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踱下石阶,来到几株细竹旁,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略黄的竹枝,虽是冬日,这竹子倒也并未枯萎。思绪飘掠,已到了遥远的岐山。岐山气候湿热,满山遍野都种的竹子。每到雨后,师兄弟们都会去山上采挖鲜嫩的竹笋。腊月过后,岐山仙姥还会亲自下厨烹调,味道鲜美,赛过肥羊嫩猪,大家每每吃得赞不绝口,可惜做的太少。唐连常去厨房偷食,多数都会被仙姥捉住,也不着恼训斥,只给他耐心解说,竹笋性属寒凉,不可多食。
儿时趣事竟如溪水般在眼前缓缓流淌,如今一一想来,恍如梦幻。
此时的唐连,月白的衣衫随风轻拂,初雪后清冷的阳光照在面上,愈显柔和,眸光温润,嘴角含笑。秦望远远站着,瞧得竟有些痴了,一时忘了上前通报。
不消片刻,唐连已然发觉,慢慢收束心神,面上重新覆上冷漠,他转过头,淡淡问道:"秦管家有事么?"
秦望一惊,忙低下头去禀道:"彩云庄丫环翠儿求见庄主,替她主子捎了话来。"
"哦?彩云庄?求见?哼!派个丫环来也是个主子,还不快请进来!听听你主子有什么吩咐!"唐连冷笑,现如今连个彩云庄丫环的吩咐我都得听么?
秦望也不分辩,应声出了内院门,过了片刻,翠儿碎步进来,显是先得了秦望的叮嘱,态度异常谦卑,见了唐连,跪了下去,低声道:"给唐公子请安了。"
唐连不耐烦地摆手道:"起来吧,这样子做给谁看!"
"是。"翠儿起身,恭谨地站到一旁。
"你主子有什么事快说吧。"
"主上说唐公子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奴婢侍候,命翠儿来梅庄,今后专心服侍公子,不用再回彩云庄了。"
"哼!这样一个可人儿,他也舍得!"翠儿跟了寒照月多年,是他的随身侍女,前些日子在彩云庄,便是翠儿贴身照料的。如今连翠儿也给了她,虽说也有近身监视的意思,但她的心底还是有一丝感动。
"你主上还有什么吩咐?"唐连的语声略显柔和。
"寒庄主说,有秦望秦管家和翠儿在您身边,他就放心了。"这翠儿倒知趣,这么快就改了称呼。她顿了顿,接着说,"寒庄主说,如果有事情,会告诉秦管家。请您好好休养。"
唐连无语,让她退下。
一晃又过了月余,已到了二月里,寒照月再没传过音讯。有了翠儿细心服侍,整日吃着彩云庄隔三差五送来的人参鹿茸,唐连的身子恢复得极快。
春日眼看着到了,园中的竹也抽了新芽,愈见葱绿。
虽是依旧混沌度日,唐连倒也不再整日饮酒了。白日里练练功、四处游荡,晚上读读书、下一局棋,身旁又时时有个善解人意的丫头侍候着,日子仿佛也过得惬意。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微偏的太阳晒得人暖暖的,耳旁尽是清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唐连在后园花厅的榻上假寐。
恍惚间却见珊瑚从竹林中走来,轻颦浅笑,声音娇柔,伏在他肩头道:"唐连,这么些日子不见,你可还想着我么?"
唐连伸臂过去,却揽个空。茫然四顾,佳人已杳然无踪。
珊瑚,半年了,你在哪里?你还好么?他合上眼眸,手抚着胸口,心底深处微微刺痛着。珊瑚,妹子,你终究是不愿原谅我么?
这时,园门处轻轻的脚步声让他眉头一蹙。
"公子。"翠儿悄悄走近,轻声唤着。
"什么事?"唐连眼皮都没抬。r
"彩云庄来了人,寒庄主请您过去一趟。奴婢已经给您备好了马匹车辆。"
唐连倏地睁开双目,凌厉的眸光在翠儿面上扫过:"寒庄主召唤,我就必得去么?"
翠儿一惊,忙低下头去。唐连又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明知道自己梅庄内外都是寒照月的人,还和她计较什么?
自翠儿来了梅庄,秦望已极少到内院来了,大小事情都由翠儿做主。唐连也只由着她。
"去回了彩云庄,我今儿没空,明日再去。"
翠儿却站着没动。唐连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的动静,火腾地就上来了,他微眯着眸子,斜睨着她,冷声问道:"翠儿,你的主子是谁?"
翠儿仍旧低着头,声音倒清清楚楚:"公子,您是我的主子。可寒庄主还留了话,说彩云庄有个您想见的人。"
"是谁?"难道是珊瑚?唐连想着,心头一喜,忙翻身起来。
"奴婢不知。"翠儿低声嘟哝道,"您去了不就知道了?"
唐连这会儿心情大好,也不怪她顶撞,奔出庄子,拉了匹马,翻身跃上,扬鞭而去。翠儿慌忙跟到了庄门,早已不见了唐连的身影,她不觉摇头叹气。回身牵过一匹马,命人将备好的马车赶回庄子。主子出门,她这做丫环的怎能不随身侍奉。
"唐公子侠肝义胆,真是少见啊。"听得这声喟叹,翠儿回首望去,却是秦望。
"是啊。主上说告诉公子这话,他必会前去,果不其然。"她瞧了瞧秦望,又笑道,"秦总管对唐公子如此赞誉,倒真像是梅庄的人呢。"
秦望正色道:"翠儿,主上待唐公子如子侄,咱们如今既跟了公子,自然是梅庄的人。"
"梅庄--"翠儿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转身上了马,往彩云庄驰去。
重见
唐连到了彩云庄,见庄门大开着,便策马奔了进去。守门的庄丁发现了叫嚷着追进去。齐戈闻报出来,唐连已到了正厅门外,翻身下马,甩了缰绳踏步上了台阶。
齐戈忙上前拦住,躬身道:"唐公子,主上请您到后园。"
"珊瑚呢?"唐连急声道。
"珊瑚?"齐戈一愣,"咱们这里可没来外人。"
唐连的心一沉,转过回廊疾步向后园走去。虽是第一次来这里,见园门轻掩,他依然脚步不停,推门进去,这后园竟也是种满了竹子,与梅园一般无二。
他略一迟疑,身旁传来一声清幽的叹息:"唉!除了你,谁人敢这般闯入我的竹园!"
唐连转过身子,面对寒照月:"大师,请问珊瑚在哪里?"
寒照月盯视着他,眼眸幽深:"你是为珊瑚而来么?"
"大师是否派人传话,说彩云庄有我想见的人?"
"哦--"寒照月点头,略一沉思,道,"陪我到亭中坐坐吧。"
唐连心内焦急,却也不好强问,只得随他到亭中坐下。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却不见寒照月说话。
一阵风吹来,丝丝钻入衣袍,初春的寒意沁着肌肤,唐连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这时竹枝随风摇动,飒飒作响,漫天飞舞的竹叶令这清冷的园子竟有着片刻的肃杀。
"大师--"唐连忍不住要开口寻问,却被寒照月抬手阻住。
"若是珊瑚不在这里,你就不来我这彩云庄么?"他的语声有着一丝落寞。
唐连沉默不语,寒照月又叹了口气,低声道:"珊瑚确实不在彩云庄。"
看着他静静坐着,片刻后慢慢站起,转身出了亭子,又慢慢向园门走去,全无回转之意,眼见着他纤瘦的身影出了门,寒照月终于起身唤道:"唐连--"
唐连一顿,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唐连,有件事要你帮我。"
"大师请讲。"
寒照月上前几步,低声道:"下个月,三月初八,又是四年一次的武林大会,选举新的武林盟主。到时,天母教冷一明必会前去,这武林盟主之位,他已觊觎多年,此次定是势在必得。我要你助他得了这盟主之位。"
唐连愕然回身,"让冷一明做武林盟主?"
"不错!五月初五,我与四大门派在岐山对决。冷一明既是盟主,他要一统武林,必然要亲自带人前去。我要在岐山仙姥的面前,揭穿他的真实面目,让仙姥看看,她爱了十多年的人,是个什么东西。我要让他在阿霞面前身败名裂!"
"冷一明要一统江湖?"
"哼!冷一明哪有这等胆色,是我让齐戈怂恿他这样做的。"寒照月冷笑,"我要你当着江湖各大门派,打败武林盟主季城,助他夺位。以你现在的功夫,季城已不是对手。我不能出面,齐戈功夫不如他,只有你最合适。"
唐连望着他,忽地大笑:"铁槛大师,抱歉!我不会去!冷一明抛弃了仙姥,是岐山的仇人,这样的人,我不会帮他夺这盟主之位。"说罢转身便走。
"蓝清扬--"寒照月吐出的这三个字,令唐连的脚步再次顿住。这名字,已许久不曾听闻,本以为今生再不会有什么瓜葛,却不料今日骤然提及,竟还能在心里泛起阵阵涟漪。这么久不见,他,还好么?
他缓缓转身,冷冷道:"大师原本说的人便是蓝清扬么?"
寒照月阴沉沉一笑:"你若想要这位蓝大人活着,便去帮我做了这事。"
"你竟然捉了他?"唐连瞠目惊道,"蓝清扬可是朝廷命官!"
"莫说他已辞了官职,便是有皇命在身,我寒照月不高兴,照样可以让他立时身首两处。" 寒照月哂笑。
"辞官?"默然许久,唐连低声道:"我要见他。"
齐戈带着他来到地牢。
阴暗、潮湿、狭小的石室,与天下的牢房无二。在尽头一间,唐连见到了蓝清扬。
他正盘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依旧是青布衣衫,脸上蓄起了络腮短须,手脚被铁链锁着。
唐连心下恼怒,寒照月竟将他作了囚犯。
他回身喝道:"钥匙!"
齐戈一怔,躬身道:"唐公子见谅,若要放了这人,必得主上允可。"
唐连咬牙道:"把门打开!"
这间牢房仅方寸之地,除了一张床,已几乎无立足之地。唐连望着他沉静的身形,心里没来由地一痛。
听得声音,蓝清扬睁开双目,茫然地看向唐连,只一瞬间,眸中莹光乍现,面上尽是喜色。
"唐连!唐连!真的是你么?"他欲起身,却不知为何,又跌回榻上。
唐连一惊,忙上前扶住,"你受伤了?"上下审视,没发现伤处,才放下了心。
蓝清扬只微笑瞧着他,却不说话。
"你怎得被他们捉来这里?"
"我一路找寻你,来到彩云庄。这里的庄主说我留在这里,便能见着你。谁知误服了软筋散,便被关在这里了。不过,庄主倒是没骗我,今日终是见到了你。"
眼前的笑颜乍现,明亮得刺目,唐连微微闭了闭眼,"你怎么知道我在余杭?"
"我是捕快,这点追踪的本事还能没有?"
"你,来此多久了?"
"大约有一个多月了吧。"
"一个月?"唐连心里暗怒,好你个寒照月,拘了蓝清扬这么久,居然今日才让我见他,武林大会!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只有利用一途么?
"你来寻我,有何事?" 唐连转开目光,不愿与他对视。
"我--"蓝清扬慢慢收了笑容,低下头,"我喜欢了你,便来寻你。"
唐连身子大震,他扶住身旁的栏杆,定了定神,冷声道:"蓝大人莫要拿我这山野小民开偌大的玩笑!"
"皇上封了我做京师府尹,我没答应。"他忽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唐连,我已辞了官,再无牵挂。我来寻你,便不会离开,浪迹江湖也好,隐居山野也好,我总会伴着你。"想起自己百般折磨后,终于做了决定那一刻的喜悦,他的唇角勾起了笑意。
大会
唐连没出声,只静静地瞧着他。蓝清扬是官,自己是贼,本以为两人再不会见面,却不料他竟弃了官职,千里迢迢,寻到这里。对眼前这人,他虽是有情,却因身不由己,实不愿拖累了他。
蓝清扬笑得温柔,抬手轻轻触了触他的面颊。
"唐连--"
他轻轻别过脸去,"对不住,我唐连以天地为家,是个大恶之人,哪里配跟着义薄云天的蓝清扬大人。"
听到这冷漠的语声,蓝清扬面色顿时煞白,身子晃了一晃。
"唐连,你怪我在京城时没留下照料你么?自那日在土地庙一番争斗,我就喜欢了你。可那时,我不敢。我蓝清扬身为六省总捕,堂堂男儿,却爱上了一个做贼的男子,你让我如何面对朝堂同僚、江湖朋友?可你走后,我就后悔了,只要你不嫌弃,我还怕那天下人的闲言碎语做什么?" 他面上露出坚毅之色,抬起眸子,深深地看着她,"我既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便再没犹豫,立时出京寻你。我喜欢你,唐连。让我一辈子照顾你、陪伴你可好?"说到最后,语声中已满是哀求之意。
"你们--都来迫我!"唐连一阵气苦,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心中感觉到深深的无奈和彷徨,一时间仿佛被抽掉了魂魄一般无助。
他本是情淡之人,那日的爱意被拒,便已被他深埋心底。阴差阳错,如今他已做了寒照月的属下,举手便能兴起武林中的杀伐,他已不知自己这般度日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今日,这男子又来到面前,亲口告诉他他喜欢他,要从此伴着他,他却又该如何自处?
唐连伸手按了按胸口,那里坠着一块墨玉,是蓝清扬送给他的,他一直贴身收着,是对这让他唯一一次动心男子的纪念。
唐连没再说话,起身出了地牢,径直去后园。无论将来怎样,他都要蓝清扬平安。
"见到了?"d
"是。"唐连立在亭中,"放了蓝清扬,我去武林大会。"
寒照月的双目凝视着面前的茶壶,唇边有着一丝苦笑,"我并没想要挟你,唐连。我只想你知道,一个人做事总不能无所顾忌。有付出,才有得到。"
"唐连还不是任您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他冷笑。
寒照月抬目望着他,半晌,唤过齐戈,"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唐连便是你们的少主,少主的话就是我的话,任何人不得违背。"
"是!"
唐连有些诧异,他将这权柄交给他,就不怕他揭竿反抗?可这些,他不稀罕!
"放了蓝清扬。"
"如今你已是少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去,不必再来求我。"寒照月低首饮茶,沉稳的手执着杯子,眼波不兴,语气淡漠,"莫要忘了武林大会,这两日就该启程了。"
唐连一时有些迷惘,怔愣片刻,终是出了园子。
蓝清扬在房中转了个圈子,嬉笑道:"唐连,我就知道你不忍心把我关在地牢里。"
"你在这里歇息吧,我要出去办件事。一个月之后回来。"
唐连刚转过身,衣袖却被人轻轻拉住,"我和你一起去。"
"你--"回眸望进他渴盼的眼瞳,斥责的话已不忍出口。方才命人放了蓝清扬,将他安置在自己隔壁房间住下,齐戈都无二话,一一照办,可解药却在寒照月手里。她没去求取解药,一是不想见寒照月,另一个原因也是怕蓝清扬恢复了功力要缠着自己去武林大会。这助纣为虐的事情,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
"你功力未复--"
话未说完,翠儿已出现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瓷瓶:"公子,寒庄主派人送来解药,说是给蓝大人服用的。"
寒照月,算你狠!唐连暗暗咬牙,你定要斩断我所有的退路,陷我于万劫不复么?
蓝清扬抢步上前,取过瓷瓶,倒出丸药掷入口中,然后转身笑道:"这位寒庄主真会开玩笑。唐连,让我随你去吧。"
"好,你既然想去送死,便跟来吧。"他一字一字吐出这句话,心底有着似浅还深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