人容颜清肃,眉长入鬓,另一人眉眼弯弯,笑颜灿烂。那个笑盈盈的少年先向着金淮打了个招呼:"淮世弟,好久不见了。"
那人姓楚名卿洛,却是著花山庄楚长云的独子。金乌与著花齐名江湖,本就是世交,楚卿洛与金淮也早就有过多次照面了。而他对面那人,却是楚长云养子之一的叶寒村。
原来楚长云晚年得子,宝贝至极,宠溺无边,待得清醒过来,楚卿洛已然长成一个任性懒散的少年。为了著花山庄在交到他手后不致落魄,楚长云便收了两名养子来协助管教楚卿洛。此二人入庄时均已及冠,却是性格迥异。大哥叶寒村天性严肃,对楚卿洛也很严格,二哥秦仪山却开朗随和,对楚卿洛更是有求必应。
金淮朝二人点头道:"原来是叶公子和楚公子。"而后便把目光投向了车内的一道屏风之后,"这么说,莫非求医的是......"
"童子所测不错,屏后之人正是舍弟仪山。"叶寒村微微叹气,伸出右手轻轻推出一掌,屏风便自动收在了一边。金淮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功夫",向着屏风后软塌上之人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暮惑!"
叶寒村点头道:"童子好眼力,正是暮惑。"
暮惑乃是六锦堂在一年前的春季之作,至今除了白御微无人能解。而青缎软塌上的秦仪山面带红晕,唇现紫斑,正是应证了暮惑"暮时霞惑,姹紫嫣红"之像。
楚卿洛问道:"淮世弟,白先生对暮惑可有解法?"
金淮微微回过神来,道:"所幸暮惑之毒烈而不剧,倒也不急于一时。我先安排秦公子入住医馆,待到家师回来后再请他诊看。"
叶寒村颔首道:"那就劳烦童子了。"

把秦仪山留在医馆后,叶寒村令小厮阿平把车赶到了街对面的云来客栈。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闹市商号多已开门迎客,整个凉山镇渐渐热闹了起来。
楚卿洛与叶寒村坐在客站二楼的临窗雅座用早膳,一边欣赏着人来人往的街景,不禁笑道:"这凉山镇,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掀帘送菜的小二听到此言,不由插嘴道:"客官来凉山镇真是来对了!这个季节,山顶雪松,山间竹云,山下清泉,别有一番风味。刚刚最后两间上房就被您二位要了,别的客人来赏雪,可就住不到我们凉山镇金字第一招牌的云来客栈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言语间,竟把二人当作了来凉山赏雪景的游客。楚卿洛却听得兴致勃勃,追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二寻思道:"听说山上离亭山庄里的梅花开得天下第一好,过些日子就是赏梅的好时候。不过么,若是私客,离亭山庄怕是不让进的。"
楚卿洛哈哈一笑,道:"真是再巧不过了。大哥,离亭山庄的莫庄主不是爹的旧友么,我们过些日子去拜访他,一定有好梅花赏。"
"够了,"叶寒村支走小二,冷冷道,"二弟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你倒有赏梅的心情。卿洛,你莫要忘了,究竟是谁害二弟中毒的!"
楚卿洛收起笑,垂下眼睛,轻道:"我就知道大哥心里还怪我。"
其实,秦仪山中毒,只是一个意外。
那日,叶寒村去找楚卿洛,正走到廊下,便看到秦仪山破门而入,惯有的大嗓门嚷嚷着:"卿洛卿洛,有水么?渴死你二哥了!"
叶寒村哭笑不得地走到门口,却听楚卿洛大喊一声:"二哥你别喝,这水里有毒!"
他心中一惊,只听秦仪山满不在乎道:"去你的,想骗你二哥!"
再后来,就是茶壶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
楚卿洛没有开玩笑,那水里的确有毒,那毒便是暮惑。
而这件事,只是个意外。除了叶寒村,院子里几个扫地的下人都能证明。
楚长云大为震怒,立刻命令楚卿洛带着秦仪山赴凉山镇求医。但又终归爱子心切,第二日便让叶寒村追上了楚卿洛同行。
如果白御微能顺利地解开暮惑之毒,这件事也就此了结。
但叶寒村心中一直有个纠结的疑问--既然楚卿洛并没有加害秦仪山之心,那茶壶里的暮惑他究竟是下给谁喝的?
答案,他不敢去想。
一抬眼,看见对面之人可怜兮兮的神情,不由心中一软道:"大哥并不是怪你,只是你要说实话,暮惑究竟从何而来?你又做什么把它倒在茶壶里?"
楚卿洛唉声叹气道:"大哥,你究竟要我说几遍才相信我?暮惑是从山下捡来的,那个时候我怎么知道那是暮惑!我不是好奇么,便下在茶壶里,刚浇死了一株花,二哥便像渴死鬼一样地冲进来了。"
还是,不能相信。
为什么不肯说实话?
连对我,都不能说么?
叶寒村微微垂下眸子,默不做声地喝了一口茶。
对面那人立刻拽住他的袖子,拼命摇着道:"大哥大哥,你就不要生气了!"
心底默默叹气,却终是微笑道:"好了,袖子都要被你拉下来了。你这撒娇耍赖的法子,只对父亲和仪山有用,就别在我身上使了。"
楚卿洛嘻嘻一笑,直其身子弯下腰,飞快地在叶寒村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而后又飞快地坐下,冲着对面目瞪口呆的人笑道:"那这样子呢?"
"你......"叶寒村的脸色在瞬间变了三变,最后又恢复了淡漠,看不出什么高兴,也看不出什么恼怒,"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楚卿洛笑道:"大哥既然不生气了,那我们能去离亭山庄赏梅了么?"
叶寒村把视线投向窗外,在楚卿洛看不见的地方,眸底有些难过。"你要去便自己去,我不想去。"

二人回到御微医馆的时候,已是晚膳之后。金淮领着二人走到一间房前,低声道:"秦公子就在里面,家师正在替他号脉。"
推门而入,只见房内布置得极为清雅。白缎床榻之上,秦仪山双目紧闭殊无知觉。床沿,一人弯着腰,正从秦仪山的右腕上收回手来。
"师父!叶公子和楚公子来了。"
那人便回过身,向楚卿洛和叶寒村微微颔首道:"二位来了。"
正是江湖第一神医白御微。
那人生得极瘦,穿一身白衣,竟像是一张白布罩在一具骷髅上。相貌也算不上好看,只是肤色白皙,眼角安静,给人予一种平和淡定的感觉。
倒是生了一张很适合做大夫的脸呢--楚卿洛在心中暗道。
叶寒村施礼道:"白先生,舍弟就有劳了。"
白御微回头看了秦仪山一眼,道:"秦公子所中之毒确是暮惑不错。"
叶寒村道:"先生可有解法?"
白御微微微有些出神,而后恍然移回视线,缓缓道:"惟有一法,恐怕要二位等上一月左右。"
叶寒村释然道:"无碍,能解便好,辛苦先生了。"
白御微点点头,视线越过二人,却看见楚卿洛正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不由顿了一顿,才收回视线,走出房间。
那个人--可能别人都没有注意,但楚卿洛却看到--那个人出神的样子,很奇怪呢。

白御微才回医馆就径直去看了秦仪山,身上尚背着行医整日的药箱。金淮跟着他回到自己房中,伸手接过药箱,恭敬道:"师父奔波一日,该早些歇息,镇上病患的病历就让徒儿来誊抄吧。"
白御微有些疲倦道:"不用了,阿淮今日看守了秦公子一日,才该累了。"
金淮坚持道:"师父,那我们一起誊抄,也好快些。"
白御微看了他片刻,终于道:"好,辛苦你了。"
二人便一起伏在桌上誊抄凉山镇病患的病历,烛火都燃了大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金淮扔下毛笔伸了伸懒腰道:"啊呀,终于都抄完了。师父,师父--"
抬头一看,却见白御微合上册子,一手勉力撑着头,额上一片冷汗,面色死灰。金淮大惊,连忙伸手去摸白御微的脉,白御微略略一挣,却终是无力放弃。
脉象微弱,却没有什么异象,只是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虚弱至极。金淮锁起双眉,抓过一张纸,提笔刷刷开了一张药方,递到白御微眼前。
是张大补的方子,对于体弱至斯的病人正合适。白御微抬眼微微一笑,道:"阿淮着实长进了不少呢。"
金淮只觉脸上一红,对面那人虽然容颜朴素面色难看,但这样展颜一笑,却好似一朵莲花破冰而出,清冽至极。
白御微收回目光,缓缓投向窗外夜色。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落雪无声,衬得夜色愈加静谧。白御微道:"医馆里除了秦公子一行,已然没有别的病患了吧?"
金淮回道:"是的,马上就要过年了,江湖上也好像特别太平呢。"
白御微默然片刻,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道:"从明日起,把医馆关了吧。"
金淮讶道:"关医馆,为什么?"
白御微道:"待一个月后解了暮惑,我想,返乡一次。"
金淮恍然道:"原来如此,吓徒儿一跳,一个月后正是新年,师父这三年来都不曾回去过,徒儿本来还觉得奇怪呢。"
白御微淡笑道:"何止三年,从我离乡,都不曾回去过呢。"
金淮道:"听师父的口音来自西方,师父是哪里人呢?"
白御微静默了片刻,而后道:"西方、琉城。"
西方琉城,地处雪山,山有幽谷,名曰六锦。
六锦堂,就在西方琉城城郊的雪山中,传说谷内四季如春,独立于世,除了六锦堂人没人能找到这个世外桃源。
金淮却没有想到那么多,只是笑道:"真是离这里好远呢。什么时候,师父也跟徒儿去金乌山庄做客呢?"
白御微神色复杂地笑了笑,道:"若是你以后邀请我,我一定会去的。"
若是、以后,若是还有以后。
说着,却突然捂住了胸口,一阵急喘。
"师父!师父!"
白御微强睁开双眼,视线却很模糊。朦胧中,虽然看不清看见童子的脸,依然感受到他的紧张关切。便强打精神,起身拿了书架上的一册书,递与金淮,双手撑着桌沿,吃力道:"你拿去读,有什么不明白的,在过年前问清楚。若是都明白都记住了,我,也没什么可以再教给你的了。"却又微微一笑,道:"我从来都没有让你看过我替人解毒,不是我想藏私,而是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怪师父么?"
金淮眼见他一副交待遗言的态势,不由慌了神,眼泪也掉了下来,大声道:"师父您在说什么啊?徒儿从来在心中对师父没有过丝毫不敬!"
白御微一阵疼痛过去,稍稍缓过气来,笑道:"我知道了,时候不早,阿淮先回房休息吧。记得明早开始闭馆,莫要忘了。"
金淮缩了缩鼻子,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白御微累极的模样,只得退了几步,低声道:"那徒儿就出去了,师父早点歇息。"
白御微目送他离开屋子,终是再也忍不住,身子摇晃了几下跌落在地上。
御微医馆开业数年,终于到了闭馆的时候了。
所谓江湖第一神医,所谓凉山镇第一善人,不过是自己沽名钓誉。其实他,无论是医术,还是品性,都只是很平凡而已。
不过是一些机缘巧合,不过是很久以前恰好发生了某些事,才成就了今日的神医白御微。当年有人曾经对他说,要做一个好人,行医一定要行善。
但是他,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
白御微躺倒在地上,雪夜的青石板地格外的冰冷,可他却连,爬回床榻的力气都没有了。
离开琉城已经整整十年,他也不相信自己竟然坚持了那么久。
世上,恐怕只有想要活下去,才会那么艰难。
他并不怕死,但他,也想要活下去。
因为他,很爱很爱一个人。

独与独誓
昨夜大雪落了一宿,直到黎明才止住。
太阳初升,从御微医馆二楼客房的窗户望去,医馆后花园的松竹假山莫不冰雕玉砌,一池湖水覆上薄冰,更是晶莹剔透。
楚卿洛裹在裘皮袍子里,临窗欣赏雪景,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美是美,只是但愿雪不要太大,压断了离亭山庄的梅枝。"
却听得屋外有人道:"三少爷,白先生请您去二少爷的屋子。"
说话的少年正是楚卿洛从著花山庄带来的小厮阿平。楚卿洛打开房门,问道:"大哥呢,他去了么?"
阿平道:"阿平已经叫大少爷去了。"
分明是寒冬腊月,也不知楚卿洛从哪儿变出把折扇来,轻轻地在阿平脑袋上敲了一敲,道:"笨,下次记得和大哥一起来叫我。"
阿平委屈地摸了摸脑袋,"阿平知道了。"
二人下楼,穿过花园,往医馆前楼走去。却见花园西面一间草庐正燃着袅袅烟气,金淮端着一只托盘向二人走来。
楚卿洛站定,打开折扇轻轻一摇,微笑道:"早啊,淮世弟。"又收了扇子指向托盘中的药碗,道:"这药是要端给我二哥的么?"
金淮道:"不是,这药是我煎给师父的。"
楚卿洛奇道:"令师不是神医么,怎么也要喝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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