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睢依旧无话,彻骨的寒冷教他牙齿咯咯作响,虚脱一样无力,只恨自己不能钻进地底,自此消失的灰飞烟灭。
魏齐以为他是惊恐得无言以对,把须贾的话再联系起来一想,那火噌噌地向上冒。他本来就脾气暴躁,又对背叛国家的人极为愤恨,这下哪里还忍得住,鼻中重哼一声:“不说?来人,掌他的嘴。”
两个武士听得吩咐走上前来,一人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扯起,另一人举起近丈长的竹板,带着风声就抽在他的左脸上。
范睢只觉半边脸木了一下,却是没觉到疼,眼前模糊起来,顺着武士的腿便滑了下去。
魏齐盯着他:“招是不招?”
范睢张了张嘴,两颗白色的东西混着鲜血一下子涌出来,紧接着,疼痛闪电般穿刺了整个头颅,他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
像被这疼痛拉回了现实世界,范睢竟清明了不少。因为头被强制的抬起,他看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类目光,自然,也包括须贾的。于是他忍不住抽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这绝对是对自己的嘲笑,嘲笑自己的鬼迷心窍,嘲笑自己的一厢情愿,嘲笑自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嘲笑自己六年的隐忍,换来这样一个讽刺的结局。
魏齐却被这笑容激怒,喝道:“给我打脊杖一百,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范睢被踹倒在地,俩武士一边一个,棍棒纷飞,沉重地击打在他身上。
范睢紧紧咬住口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告诉自己,这躯壳从内到外已经死去,再大的疼痛,也将不会被感觉到,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
但是棍棒一下下地打下去,他的神志渐渐不能保持清醒,像一堆七零八落的碎肉,已无法再控制自己。于是痛叫开始从牙缝里不可抑制地渗出,不像是挨打的人发出,倒完全是棍子落下去又反弹上来的声音。
这情形实在有些触目惊心,宾客们看得咬指皱眉,然而相国震怒,谁也不敢劝说什么,只能听着范睢由呻吟转为惨叫,再由惨叫转为闷哼,然后彻底归于静寂。
一百杖打完,范睢周身已全被鲜血染红,地面上也浸了大片的血污。武士见他一动不动,拨了他一下,蹲下身去查看,却发现他已是气息全无,连身体似乎都僵冷了起来,便起身回禀:“相国,他已经断气了。”
魏齐正叫大家喝酒,听得此话不仅一愣。停了片刻,他亲自跑到阶下,朝那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物体踢了一脚:“卖国之人死得好!只是死这么快倒便宜了他!哼!把他拖出去,扔到茅厕里,呆会儿大伙轮流去他身上便溺,叫他死也不得干净,这,就是卖国贼的下场。”
武士拿芦席把范睢裹了,拉死狗一样地拖走,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血迹蜿蜒至须贾身边时,他脸上微微变色,方才就有点抖的手腕差点没捏住酒觞。
他,倒真的有些憋不住的尿意了。
宴会继续举行,魏齐眉宇间闪动的暴戾还没散去,却又笑着带开了酒。惩完了恶,还得扬善,于是大家再敬大功臣须贾,一杯又一杯。
须贾连喝了半日,全身燥热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借故更衣离席。
魏齐已略带醉意,在后面大喊:“别忘了朝那卖国贼身上多溺一些,死了也不叫他安生!”
须贾步履虚浮地晃进茅厕,果然看到那男人僵直地卧在坑厕一旁,糊在额上的血都凝结成了黑红。
须贾打了个寒颤,慢慢朝他靠近,似乎不觉得那人是死了,或者说,他还并没有想让他死的意思。有归巢的倦鸟在头顶叫了几声,暮色渐渐笼罩了范睢,身体的轮廓已变得模糊,叫须贾觉得无比陌生起来。他忍不住拿脚在席子上蹬一下:“范叔?”
正在此时,一个醺醺然的武官踉跄着走进来,眼睛虚眯着瞅了会儿须贾,哈哈一笑,在他肩上攘了把:“须大夫啊,你也来了哈。”
他宽衣解带,朝着范睢的身体便撒起尿来。黄色的尿液冲刷上包裹他的苇席,和着红色的血又流淌下来。一股腥中带臊的气味泛起,须贾看得喉头欲呕,连忙退后一步,也撩起了袍子。
明明忍了好久的尿,这会子竟无论如何也撒不出来了,小腹都是紧的,说不出的难受。
须贾正与自己斗争,那武官却早收拾好了东西,等得不耐烦起来,他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在须贾后背上拍了一记,差点把须贾拍进茅坑:“须大夫你有完没完了?我先走了。”
须贾气得朝他的身影啐了一口,没奈何背过身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挤出来几滴。
8、羊
郑安平一路与诸多熟人插科打诨,最终晃晃悠悠走进官署。
他是趣马,掌管王室车马的小官。今天夜里轮到他当值,所以天刚黑就到了,也不算晚。
郑安平有妻有子,年纪也不能算很小,偏偏长了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眼睛大大的,人又活泼有趣,所以跟许多人都能玩在一处,关系皆不错。此刻他舒舒服服往炕席上一坐,就有小吏走过来,热络地招呼他,与他聊天。
东家长李家短地扯了半天闲话,小吏突然想起来:“差点忘了跟你说,你那个朋友,叫范叔的,今天好像惹恼了相国,被打死了。”
“什么!”郑安平腾地坐起来,“什么时候?开玩笑吧。”
小吏道:“谁跟你开玩笑了,我也是刚听说的,相国今天不是在玳辰殿设宴吗,好像是因为他卖国还是怎样,相国大怒,叫人把他乱棍打死了,还扔进茅厕里……”
郑安平见他说的煞有介事,不禁急了:“他卖的什么国?他不是跟着去齐国出使刚回来吗?”
小吏道:“正是这事啊,不知道他在齐国干了些什么,反正把相国气得不行,人都死了还那样败坏,我是听孙隼说的,其实也不太清楚……”
郑安平站起来就往外走:“不行,我得去打听打听。”
负责看守的禁卒蹲下身去,让手中暗淡的烛火靠近范睢侧在一边的脸。
由于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被吓了一大跳:“……你,还活着?”
地上那人虽然呼吸微弱,但是眼睛半睁,自然是还活着的。不过,或许是光线不足的原因,禁卒在那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彩,就那么毫无生机的张着,似乎并没有醒来。
禁卒犹豫了一下:“你醒着?……”
范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眼睛也合上了。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醒着,只希望能快点死去。
禁卒朝他身上看了看,低声道:“你别害怕,是别人托我看看你。你没死就更好了……”他自己又寻思了一会儿,道:“这样吧,你依旧装死,我想法把你送出去。”
范睢仍然没有反应,禁卒疑心他是不是又昏过去了,便不再征求他的意见,自行站起来走了。
他走进殿里抱拳禀告:“相国,厕中死尸臭得厉害,还是弄出去埋了吧。”
魏齐喝得半醉,歪着头看他。有好心的宾客见状发言:“相国,范睢虽然有罪,相国那样处置他也就够了,何况现在天气又热,还是遣人把他埋了算了。”
魏齐又斜着眼看向须贾,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须贾从厕中出来一直浑身不自在,此时叫他一看,猛一激灵,连忙点头:“……啊,是啊,也够了……”
魏齐半跪着直起身子,高声道:“臭了?那就拖出去吧,对了,把他的尸体扔到郊外,叫鹰鹫什么的饱餐一顿,哈,哈哈。”
禁卒答应着退出,心里松了口气。
一看到禁卒拉出的血糊糊的人,向来笑眯眯的郑安平差点没哭出来,他扑上去:“范叔,范叔,你怎样了?”
范睢无语,旁边一个与郑安平交好的守兵帮忙察看了一下,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样还能活吗?”
禁卒道:“我也一直以为他死了,可刚才我看他时,他还是醒着的,抓紧找个医倌看看,说不定还有救。”
他的话提醒了郑安平,他四下看看,对禁卒道:“这回可有劳大哥了。不知道大哥是打算怎么办的,这事不小,现在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大伙可得小心,千万别走漏了风声。请问大哥可否帮在下一把,把范叔送回家里?此刻不便,等到了家里,对大哥再行重谢。”
禁卒朝他和另一个守兵笑笑:“都是兄弟,又何必客气。反正我已回报相国,相国以为他死了,叫我把他送到郊外去,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吧。”
守兵帮忙把范睢抬上车,郑安平朝他做了一个保密的手势,便和禁卒二人鬼鬼祟祟地拖着车跑了。
走到半路,郑安平忽然改变了主意:“算了,到范叔家除了叫他妻子老母看见伤心外,于事无补,我家离这里比较近,还是先去我家,早点找到医倌是正经。”
于是两人调转车头,匆忙向郑安平家赶去。
郑安平不愿把事情闹大,拿了金银谢过守卒,便赶紧把范睢送到一间小偏房,悄悄请了附近的金疮医来医治。
不说郑安平这里如何替范睢治伤,只说魏齐那边肉山酒海歌舞升平地闹腾到半宿,方才乱糟糟地散了。
第二天一早,宿醉醒来的魏齐倚在床上犯迷糊。他的头还稍微有点疼痛,昨天的事情也记得不是太清了,但是隐隐约约的,总觉得有那里不对。
他的宠妾看他发呆,忙凑过来为他捏太阳:“相国想什么呢?”
魏齐朝着她那对流光溢彩、勾魂摄魄的丹凤眼望了半日,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渐渐清晰。本是毫无道理的事,魏齐心中却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丝不安。他又想了一会儿,叫过一个亲信,命他去魏人常爱丢弃无名死尸的郊外看看。
过了不多久,亲信回转:“回相国,小人没发现那人的尸体,不过倒真有一张沾血的席子扔在那里,是宫里专有的那种。这都一夜了,想必是被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狗给叼走了……”
魏齐掐掐额头,对自己的多虑也有点奇怪,可一对墨黑墨黑的眼睛不知怎的冒将出来,总在脑海中盘旋不去,令他拧起眉头,不能释怀:“你再打听一下,去那个范睢家里看看。”
亲信此去耗时良久,回来后赶紧向魏相汇报:“范睢家里一片混乱,合宅发丧戴孝,举家哭声震天,看来是有人通告,知道信了。我混进去打听了一下,据说他们也没找到范睢尸身,只能以其衣冠下葬。我想此人必死无疑,相国又何必担心,何况他算个什么东西,草芥一般,相国既恼他,打死也就算了,难道他还能干些什么不成?”
魏齐心里舒服了不少,挥手叫他下去:“说得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完全没有爱,我快疯了。
蛋腚,一定要蛋腚,坚持,守得云开见月明!
9、猴
郑安平也听说了有人去范睢家里问询的事,不禁暗自庆幸那天多了个心眼,叫禁卒把席子拿走丢在野外,又派人去范睢家里通了风报了信,叫他们替范睢举行丧礼。
不过这么一来,教他觉得把范睢藏在家里也是件不安全的事了,思来想去,他利用职权,挪用了一驾公车,把范睢偷偷运到山中一处草屋里。
范睢安置好了,外界的事算是让郑安平放下心来,可是范睢本人,却叫他越来越不省心了。
那日郑安平请来的医倌,医德良好,医术高超,有“扁鹊”之称,在他的回春妙手下,断掉数根肋骨,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范睢竟然又活了过来。可是死里逃生的这位,醒过来之后就不吃不动,不哼不哈,要不是鼻子里面多口气,真比死人还要彻底。
此刻,郑安平手里端着药,眼中几乎冒出凶光来。他着急啊,范睢昏晕过去的时候倒还灌的进药去,现在醒了,反而说什么也不吃,说什么也没用了。适才他软硬兼施地劝了半天,范睢还是无动于衷,眼睛无神地望天,仿佛三魂六魄都已远去,只剩一个躯壳留在这里,情等着散去最后一点生气。
郑安平本来就是个急性子,猴子一般坐不长久的人,现在看范睢如此自暴自弃,火一下子就冒了上来,他把碗朝旁边一搁,冲上去揪起范睢:“你到底想如何?”
范睢人偶一样由他揪着,目光根本没有焦点。郑安平气急败坏,一怒之下什么都忘了,抓住范睢的肩膀猛力摇晃:“你是疯了还是有病?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亏你从前说得好听,那些凌云志向,满腹诗书都喂狗了吗?为了一个烂人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现在侥幸得了一条性命,不想着报仇雪恨,重振旗鼓,还在这里自己作践自己,你这样算什么……”
范睢被他晃得东倒西歪,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染了郑安平一脸黑红。郑安平呆住,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于是范睢向一侧慢慢地倒下去。
这下可把郑安平吓坏了,他慌慌张张扶住范睢:“……范叔!范叔!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好容易把你救过来你可不能死呀。你别吓唬我,我口才不如你见识不如你你说过以后要提携我的,喂,醒醒啊。”
他叫了半天没动静,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心想范睢伤处刚刚上药包扎完毕,这方有所好转,自己这么一折腾,只怕半条命又给晃回去了。山中偏远,请医倌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他愁得自扇了两个嘴巴,万般无奈之下捏住范睢下颌,趁他没有知觉,先把那碗药送进去再说。
药是灌进去了,可范睢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郑安平因怕人多嘴杂张扬出去,此事一直做得谨慎,基本上谁也没让知晓,现在这里无人看守,也找不着个差使的人,一时倒不知是走是留了。他盯了范睢半天,又转悠了半天,最后也是恼了:“得了,我陪你死算了,那个魏齐,现在我就替你去杀了!”
他一甩袖子,真的大步往外走去。刚走了两步,身后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别……”
郑安平回头,看到范睢睁开眼睛,一只手正朝着自己略微抬起。他又惊又喜,急忙掉转回去:“你醒了?”
随即他似乎悟到了些什么,举起手来却又放了下去:“你就吓我吧……”
范睢嘴唇动了动,眼皮合拢又张开,声音低不可闻:“别胡来。”
郑安平提高嗓门:“……你怕我胡来啊,放心,我比你懂事多了,你还是先看看自己吧,如果早知道你是这么蠢的人,我郑安平当初根本就不会和你做朋友!”
范睢寂静地望着他,毫不反驳。他眼中明明是一片空茫,郑安平却看到了不断溢出的悲哀,他心里一软,放低了声音:“好了,你别这样了,成不成?想想大嫂,想想伯母,难道你就预备不管他们了?而且,你平白无故被打成这样,就不想要偿还回来吗?我知道你是受了冤枉,是怎么得罪魏齐了吧?他怎么会诬你卖国呢?那个须贾又跑到哪里去了?我本以为你这次……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现在也不用回答我。要是还把我当朋友的话,就听我的,好好养伤,不然,……”他眼睛转了转,“谁害了你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你若死了,我这口气不出,活着也不痛快,拼着家不要,也得把害你的人给弄死不可……”
他话还没说完,衣角便被范睢攥住,听到他用有气无力的声音道:“不要管我……”
郑安平道:“那你先说,还作不作践自己了?”
范睢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听你的。”便脱力般闭紧眼睛,不再睁开。