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不到悲伤。哀莫大于心死,原来如此。
他潜进冠缨大将军府,听见若迫北那一声"十三少将军!",突然发现。
二十四年,恍然如梦。
第 38 章
柳国的菱沁公主是荣华公主的堂妹,柳王弟弟的独生女。据说挺好看。
正胡思乱想着,门扉突然轻轻打开。悄悄挤进一小脑袋,一对大眼睛被月光照着,扑闪扑闪地看着我。
田七。
我笑,"进来,外面这么凉。"
田七小小欢呼一声,一头扎进我怀里。我抱着他下地,关门。田七一脸惬意地缩在我怀里,小猫儿似的,脸还不时在我怀里蹭蹭。我像抱着个大娃娃似的,搂着他躺在床上。
小小一团。软软的,暖暖的。
"雷哥。"田七把脸埋在我怀里,闷闷地叫了一声。
"嗯?"
"你明天要走么?"
"嗯。"
小家伙又往我怀里钻了钻。好一会儿,才说:"他们说你就是那个阎君。"
"你信吗?"
"信。"
"啊?"
"其实雷哥你对外人一直都很凶的......我们都看得出来,眼神很可怕的......"
"你不怕?"
小家伙咯咯地笑起来:"要是被你保护在背后的话,可是看不见你的表情的哦。"
我搂紧了他。被子有些薄,我倒是没什么,田七有些冷。我搓搓他的小手,放进怀里。
"雷哥,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你会回来吧!"
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其实在我离开师门之前,田七就已经到了。只有三岁而已,不记事,我也只记得他两个黑葡萄似的眼睛,只要用指尖点点他的胖下巴,小眼睛就笑得弯弯的。
"你相不相信,我一直记得你哦。"田七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那时候你总是抱着我,对吧!你身上的药味儿总是很重。"
我拍拍他,"又精神了?不困了?"
"我想和你说话嘛!"田七扭着身子耍赖。"我不困,真的。"
"你躺好了!小心掉下去!"我一把薅住他。田七小小声叹了一口气,不满道:"大人真麻烦。"
"啊?"
"你们有什么事情都不说。你以为小孩子都笨么?"
"小鬼,你又想说什么?"
"静又哥喜欢你的,对吧?"
"胡说。"
"不是,我们几个都听见过,静又哥哭。"
我叹了一声:"你静又哥知道非掐死你。"
"算了,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田七又蠕动一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行了,快睡吧。"
"雷哥讲故事。"小家伙得寸进尺。
"我哪知道什么故事。"
"你不讲我就闹!"田七支起上身,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
我把他摁回怀里。暮秋时节的天总是异常清爽,就算实在晚上也是一派繁星朗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孩儿遇见了一匹小狼。小孩儿很害怕,所以就非常讨厌它,总是变着法儿地欺负小狼,希望把他赶走。后来,或许是太寂寞,他跟小狼说话,小狼竟然听得懂。小孩儿骨子里其实很单纯,他想和小狼一起玩,可是呢,又拉不下脸来和好。有一天,小狼救了小孩儿,小孩儿很高兴,终于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和小狼在一起玩了。"
"后来呢--"小鬼的声音开始模糊了。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小孩儿长大了是人,小狼长大了是狼。"
"不好听......"小鬼含糊地抗议了一下,便沉沉睡去。
不好听么。果然是--无聊至极的故事啊......
第二天走的时候,几个小鬼眼睛都红红的。看着小豆丁们扯着自己的衣襟,突发奇想,儿孙绕膝,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算了,胡思乱想什么。
静又一副冷冷的模样,不言不语。他手里拿着个小盒,檀香木的,相当精致。
"这几天是关键时候,等药成了型,就好了。"他把小盒收进怀里。我提着包袱跟在他后面,没有说话。
还是什么什么山。还是什么什么武林大会。这帮人老死了也还是困在这几个小山包上,争什么武林盟主,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谁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大。
那人还一脸清爽宜人的地笑着说过,要看看天下到底有多大。
我自嘲地笑,尉迟雷焕,你还真是厚颜无耻啊。
柳国偏南,景色一水乡著称。果然是他长大的地方,被水洗的清清爽爽,透透彻彻,像极了他的微笑。
你不懂。有些人就像是砚,洗不干净,反而会污了一池清水。洗砚,徒劳而已。当年那个洗砚阁主人,曾经想要带着爱人远走高飞,摆脱杀手这个倒霉的行当。
不也没洗干净么。
"新来的?"给侍仆准备的厢房四五个人一间,我里外转了转,还不错的样子。一个眼睛特别小的小厮打扮的家伙上下打量着我,我笑笑:"唉。"
另一个各自挺高的家伙盘腿坐在榻上:"你家主子是谁?"
"凌静又。"
"行啊,主子不错么!"小眼睛拍拍我的肩:"我主子是崆峒派掌门祁涵广兴,我叫慎行。"
"我叫雷。"我点点头。
"兄台好骨骼。练过?"高个子还是一脸高深莫测地打量着我。
"做小厮的也不能给主子丢脸。关键时候还得顶点用。"我到了杯茶,嗅了嗅,"好香,真不愧是柳国公主大婚,小厮也跟着沾光。"
高个子不经意地开口:"听说世子也来。"
慎行没反应过来:"嗯?"
"就是顾照龄世子呗。"
高个子瞟了我一眼,我放下茶杯:"哦,世子?"
"嗨,就是姓顾了也还是个外戚。"慎行一脸不屑:"本来该姓晋的,他爹就是那个晋东文。"
我状似感兴趣:"晋东文?不就是荣华公主的驸马吗?当年大凛驸马若迫北齐名的驸马将军啊!"
慎行一脸鄙夷:"我说雷啊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你都不知道?"我凑近他,"怎么?"
"晋东文能和若迫北比么?晋东文是个什么东西!"
是没法比,若迫北是被自己的公主老婆亲自押着拜的堂,丢人显眼举国皆知。
"你不知道吧?当年晋东文高中柳国的文武状元,皇上赐婚荣华公主,多风光啊!只不过背地里,皇上把他的原配妻子和独生子给赐死了,说起来,不过就是个......"
我连忙止住他:"别乱说!好歹是在柳国的地界上!"
"你怕什么?柳国现在求着武林呢。"慎行切了一声,转身收拾床铺。高个子冲我点点头,"罗源。"
罗源不是很爱说话。慎行被自家主子叫了去,罗源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嘲笑。
我刚想说什么,突然挺到一声娇唤:"源,你怎么还在这里?来帮忙吗,人家搬不动......"一个白色的娇小人影跳进来,我的心突然一沉。以暖。
"别闹,有人在。"源拍拍他的背,无奈地哄着他。那白衣人转过身来看向我。不是以暖。无视我一般,继续荡着罗源的胳膊撒娇。罗源叹口气,白衣人猴到他身上,委屈道:"源,你不疼人家了嘛......"我正要出去回避一下,罗源捏捏白衣人的下巴,"掌门,有人在呢。"
竟然是崆峒掌门祁涵广兴。祁涵广兴瞟我一眼,细细尖尖地哼了一声,我连忙要走,祁涵广兴一掐腰:"不许走!"
我一愣:"嗯?"
他小嘴一撇:"怎么啦?我很不入你的眼吗?我们夫妻亲热,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夫妻......我打量着线条直硬的罗源,难道这个妻是......
"是吧,相公?"
祁涵广兴偎近罗源怀里,勾魂的桃花眼向上一挑,似乎再说,你不是不爱看吗?我偏要你看!
罗源摸摸他的头发,祁涵广兴便舒适地在他怀里蹭了蹭脸。
"今天晚上过来,人家想你了~~"
仓皇出门之前,耳朵里漏进这么一句话。
第 39 章
祁涵家的大公子是个断袖,并且断的是光明正大。
当年在祖祠被祁涵家的老爷子打断了腿,面不改色地爬出了祖祠。
多亏了他这么一闹,我爹的事儿反倒淡了。祁涵广兴好像不小了,应该是比我大十一岁。江湖上传着,祁涵家的大公子,荡夫一个。自己是被上的那个不说,身边的男人还一个接一个地换,俊美高大的,清秀斯文的,绝不重样。
说起来,不就是当年他爬出祠堂之后,那个男人竟然就缩在人群之后,不敢看他。
静又穿着火红的喜服,立领箭袖,束腰黑靴。一对仆妇在他身前身后忙着,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地赞着,驸马爷好精神,驸马爷好相貌。
静又倒是没说什么。默默地张开胳膊站着,两眼只是前方,面无表情。好容易收拾完了,仆妇们退下,静又没转身,淡淡问道:"好看么?"
我说,"好看。"
一时无语。
阳光在我们之间打着转,金光灿烂得抓不住。
"恭喜驸马爷了。"我想了半天,轻轻道。
静又看着镜中的自己,勾了勾唇角,突然笑得云开雪融。
"没话和我说么。"他转过身来。静又其实是很英伟的男子,宽肩细腰,文采风流。
我笑着,摇摇头。
无法说。因为口中翻涌的血腥,竟然已经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
来道贺的人很多。人来人往,金碧辉煌的承德殿里热闹非凡。我低着头,随着静又走进大门。静又拱手还礼,回答得客客气气,中规中矩。我在后面端着礼盘,上面是两柄羊脂玉如意,应该是水若坊的手艺,雕凿得温润自然,古朴典雅。
那边祁涵广兴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一面拉着罗源的手,一面品评着面前的点心。罗源没说话,只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眼神里透出点点的娇纵宠爱。我小心翼翼地把礼盘放到喜案上,后面跟着的两行宫女冲静又福了福,镶金嵌玉的东西摆了一桌子。柳国的菱沁公主很得宠,一般出嫁的公主礼制都不得超过六礼,而且排场规格也不会太大,更不可能在宫中完婚。菱沁公主的礼制基本上到了七礼,宫廷的乐队仪仗卫队一应俱全。这里是柳国的一处非常秘密的暗宫。我的十一楼曾经调查过,竟然毫无线索。柳国的暗卫的确名不虚传。
突然眼角余光一闪。
颀长的人影一晃而过。
不会看错。我愣了。
满脑子都是那天崖顶上,他睥睨天下的笑。清风过,撩起他的衣角,自信而且张狂。
他来干什么!
柳王今天也会来!我反应过来,柳国的暗卫今天都在,他功夫再好,怕是也逃不出了。--这个冲动的笨蛋!我暗自怒骂,你的冷静,你的睿智都到哪里去了!
柳王腆着大肚子进来,在场的侍卫立即跪下,武林众人抱拳相揖。静又上前几步欲搀扶柳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却响起:"不必了,还没过门呢,这个急着巴结?"
柳国的公主真是一个一个的名不虚传。静又暗暗攥了攥拳,只是笑了笑。菱沁公主冷笑,哼了一声。柳王轻喝:"菱儿!"武林人士没那么多假招子,有几个已经开始笑出来了。
静又很狼狈。菱沁用眼角扫了在场众人一眼,全是不屑。
"看到没有,公主殿下嫌弃咱们是江湖草莽呢!"祁涵广兴娇娇嫩嫩的嗓音一亮,竟然比着公主的声音还脆生。
我摇摇头。这柳国的家教未免也太差,现在是他们仰仗着这些"江湖草莽",竟然还不挑个懂事点的女儿。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柳王脸上挂不住,菱沁脸色一变,想了想,盈盈一福道:"菱沁不是大体,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刚刚失礼了,大家多多包涵!"
柳王登上上座,各位都找了各自的位子入座。静又默默站在柳王身边。柳王先是拱拱手,道:"各位都是江湖上的名宿高手,近日小女大婚,各位能来,本王不胜荣幸。"
"直接进入整题吧!不就是想找我们一起对付兰陵王么!"祁涵广兴撇撇嘴:"借着嫁女儿的名头,没品!"接着有娇笑着说道:"不过听说兰陵王尉迟雷焕可是出了名的英俊哦~见过的人都说是世间少有的,人家真的很想看看呢~~"
菱沁公主变了脸色,尖刻道:"不愧是天下闻名的荡夫,想男人都想疯了!"
祁涵广兴神色未变,一道轻而尖利的微风刺穿过来。祁涵家成名技穿扬点睛指。静又感觉到了,没动。一缕指风削掉了菱沁公主的一大缕头发,吓得她立即花容失色。柳王也变了脸色,口中却呵斥道:"菱儿!平时父王冲你娇纵你也就罢了,现在柳国有难,真是有求于各位武林豪杰的时候,你怎可如此不识大体!"
菱沁白了脸色,咬着下唇不吭声。
她和静又,一个不愿嫁,一个不愿娶。真是般配。静又转过头,目光无意中与我相接。一瞬之间,我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悲怒。
"兰陵王用兵自重,为祸一方,不可不防。近日请各位来,就是想请各位同心协力,除这一大祸害,我柳国虽小,但到时答应各位的条件,本王绝不食言。"
我站在静又身边,有点想笑。一会儿我是祸害,一会儿我是魔头,一会儿我有是天下少有的英俊。倒是当真有点佩服起自己来。许久不吭声的静又突然开口道:"凌某人不贪别的,只希望王上把我族人安置好,为我族人正名。"柳王含笑道:"这是自然。"
祁涵广兴仪态万方地在和罗源说着什么,罗源一脸差异,看口型,应该在说:"不可能吧",祁涵广兴顶他一肘,撅着小嘴道:"你看好戏吧"。
司仪官在那边唱道:"吉时到~新人行礼~~"
静又离开柳王身边,菱沁和他并肩站立,两人端正地跪下--
寒光乍现,剑气迎面直刺!我大惊,这一剑并不精准,若这是静又一回头哪怕是稍稍一动都会割到咽喉颈脉。来不及想,我伸手拔出身旁侍卫的钢刀回身一抽,正架住他的剑。剑气相擦,尖利刺耳,桌上的礼器战栗着崩裂。
我从不知道,他的戾气是如此的狠绝。
蛇鱼剑断,柳可言死。原来如此。
他凌空跃起然后挥剑劈下。招招狠绝,剑剑夺命。我急道:"可言你快走,你不能留在这里,快走!"
他不语。虽然蒙着面,我依然一眼就能认出他来。那双曾经浸润着温暖笑意的眸子,沉静如井。手上的招式依然没有收,一招一招直奔我的心口窝。这是柳范昔家传的剑法,讲究的是一剑穿心。我被他打得连连倒退,很快后腰便顶上了礼案。人群一团混乱。侍卫们拔刀聚向柳王,太监宫女惊叫着横冲直闯,倒是把侍卫冲散了。
我苦笑。可言,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我已经接不了你几招了。难道你真的,要了我的命才罢休么......
那日祈元山上,我用内力震断了你爱若生命的蛇鱼剑。
你说,罢了,罢了。
我看着你踉跄着下山的背影。满脑子的那一句,罢了。
罢不了了啊。
我一分心,可言的剑气一挑,我避之不及,脸上的人皮面具被挑了开。然后一剑捅向我的心脉。他只是无心和我恋战而已。我勉强一躲,只穿过了我的肩。他抽剑要走,我一把抓住,血液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袖。手上的血顺着他的剑身在淌,一滴一滴地坠落。他眼神平静,飞脚一踹,我用右手挡格化去了大半力气,却还是震得我吐血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