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启干裂的唇,声音低哑到几不可闻:“虞相,我不走了。”
虞卿道:“别。我们再坚持一下,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容身之处了。我们先去楚国躲避一下,等平原君放回来,再作打算,好不好?”
魏齐看着他同样干枯的嘴唇,心里是满满的挫败和绝望,他强打精神笑了一下:“虞相,你还真是能坚持。”
他语气仿佛是轻佻的嘲弄,这让虞卿微感不悦,但是亲眼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点点瘦削和萎顿下去,不忍还是占了上风。他抓住魏齐的肩:“是啊,我这个老头子都能坚持,你也得坚持才行啊。”
魏齐低声道:“虞相可不老,您也不必为我抛了相国不做,等您回到赵国,还要干出好大一番事业来呢。相比而言,我废都废了,还坚持个什么劲呢。”
“胡说。”虞卿提高了声音,“我是年纪大了,该看透的也看个差不多了,你却怎么能说这话,难道我奔波至此,帮的会是一个废物吗?”
魏齐笑笑:“是我胡说了。虞相,我听您的。可我现在实在是走不动了,我到那林子里面去歇一下,您等我一会儿好吗?”
虞卿道:“好吧,我看你脸色实在是很差,去吃点东西吧。我叫他去看看马车,我们天黑后就动身去楚国。”
魏齐点点头,向林子里走去,背过身去,脸上浮上一个凄惨的笑:因为我得罪了范雎,连累了平原君,拖累了你,现在是众叛亲离无处可逃,再长途跋涉去楚国,怎么对得起你,我又怎么好意思呢?
其实,是自己把事情搞复杂了。
要解决,也简单。
再往前迈一步,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虞卿正和车夫对着那破车犯愁,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了马铃声。他回头一看,却是信陵君的马车。
原来,待虞卿魏齐走后,宾客侯生讽刺劝诫,把他好一阵数落,说虞卿能为魏齐舍却相位千里奔波,信陵君徒有好客之名,却连自己的朋友都不敢收留。
信陵君被他说的赧颜,心想自己做的确实不够地道,便快马加鞭,追了上来。
虞卿看见是他,哼了一声:“信陵君是来抓我们回去的吗?”
信陵君脸上红了一红:“虞相就别再讽刺我了。魏齐是我的朋友,秦国仗势欺人,我又岂能坐视不管。只不过形势严峻,我须得替他想个好去处,刚才我是多考虑了一下,没想到你们不声不响就走了。”
虞卿道:“那信陵君你预备怎么办呢?”
信陵君道:“先到我那里去,我打点一下,再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其实虞卿也是咽不下气嘴硬而已,既然信陵君肯帮忙,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他点点头,指指树林:“那好,跟我去找他吧。”
两人一进树林,就觉得不对劲。
信陵君抽抽鼻子,他领过军作过战,对这隐隐传来的血腥气很是熟悉。
循着气味找过去,两人都是大吃一惊。
但见魏齐配剑落在身边,自己则斜着躺在地上,脖子上一道深深血痕,血还在汩汩向外冒着,对面的树干上,喷溅了大片骇人的血迹。
二人扑身上去,发现他脸上还有余温,却早已死去,挽救不得了。
信陵君呆了半天,抚尸痛哭:“我来晚了一步,是我,是我的过失啊。”
他哭了一会儿,抬头一看,虞卿早已不见踪影。他命人四处搜寻不果,知道他是心中怨恨,不愿再和自己相见,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懊丧,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让手下收敛了魏齐尸体,装进马车带了回去。
很快,赵王派来的追兵就到了魏国,并得到了魏齐已经自刎的消息。于是快马加鞭回奏赵王,紧接着又奉赵王之命,向信陵君索要魏齐的头颅,以便赎回平原君。
信陵君起初不肯,但是使者劝他道:“平原君就是为了保护魏齐,才给秦王扣押起来的,如果魏齐还活着,我们是绝对不会也不敢要他的头的。但是现在他人已经死了,平原君又是您的姐夫,为了一个死人的脑袋,让平原君在秦国当一辈子人质,有必要吗?您忍心吗?”
不仅使者再三劝说,安釐王也恼不起秦国,派了人到府上来要求,信陵君无奈之下,只得忍痛割了魏齐的头,装在匣子里,交给赵国的使臣。
平原君木雕一样伫立在窗前,同样一个姿势已经保持了好几个时辰。
案几上是秦王差人送来的食物和酒,十分的丰盛。他被软禁于此,除了没法出门和传递信息之外,吃穿住用上倒从没受过亏待,所能见到的人也都对他颇为尊重。
就像现在,不用回头平原君也能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探头探脑。无非是今天的晚餐没有动,看守他的人怕饿坏了他,向秦王不好交待罢了。
平原君挑挑嘴角,如果不是不屑于做那愚夫愚妇所为,他倒真想试试绝食给他们看。不知道那样,他们会不会因为怕担责任而放自己回去。
平原君并不想死,一想到有魏齐这种鲜活的存在,就会让他感到生活还是十分美好的。
不知道魏齐现在还在不在自己府上,希望自己的被囚禁不要给他带来麻烦才好。
我会回去见到你的,只要能见到你就行了。事实上,就算见不到你,如果你过得开心,我也会很欣慰的。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啊,魏齐。
第一次见到魏齐,是因为平原君去魏国迎娶信陵君的姐姐,信陵君当时不在大梁,魏齐作为地主接待了他们。
平原君一开始并不喜欢魏齐,这个人趾高气扬、装腔作势,而且一交谈就知道,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聪明有才。同样是贵族,跟彬彬有礼、见微知著的信陵君简直没法同日而语。
但没想到的是,喝醉了酒的魏齐,却出乎意料的可爱。
那天的宴会上,魏齐不知为何就喝过了量,完全地失态了。听下人说这位年轻的相国平时就很喜欢喝酒,每次私宴,都要喝到微醺才罢休,但他酒量很大,像今天这种状况几乎没有出现过。
喝醉了的魏齐和白天的样子完全不同,堂堂一个相国站上案头,高声谈笑,什么话都说,有时还会蹦出一句他们这个圈子里闻所未闻的市井粗话来。
好在场合比较私人,宴会已至尾声,大家也都薄醉,没太在意他。平原君是永远要保持头脑清醒的人,他好笑地观察着魏齐的一举一动,觉得这个人的本质还是很天真和有趣的。
他观察魏齐,魏齐也没放过他。不知怎么的,魏齐就跌跌撞撞地跌到他身边来了,先是要和他喝酒,被他委婉地推脱后就开始骂人,骂了几句,竟然又哭了起来。平原君很少看到男人哭,不免有点无措,没奈何陪他喝了一些,听他嘟囔什么谁谁谁瞧不起他,他又怎么要把谁谁谁踩在脚下之类的,然后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开始放声大笑。
又哭又笑闹了半天,魏齐身子一歪,靠着他就睡了过去,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平原君皱巴巴的衣角。
平原君推不动他,也挣不出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相国,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魏齐贴着他哼了几声,平原君歪过身子去看他的脸,俊朗的剑眉高鼻不知怎的竟带了几分荏弱和可怜的气息。
就在那一刻,平原君不无惊诧地意识到,在迎娶妻子的前一晚,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
收回奔到过去的思绪和不知停在何处的目光,平原君自嘲地笑了。
爱他,但与他无关。
这么默默地爱下去,也罢了。
“公子,既然饭还没吃,……正好,秦王请您过去赴宴。”看守的人突然走过来道。
平原君嘴角扬的更高:这个秦王,又有什么花样?
让他吃惊的是,宴席设得很隆重,不但秦王来了,大臣也坐了一大片,秦王左手边一个书生似的恬淡人物,估计就是那颇具传奇色彩的丞相范雎了。
疑虑中,平原君不知为何会有不好的预感。
秦王又换作了一张欢喜喜的脸,美好耀眼的笑容恨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想陪着他乐。
他站起身迎接平原君:“平原君辛苦了。”
平原君道:“我不辛苦,大王辛苦。”
秦王嘿嘿地笑了:“大家都辛苦。寡人这个东道没有当好啊,对不住平原君,今天设宴,一为赔罪,二为饯行。”
饯行?平原君脑子里嗡的一声。如果秦王肯放他回国,那么魏齐一定是不在人世了。
他几乎失去理智,难以置信地又问一句:“你要放我回去?”
“呵呵,是啊,平原君这等重要人物寡人也不敢多留……咦,平原君你怎么了?”秦王惊讶地看平原君晃了几晃,用手扶住柱子。他有些担忧地转身去看范雎,却发现范雎已经低下头去了。
平原君头晕目眩,艰于呼吸视听,用了极大的毅力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秦王道:“平原君没事吧?请入座。”
习惯与束缚促使平原君一步步向自己的坐席走去,每走一步,他就感到自己的心被剜去一块,等走到座位那里,胸腔内已经完全空了,只有灼热难忍的鲜血,一点点地向外冒着。
“平原君,请用。”
“平原君,请喝。”
“平原君,……”
耳边是秦王与大臣的劝祝声,但平原君什么也听不到了,因为自己的心,都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魏齐,你是不是又犯了执拗的傻气?
魏齐,早看出你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你走的时候,哭了没有?害不害怕?
魏齐,最后一刻,……有没有想我一下?
直到宴会结束,平原君也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
秦王的眉头蹙成了川字:“他还是颗粒未进?”
侍者拼命点头:“这都快三天了,他是一点东西不肯吃,开始只是呆坐,后来就一直躺着,要不是看守他的人趁他意识不清的时候强行喂了他点水,小人看他都快奄奄一息了。”
秦王自语道:“他是恼恨我们,不吃我们秦国的东西还是怎的……”
侍者闻言道:“依小人看,倒也不是,平原君那个样子不像赌气,失魂落魄的,倒像伤心得不能自已似的。”
“伤心?”秦王沉思,“平原君果如传言,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为了朋友,可以做到这个境地。可惜啊,这个朋友寡人是交不上了……”他突然回过神来,“赶紧的,准备马车把他送走,别等着赵国来接了,再等下去,死到秦国可就说不清了。”
侍者应承:“这就走吗?”
秦王道:“这就走!马上动身,路上能碰上赵国来人最好了,交接给他们再出什么事就和我们无关了。”他想了想,又嘱咐道:“不行就强迫他吃点东西,照顾好他啊,否则坚持不到回去了。”
为示礼貌和尊重,也确实是因为担心,秦王亲自送别平原君的马车。
平原君已经被人搀上车靠着了,几天的功夫,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憔悴失神到让人不敢相认。
平原君行尸走肉一般坐在那里,秦王客客气气说了一大堆送别的话他一句没回。秦王无奈地朝车夫摆摆手:“动身吧。”
春意已经踩上了冬季的尾巴,一颗柳树的嫩芽在萧瑟一片的枯枝中格外显眼,也格外孤单。
秦王望着平原君渐渐模糊的侧脸,突然发现:原来笼罩他的那种情绪,不是悲伤,而是孤独。
是的,是孤独。就是那种全世界的人都围绕在身边,也挥之不去的孤独。
如果没有了他,寡人也会这样孤独的。
(本部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