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贾听这话里似有讽刺之意,不禁有些不舒服,挑了眉刚想说什么,胳膊一压,却触到了张禄手腕处突出的骨骼。他心里一动,目光在单薄麻衣下的瘦弱身形上打了个来回,几年前血淋淋的一幕又浮上脑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倒不是没见过打杀奴隶的血腥场面,剁了手砍了头端上来,如果事不关己,他也就是皱皱眉恶心片刻罢了,偏偏记忆里那一摊触目惊心的血污,足足缠了他一年之久。
于是他把话咽下,心想:这范睢过得想是落拓,我也不必为难于他了。当下便道:“好了,办不到就算了,改日我再想别的办法。这样吧,你看我长途驱车,马车坏了,你在这里熟了,能不能给我借辆车来送我回驿馆?”
张禄看了他片刻,道:“好吧。”他指指自己的马车,道:“你就用那个好了。”
须贾大喜,又有些怀疑,“这不是丞相的专车吗?难道也可以用的?”
张禄道:“没关系。丞相不在,用过再还回来就是。大人慢走,不送。”
须贾一把拉住他,笑道:“你去哪里?你不是车夫吗?就把我送回去吧,然后自己再赶回来,岂不方便。”
他看张禄不动,使劲把他拽起来:“走吧走吧,故人相见,总要聊一聊嘛。”
车夫见状要过来,却被张禄以目止住,他跟着须贾踉跄几步,稳住身形:“你确信要我送你回去?”
须贾适才几乎又回到了几年前朝那个俯首帖耳的范睢发号施令的情形,听他说这话冷冰冰却又似乎有些异样。可再看他表情,黑漆漆的眼里也看不出什么怨恨来,于是便道:“当然。难道你不乐意?”
“好吧。”张禄翻身上车,执住缰绳,“大人请吧。”
9、申
马车一路向南,须贾坐在后面,不免思潮涌动。
范睢在他身边呆了六年,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只被当作条狗看待。
他对须贾越是忍让越是迎合,须贾就越是厌倦,有时烦了,恨不能一脚踢开了事。
他因为厌倦范睢而轻蔑,又因轻蔑而更加嫉恨他的能力,借刀杀人的告状也不过是为了发泄一下积蓄的不满而已。至于后来由于自己的告密,范睢被魏齐活活打死,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须贾觉得此事怪不得自己,可是看着那个曾在自己身下默默承欢,有时也给自己带来不少奇异快感的躯体,慢慢变成一堆模糊的血肉,他还是觉得十分不舒服起来。被一长道血渍拖远的目光收回来时,须贾松开握紧的手,才发现不知何时,指腹已被掐得青紫。
那个茅厕的黄昏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脚碰到席子下了无生机的身体时,很少会感悟人生的他突然随着渐暗的天色而灰暗下去了,他感到:持续了几年的一种生活彻底结束了,不知为何,竟会有那么一些失落。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须贾还落下了一个毛病:没法正常排尿了。经常性的,他会感到很有尿意,然而每次跑去便溺,却又没由来的一阵紧张,有时会痛苦且艰难地挤出几滴,有时压根就一点没有。求医看病,药吃了不少,可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好的效果。渐渐的,在房事上他也开始雄风不再,步履维艰,这让一贯风流潇洒的须大夫好不沮丧,愈来愈萎靡。身体不佳,精神不好,魏相问话,他再也提不出什么好的见解来了,于是在官场上也慢慢萧条起来。
总之,生活里没有了范睢,似乎变得并不如意。
每当在茅厕里呲牙咧嘴懊丧不堪时,他时常会感到后悔。
但是今天看到范睢,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也许是刚从那种见到鬼的惊愕情绪里出来吧。须贾对自己说,同时按住马车的扶手,向前张望。
范睢的背影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弱,没带冕冠,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让须贾不由得生出些怜悯,似乎这躯体能这么囫囵个的聚起来不容易,似乎风再大点,就有把他吹散的可能。
“范叔,你冷吗?”须大夫这么关心范睢,也算是第一次了。
前面没有传来任何回答,那个人只在专心致志地驾车。须贾也不在意,他觉得范睢是没有听见自己的问话。过了这么一会儿,舒舒服服高高在上地坐在这极度精致与华美的马车上,须贾又找到了点失落的优越感,端正衣冠,鸟瞰四处,颇有些趾高气昂起来。
今天遇到的一系列狼狈状况让他自我认知度达到了历史最低点,现在,不知是因为华贵的马车,还是遇见了向来爱慕尊崇自己的范睢,他终于又有了自信。
都说自信的人最美,想来须大夫因那自信已经散发出了夺目的光芒,有路人抬头看见他们,竟然躬身辑首,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了。须贾心中得意,道:“范叔,你看,秦国的人对外国的使臣还挺尊敬呢。”
范睢依然无语,须贾依然不在意,自己微笑点头,享受一路尊敬的目光,到达馆驿,尚嫌路短。
马车停在馆驿门口,范睢却不下来:“请下车吧。”
须贾心情大好,差点把那没完成任务的惆怅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跳下车,接着把范睢也拽了下来:“范叔,你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来啊。”
抓住范睢冰冷的手,须贾的态度让自己都觉得感动:“快进来暖和暖和。”
范睢挣脱不过,随他进了馆驿房间,被他强行按在燃了火炭的燎炉旁边,招呼人打水。
热水的雾气也在蒸腾,屋内温度渐渐上升。须贾随之在毯上跪坐下,看到范睢还是有些发抖,又站起身来,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件绨袍,直接给他披在身上:“来,范叔,穿上。”
范睢抓住袍带,抬起眼看他:“大夫的衣服,如何穿得?”
须贾大度地摆手:“没事,没事,究竟是……故人一场。”
他继续坐下,看了范睢搭讪道:“很久不见,你怎么跑到秦国来了?”
停了片刻,范睢答道:“大夫觉得魏国我还能呆吗?”
须贾愣了一下,看他眸子直射过来,不禁有些心虚:“这个……也罢。谁让你……”
他张着嘴不知该怎么说,一时间屋内气氛无比沉闷。
好一会儿,倒是范睢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摸着身上的袍子道:“多谢大夫还顾念旧情,赠我绨袍。”
须贾道:“这等小事何足挂齿,你的感激就收起来吧。看来你过得还是困窘,倒还不如在我门下时呢。”
范睢嘴角动了动:“自然不能与大夫相提并论。”
须贾想了想道:“……其实,说实话,凭你,倒也不至于落的这样……不然你还跟我回魏国去吧。”
范睢很快反问:“大夫叫我回去干什么?”
“这……还跟着我,总比在这里强吧。”
“那魏相能容我吗?”范睢忍不住眼眉微挑。
“这个……”须贾想想也是,若把他带回去,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相国当时气成那样,也不好对他交待啊。他刚才那话是脱口而出,现在倒不知该怎样往下说了。
许是暖和过来,范睢两颊之上微有红润之色,须贾心里一动:“范叔,你的气色倒是不错……”
范睢低下头又抬起来:“大夫非把我带来,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呢?”
这个问题须贾也没弄明白,顺口敷衍道:“毕竟相交一场,他国相遇,就想和你叙叙旧,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范睢道:“我过得怎么样和大夫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能再帮大夫什么忙……”
须贾急忙道:“哪里哪里……你不是在秦相府上干活吗,可以给我讲讲那秦相的情况,出出主意,看我怎样才能见到他……你在民间可能不知道,秦国厉兵秣马,扬言要攻打我们魏国,大王不想打仗,相国派我过来出使,便是要求见秦王,劝其退兵……”
范睢唇边浮上一丝冷笑:“原来大夫还是惦记着国家大事。”
须贾自得道:“这又怎么能忘呢。范叔,你看这事能成吗?对了,那秦相,只听说也是我们魏人,他到底是什么来路?你跟他熟是不熟?”
范睢停了片刻,道:“熟。”
须贾大喜:“太好了,快跟我说说,他为何是魏国人?你有没有法子引见?”
范睢向一边侧了脸:“秦相是秦国的相,我也并不是魏人,又为何要为魏国效力?”
须贾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是魏人……”话说了一半,又噎在口里,“……你这是在怪我们……”
范睢道:“不敢。我原是个叛国的人,魏国与我何干,我在秦国苟延残喘,又怎么做得出那些有节操的君子行为来。”
他语气虽然平和,说到最后却终是带了些许愤恨与苦涩。须贾不傻,自然也听出其讽刺之意,看惯了他委屈求全,忍人所不能忍的表现,第一次看见他的这种冷淡,须贾一时之间还真是反应不过来。
他没想到着恼,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范睢的侧脸,长而密集垂下的眼睫,抿在一起的的薄唇,几乎看不到任何血色,他突然觉得,范睢这样看来,原来还是很能够构成吸引的。
熟悉的感觉慢慢地在须贾四肢百骸浸淫,他觉得小腹竟有些灼热起来。
“范叔,真的是很久没见,……好像,我那里还真的有点离不了你……”
范睢半天没听见他回话,正在奇怪,忽然听见这么一句,更是都有些惊讶了。转过头来,恰好对上须贾怪怪的眼神。
五官依然精致漂亮,脸色却如用旧了的白陶,透出些岁月的黄来。范睢咬住下唇,心中百感交集。过去郑安平时常在耳边叫嚣,说世上没有永恒而字。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迷恋不会永恒的东西,蠢。迷恋没有意义的东西,更是蠢上加蠢。
可为什么过去,会那么蠢?
范睢又是可笑又是可悲,翻腾几下却又归于一片澄明:“大夫手下人才济济,我又算什么离不了的,只会耽误大夫的平步高升。”
须贾脑子已经开始混沌,听得高升二字,随口答道:“自那一次哪里再升得……我这不还是……”他出口便是声音暗哑,说到最后竟然哑到没声了,只余一股什么东西在周身血液蠢蠢欲动。
范睢不知,看那燎炉里的炭火已快要燃尽,突然倍感苍凉无趣,站起身来:“告辞。”
早该知道,如果燃烧,结果必然是灰烬。
不过,此刻的须贾正被喜悦之情占领心头,因为他感到,自己的那个部位,竟然随着蠢蠢欲动的血液,抬起头来。
这状态在近来着实不易发生,他又岂肯眼睁睁放任自流。见范睢起身要走,当下顾不得什么,扑身上去,一下子把他拉倒在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竟然停网了……留言……
10、酉
范雎又惊又怒:“做什么?”
做什么?须贾奇怪这顺理成章的事何须多问,他不说话,一只手箍了范雎,一只手去撩自己下摆。
范雎猛然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半跪着朝前冲出两步。
须贾被他的挣扎反冲了个倒仰,张着嘴看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范雎转过身,深深看了他一眼,以手撑地站起来,便要往外走。
下半身久违的激情冲击着须贾,让他几乎视物不清。他辩不出那一眼里到底包含了什么意思,也顾不上多想,一跃而起,猛兽一般扑向范雎,用力一扯。
两人一起跌倒在地,差点滚在一起。须贾每当此时最不爱多说,他迫不及待抓住范雎外面的衣襟,把它从领口一扯两半。曾经熟悉的胸脯和锁骨露出来,因苍白而显得光滑,此时看来,竟有说不出的诱惑。须贾吞了口唾沫,并没有注意到里面交叠的赭色领口,是比那皮肤还要光滑细腻的。
须贾开始撕扯他的里衣,动作急切。
范雎抬起胳膊拼命一拨,须贾不防备下,被他猛然拨开,小臂和下巴撞得生疼。
“你放手!”范雎声音不高,却是出乎意料的严厉。
须贾循着范雎的声音看去,他的脸上竟是从没见过的恼怒,以及倦怠。
须贾也因此而一下子愤怒起来,他冲上去把正要坐起的范睢攘倒在地:“你犯贱。”
骂了一句,他不由分说坐压在范雎膝上,继续进行刚才未完成的事业。
周身燥热难耐,他的脑子差不多变空白了,使出浑身解数,只为抵御身下男人实力有些悬殊但无比激烈的反抗。
范雎挣扎到气血翻涌,差点没呕出来。然而小腹被硬物硌着,熟悉感一点一滴涌上来,慢慢吞噬着陌生的抵触,让他明明想要逃脱,身上却再拿不出足够的气力。但是,熟悉感越强烈地凸现,悲哀感也就越盛,从心底开始,忽然一拥而上把全身笼罩,由里到外无一处不是剧痛。
居然没有及时得到初始想要的雌伏的紧窒身躯,没有得到蹂躏与发泄的快感,须贾心理上的奇怪多过生理上的不舒服,他使劲固定住范雎的双手,颇费神地打量他皱起的眉头,紧咬的口唇。
下唇因为牙齿的压迫而变得与皮肤同色,须贾不知为何会有想要给他咬出一片殷红的冲动。于是他真的低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嘴上刺疼,紧接着是极不舒服的湿漉粘腻,外界侵入的气息。范雎一阵恶心,扭头欲摆脱,却被咬得更紧。带着血腥气的细细液体里应外合,顺着纠缠在一起的嘴唇向下流。
就如濒死前的最后一搏,范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举起手使劲挥了下去。啪的一声,须贾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被打得有点发懵。
很快,他反应过来,半边脸加上耳朵都火辣辣的发热。从未遭遇过的打击让须贾气极败坏,他咬牙切齿地抓起范雎,左右开弓,反复抽打了好几个耳光,然后拿肘部抵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干脆就伸了进去。
范雎被他打的眼冒金星,几乎快要晕去,正在脑中嗡嗡作响之际,一只手居然长驱直入,横冲直撞一番,捏住他身上最为脆弱的所在。
究竟是曾在一起呆了六年,即使没有任何情意,依然能够了解让他敏感和无力的地方。
范雎如被抽干了丝的茧,彻底地干瘪了下去。他无法再挣扎一分一毫,完全地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最后残余的清明,也只能化作一句尽力提高的声音:“走开!”
须贾哪里会听,动作愈加的狂乱,正在这时,却听到门上传来一声巨响。
突如其来的响声把须贾吓得一哆嗦,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他警惕地抬起头,不知道这一声冲击力指向性明显的巨响是从何处传来。
没有人进来,声音也没有继续响起。外面有点骚乱,似乎是馆驿中的人在说话。须贾脑子略微清醒,暂时不敢再有其他行为,强抑冲动,侧耳倾听。
范雎得以喘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起身,胡乱裹了袍子,踉跄着朝外走。
见范雎欲去开门,须贾连忙站起,紧追几步扯住他的衣服。
范雎一挣,须贾所赠的粗丝长袍便从身上滑落。须贾愣了下神,范睢步子不停,也不顾衣衫凌乱,自顾将门推开,就这样匆匆去了。
须贾赶上一步,除了范雎略显蹒跚的背影,门外空无一人,只在极远处的门廊尽头,一个小仆跪在地上,勤勤恳恳地擦拭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